第90节

  这却是一句废话。
  果见沈大人沉着脸,并未为这一句好言而开颜,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镇东卫全军覆没,福清县也已经被贼子拿下,我不能再拖下去了,钱粮可都准备好了不成?”就算在军户中抽的丁还不满万,但是好在之前为了攻打福宁州的倭寇,那些兵士才刚被遣散,现在重新召起来也容易,总算是省下了不少的时间。
  说起这个来,章巡抚就不由得苦了脸,倒不是他不想配合,而是上一任留下的烂摊子,他接手的时候库粮根本就不是满的。但是,因为这个在上头都已经报备过了,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地接了下来。如今秋收还没有开始,库房还是空了大半的模样,他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听章巡抚这般一哭诉,同样是刚上任就接手前任的烂摊子的沈都指挥使一颔首,道:“章大人的难处我都看见眼里,这样把,您今晚将城里的商户、缙绅人家普通一请,剩下的就由我这个粗人来解决。”
  章巡抚意会地一点头,道:“那就看沈大人的了。”
  这边福建的一个巡抚一个都指挥使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措钱粮,努力地想要在上达天听之前,在本省内扑灭这一股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反贼。
  远在北方的京城之中,常林二家的无故消失终于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二贼比与东番的反贼有着关系!”当今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愤怒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将这两人当做心腹,费心提拔,就觉得自己的一份心全都喂了狗。
  不,还不如狗呢。人家吃了他舍与的吃食,还晓得要叫唤两声,这两人却转身就是一口。
  “来人。”当今长而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狠厉,道,“将常林二家三族尽数下狱,隔日待斩!”
  当下,就有人劝道:“圣上息怒,这可万万使不得。就算这常林二家真的投靠了东番,也得先找到证据,如今只是一时找不到人,说出去难以叫人信服。”
  却听当今冷哼一声道:“证据,什么证据,两家子全跑光了是不是证据?”他盯着那人的头顶心,道,“你给他们说话,是不是也是东番的人,嗯?”
  那人刷得一下跪伏在地,不住磕头,道:“微臣万万没有此意。”
  当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押下去!”
  一室寂静,那个胡乱说话的人被拖出了书房,不过,当今的怒火也因此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事几个汉臣不好说话,暗地里低着头连个眼色都不敢打——没看见刚才那个蠢货的下场么?什么时候了洱海火上浇油,怪就怪常家祖籍泉州府,离着东番那么近,略微一想就能联想到一起,无怪乎当今这般肯定。
  汉臣不好说,满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顶头的建极殿大学士、也就是刚顶上了乌拉建贤位置的这一位,他轻轻地拨着腕子上的念珠,道:“三族就三族么,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算再不把东番放在心上,他也不敢太幸灾乐祸,说了这么一句也就罢了。
  本朝三族算的是父族、母族、还有妻族,本就是很重的刑罚,当今气上心头说说罢了,真听建极殿大学士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踌躇。
  自然不是下不去手,而是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常柯敏是泉州府的出身,父母妻都是本地人士,就算他下了夷三族的令,命令从北边跑到南边,人早就跑光了,徒惹笑话而已。
  林如海倒好说,他的本族就在姑苏。但是,林家一向支庶不盛,他这一支因着早年的矛盾早就分宗出来了,父族其实也就林如海一人。母族更不用说了,还在林如海小的时候就被吵架流放,如今不知道还能找得到几个。妻族荣国府,他倒是想动,但是四大家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是王子腾还在外没有回来,手边还掌着上万大军。这要是一动,这边又引起兵变,那才是真的大麻烦。
  所以,与其下了令,最后闹了笑话,还不如现在就当没这回事。早晚,他会一个个收拾这些恬不知耻、枉顾皇恩的东西。
  当今心中发狠,面上却道:“罢了,好歹君臣数十年,朕还盼着他们回头是岸,也好继续给我朝效力。”
  听此一语,众位大臣忙高呼圣上宽宏英明,是不是有人在心中暗笑当今分明投鼠忌器,却偏要装得大度大量,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弯下腰去装出一脸的感激高呼圣明。
  不过,这一份大肚量是注定感动不了老天了。
  就在当天晚上,国库那边突然冒起一阵火光来,索性水车来的及时,也就烧掉了几间屋子,库房因着是整块的石料建成的,是以并没有收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巧的是那几间屋子正好是前年开始重新算得账册,是林如海带着当今拨下来的心腹花费了大量的心血整理出来的,里头包涵了历年来国库的收支状况,堪称一目了然。
  在这样敏|感的关头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当今怎么能不大怒,立即命彻查。他想着必是常林两家人留下的人手做得好事,可谁知查来查去,却查到了乌拉一族的身上。原是有个不成器的纨绔子,一直听着家里头念叨了今年少了多少多少的进项,一时不忿临时起意干出了这一桩大好事。
  任凭当今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花来。转念一想,也是。若真是东番的探子,一墙之隔就是库房,要是这把火让这里头一扔,那才是真的焦头烂额,何必小孩子闹脾气一般,只少了区区几本账册。
  最后这个倒霉纨绔子在家里叫了罚铜之后,被打了几板子就放回家去了。
  不过,所谓的区区几本账册子是林如海带着众人花了大半年的力气整理出来的,如今成了一堆灰烬,众人只能重新翻出以前密密麻麻、收支不明数字不精准的账册来。
  小小的一把火打消了当今从隔壁省调大军的打算,也延缓了广东水师的调集速度。
  后来,当安排了这个戏码的地支问起林瑜,为什么不干脆一把火烧了国库,让他们无钱可调的时候。林瑜回道:“我又不是项羽,烧什么阿房宫。”
  更何况,战争刚开始就烧了国库,且不说毁掉这些瑰宝林瑜会不会心痛。光从战局上看就没什么好处,挑衅朝廷好给自己招来全面反扑吗?他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够和一个有着庞大地域,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钱粮以及新的兵源的朝廷作对。
  他现在是仗着朝廷军队反应迟缓、信息不全,就像是一个动作迟缓的举人。先由点发展出一个固定的面出来,到时候以战养战打起来才有得玩。
  等朝廷真正反应过来了,他在福建也已经扎下了脚跟,那时候才是考验的开始。
  直到现在为止,知道林瑜有异的也就只有广州府的众人,但是当巡抚的不愿意承认自己手下出了一个反贼,在消息确认之前宁愿当一个把头插|进地里的鸵鸟。方珏忙着集齐人马,催着史巡抚要钱粮,也就不去点破他的自欺欺人。
  要他说,可不就是自欺欺人么。分明这个府的钱粮已经被洗劫一空,也不知用得什么法子,居然一个人都么有发现。那林知府只怕早就和东番有关系了,再不济,也有个从贼的罪名。
  只是,这个汉旗瞧着是有些奇怪。方珏心道,东番是他的老东家也是老对手了,郑氏是个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这些水师是从东番来的不假,但是郑氏不是应该打上复明的名义么,或者是打上郑字,怎么不伦不类地打了这个?难道他们还要仿效强汉不成,那可真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了。
  是不是东施效颦,这个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由新编的水师给他上一节生动且活灵活现的课程。常柯敏和林如海两家人家在辰龙的护送下,直接由江入海,送上了东番北州地域。
  那里已经有人腾出府邸来,给两家人家安顿,边上就是已经挪过来的张家。
  常林二人甚至没来得及多喘一口气,就问起了最新的战况。他们之前一直在船上,就算途径福建也没能停下来,对现在的发展情况自然是一无所知。
  “莫问他们了,他们就算知道,也没这个权限说给你们听。”外头一个爽朗地声音响起,正是白大儒,“如今你们的好侄子、好孙女婿已经连克数县,和手下大军在闽县会和,准备攻打福州府了。”
  他迎着两道惊喜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道:“没准这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第87章
  读书人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特别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圈子。
  白大儒和常柯敏、林如海两人显然是认识的, 算不上熟识,但彼此之间都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这时候他们显然对白大儒的出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而是对他口中的战局表示了万分的关心。也是, 战局不仅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而且这也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白大儒手一伸, 道:“进府再详谈。”
  提前预备好的府邸充满了东番如今的特色, 没有京城的大气富贵、没有扬州的风|情婉约、更没有姑苏的小巧精致, 有的只是海风中磨砺出来的爽气利落。
  特别是北州,这个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地方。
  出了两家贴身带上的丫鬟婆子,这些来做活的妇人也是干净利落的, 透着一股子和外头不一样的精精神神的味道。
  贾敏领着两个小的在据称是这里管家的妇人身后看着这一座府邸,黛玉手里牵着手中的弟弟, 一双妙目好奇的随着那个据称是荣子家的妇人的指点,看见她说到五谷轮回之地的时候, 嘴角抿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新奇地瞅了一眼。
  “像咱们这样被分到林大人还有隔壁府常大人家做活的,都是家里有男人跟着大爷出外征战。”她顿了顿, 自豪道,“现在不该叫大爷,应该改叫大将军了。”
  贾敏听着她一口亲切的吴侬软语, 笑道:“这位姐姐可是大将军原本在姑苏的庄子上的出身?”
  那夫人便笑道:“夫人唤我荣子家的就好, 不独我,好些都是庄子上来的, 都是一个姓,回头喊了来一一指与夫人姑娘认识认识。”她引着一行人往里走,一边道,“只认准那几个面孔,陌生的进来就扎眼了。”
  “还会有生人?”贾敏不自觉的有些皱眉。
  “夫人莫担心,只是一种假设,如今这北州还是很安全的。”她指了指一边,道,“往西五百米就是一个警卫局,有什么他们会第一时间赶来。”
  同样的问题,在外书房被常林二人给问了出来。
  “是林小子的规定,如今我每次出门身后至少跟着两个兵士保护。”白大儒不满地撇嘴,道,“朝廷那边早晚瞒不住,与其等出了事再想办法,还不如一开始就做好准备。”
  “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常柯敏一届文渊阁大学士,出行的阵仗更大的也经历过,但是的确没经历过连回到家都被重重保护的情形。
  白大儒一指外头,道:“整个东番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你觉得有没有草木皆兵?”
  常柯敏回想了一下来的一路上看见的步履匆匆但是没有什么忧色的百姓,道:“这已经是备战了?”
  “备战状态和普通百姓的关系不是非常大,只是有些平时走得的街道再也不能走,最大的影响就是这样了,其他的还是一切照旧。”白安将手中简略的战报推给两人看了一眼,随即毁去,道,“但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完全进入了军管,就比如现在整个东番的各大码头,稍有异动就会被击毙。”
  “包括我们住的地方?”林如海想起进入这一条街时看到的两个抱着枪的兵士,道。
  “所有的公职人员都安排在一个街区,你们在最中心的位置。一旦拿不出手令贸然靠近,运气好被拿下,运气不好,就是小命一条。”白大儒想起了林瑜手下的审讯手段,面色古怪地咕哝了一句,“也不能完全说一击毙命运气不好吧!”
  他回过神来,对着林如海道:“我觉得林小子说过,你原本就是户部左侍郎,对不对?”
  林如海很快就知道了白大儒突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在他的亲自带领之下,坐着不透风的马车进了一家重重保护中的工厂。
  工厂的房舍还是简陋的、其貌不扬,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美感,除了能说一句四四方方比较高大整齐之外。的确,这里的房舍高得常林二人觉得中间完全可以再加一层。
  据说是为了保证足够的空间,但是这时候两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机床上源源不断被生产出来的东西给吸引去二楼注意力。
  “这都是□□上的零件?”常柯敏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仔细看去。
  “白大人来了,有失远迎,快请。”里面匆匆而来的一个管事的手上还沾着些许黑色的污渍,看得出来他来之前大约也正在机床上捣鼓什么。他有些尴尬地往身上的罩衣上擦了擦,道,“有一台机床出了点小问题。”
  “无妨。”白安含笑挥手,他知道眼前这人因为在众人中的威望不错,就被林瑜抓出来培养了一下管理就扔下去当了这里的主管,那些活其实也是一把好手。这些现在正在用的机床也有着眼前人的功劳,所有有机床出毛病的时候,他也会穿个罩衣就动手亲自修。
  他介绍了两个新面孔,特别是林如海,可把他给激动坏了。毕竟,比起当个管事的,他更想和那些机床那些零件打交道。
  “戴大工正在实验呢,诸位是……”看这样子明显像是想要他们自己过去,他继续修机床去的样子。
  白大儒失笑地挥手道:“你赶紧捧着你的宝贝机床去,路我熟,不用你了。”
  那人哎了一声,乐颠颠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了。
  说完,对着身后的两人道:“别见怪,这里的人就这样,比起勾心斗角来,更情愿抱着自己的活计,沉迷起来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的,更别说溜须拍马了,并非是有意冒犯。”
  常柯敏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岂不闻大智若愚,这些人的心中怕是另有一番天地。”林如海也默默地点头,按白大儒的说法以后这里也归他管,有这样的人在,管起来倒是容易许多。
  “也难怪这里要重重保护。”常柯敏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经过了的地方,道,“这些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利器,才是怀瑾那小子敢直接扯旗造反的底气。”
  白大儒对他时不时瞥过来的眼神视而不见,笑道:“若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那小子想通这一点也花了一段时间,幸好准备做得早。”
  一路无话,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白大儒才在一间房屋前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兵士先是透过一扇门上开的小窗户看了看,见是白大儒这才关上小窗,打开大门。
  “见过白大人。”那兵士行了一个礼。
  “戴大工呢,还在做实验?”白大儒侧耳听了听,却没有听见熟悉的枪响,问道。
  那兵士显然和白大儒已经很熟悉了,笑道:“您自己去看吧,挠了三天的头了,一直念叨着要去找您。”
  里头听见声音的戴梓高声道:“是白先生吗,快来。”他要比白大儒小了一些,数术上又略逊了一筹,是以一直唤他做白先生。只不过,两人争起来的时候,他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我还真是正好撞上来了。”白大儒摇头笑了一句,方回道,“急什么,来了。”
  推开大门一开,之间地上摊了一地的图纸零件等物,颇有点令人无处下脚的感觉。
  白大儒习惯地踢开一些杂物,扶开一些废纸堆,从里面扒拉出来几个蒲团,塞给身后的两人。常林二人这辈子大约都没这么不雅过,但是近日看到的这一切都不大寻常,也就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不接受不行,这里可没什么椅子给人做。
  “戴梓。”地上低着头的人一抬起头,常柯敏终于知道一进门之后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你还活着!”
  戴梓回过头看见熟悉的人,沉浸在机械中的脑子终于回过了神来,大惊道:“大学士你怎么在这里,也是被林小子给弄过来的吗?”
  知道戴梓怎么来的白大儒一瞬间有些失笑,方出声解围道:“你只当是的,就行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也算是一针见血了。
  常柯敏摆摆手道:“已经不是什么大学士了。”他好奇的看着地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道,“这都是你制造出来的?”若真是如此,北边朝廷知道了,只怕要气吐血。
  “哪儿啊!”戴梓有一说一,绝不贪其他人的功劳。他抽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才是我在研究的。”
  常柯敏和林如海两人看了一看,密密麻麻的线条,形式各异的零件,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完全看不懂。
  倒是白大儒接过一看,道:“弹簧不行,一时间难以改进的。”这是戴梓结合了利于提供的图纸和他原本发明的连珠枪的经验做出的设计,也是折磨了他许久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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