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节
一年十万,或者,按营业额比例上交。
十万啊,他还不知道自己揽不揽得到项目呢,就得跟人签上交十万的合同?这不黄世仁嘛。
所有项目合同都交一份给直属大队备案,按营业额比例上交挂靠费?
柳侠更不愿意,那岂不是他每挣一分钱直属大队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这跟敞开大门把自己的家底摊开在别人面前有什么两样,他还有一点隐私权吗?
柳侠回到家,坐在柳川花三十块钱买来的二手床上发呆、发愁。
愁了大概半个小时,柳侠猛地站起来,抓起包就往外走。在小区门口给柳川发了个传呼说自己回荣泽今天晚上不回来,然后直奔公共汽车站。
到荣泽正好天黑,进大门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从他身边过去,然后停了下来,杜涛从驾驶室伸出个头:“柳儿。”
柳侠冲他摆摆手:“现在才收工啊?作业区在哪儿?”
杜涛说:“三道河,原来那条路要往里延伸,一直修到南陈县边界,凤戏山发现了个挺大的溶洞,荣泽政府打算把那里开发成旅游区。”
几个人从后面车篷里噗噗通通跳下来,是二队长张援朝带的人,吴小林也在里边,几个人纷纷跟柳侠打着招呼,吴小林拿着个三脚架过来站在柳侠身边。
柳侠和从副驾那边下来的技术四科工程师许准打了个招呼,对吴小林说:“就说找你呢,我回来拿我的书。”
张援朝过来把吴小林手里的三脚架拿走:“给我吧,柳工找你有事,你们说去吧。”
柳侠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就是回来拿自己的大学课本和笔记,课本有几本被吴小林借去一直没还,他正担心吴小林会分到外地作业区找不着人,现在正好。
吴小林一听柳侠是要回课本,忙不迭的说:“行行,你先回家吧,我给你送过去,秀华怀孕反应的厉害,我先回去看看她。”
柳侠回到家刚把稀饭熬上,吴小林和袁秀华一起来了。
书吴小林看得很爱惜,柳侠满意地收了回来,他邀请两人坐下聊会儿天。
袁秀华坐下,有点局促地说:“柳侠,我想跟你解释一点事。”
柳侠做洗耳恭听状。
“前些天你回来的时候,小林一直没找你玩,不是他要躲着你避嫌,是郑大哥交待的有话,让和你一起干过活儿的几个人都不要找你。”
柳侠非常诧异:“郑大哥?”
吴小林说:“对,他看出来焦队长是在拿楚远和你下马队长的脸,焦队长又特别疑神疑鬼,看见几个人一起说话就认为是在拉小帮派,算计着拆他的台,郑大哥说如果你一回来我们就找你,焦队长肯定会对你更那个啥。
郭大姐(郭丽萍)看你回来,想把她腌的韭花和糖蒜给你送点,万师傅(万建业)都没让,他说丁红亮一直盯着你呢,人家说,你稍微有点什么,他马上就报告给焦队长了。”
柳侠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郁气散了,他就觉得,郑朝阳、万建业、吴小林他们不该是这么薄情的人。
送走吴小林和袁秀华,柳侠把菜洗好,开始收拾整理自己的大学课本和笔记。
就好像大多数人辛辛苦苦上了十来年学,被什么分数函数微积分给难为的半死,结果工作后用到的最多也就是四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一样,柳侠工作后用到的专业知识也有限,很多专项领域的知识一次都没用到过,他觉得自己已经都快忘记了。
今天,他听了马千里的规划,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温习一下课本。
总局是省级专业勘探测绘单位,业务范围相当广,他如果挂靠,接到工程的机会比自己注册个丁级资质的测绘队要大得多,前提是他得有能力完成那些工程。
柳侠已经决定接受马千里的建议,挂靠总局直属大队,成立自己的测绘队。
不就是一年十万块吗?没什么大不了,他再没用,还能一年连一个工程都接不来么?如果能接到个大点的工程,他一下就能把好几年的挂靠费给挣出来。
柳侠边整理东西边合计挣钱,十分投入,骤然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开门,而是冲向厨房,稀饭熬糊了。
来人是卜鸣,柳侠打开门的时候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在第三大队五年,和卜鸣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他和卜鸣的交流,基本上都是:两个人遇到,柳侠恭恭敬敬地放慢脚步或侧身站在一边,喊一句“卜工”,卜鸣面无表情地“啊”一声,点下头,离开。
卜鸣很直接,坐下就说:“马队长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愿意挣点养老钱,就跟你谈谈,他说你要自己组个测绘队,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柳侠心里咆哮:“哪里来的差不多,是压根儿还没影儿好不好。”不过他说出来的话非常热情洋溢:“是,其他都差不多了,就差技术人员这块,我现在是助工,没资格独立承接工程,您要是愿意来,那真是太好了。”
卜鸣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我没什么要求,每个月给我工资册上的数目就行,还有就是水环境作业不是我擅长的领域,高原作业我身体可能不行,其他都没问题。”
柳侠试探着问:“如果作业区远离咱们这里可以吗?比如,京都。”
卜鸣说:“非洲也可以,只要你能办来手续。”
柳侠目瞪口呆,卜工这是幽了他一把默?
目送卜鸣走出栅栏门,柳侠转身拿起电话,跟猫儿和柳凌哭诉:“我被马鹏程他爹给架火上了,马上就要被烤成干儿了,卜老爷子找上门说指着我养老呢。”
他上次回去,已经跟猫儿说了他停薪留职的事,当然,他说的是自己强烈要求百般说服最后拿辞职相威胁,新队长慧眼识珠爱惜人才死活不干企图用更加丰厚的奖金腐蚀他,他不得不找了马千里走后门,最后才争取到停薪留职这个人人都羡慕的福利。
同样是停薪留职,被人逼迫和逼迫他人,效果差太多了,猫儿又是难受又是开心,总的来说,开心多过难受。
自己组队单干的事他也提了一下,说只是初步有那个想法,真要实施,至少是年后的事了,所以现在,忽然听柳侠这么说,猫儿和柳凌都感到意外。
不过猫儿很想得开:“小叔你别怕,到时候你就是没钱,他还能吃了你吗?”
柳凌说:“能让卜鸣那样的老工程师信任,说明你真的有这种能力,京都这几年发展特别快,只要咱们肯下工夫,肯定能接到活儿。不着急小侠,万事开头难,你肯定行,”
行不行,到现在都得上了。
柳侠第二天带着一大包书又回到原城。
马千里效率相当高,柳侠一到,他就让柳侠去直属大队主抓业务的副队长那里谈挂靠的问题,柳侠满心忐忑地来到直属大队,副队长和会计已经在等着他了。
挂靠的合同条款很简单,写在纸上一共不到三张,副队长说,柳侠是本系统第一个以挂靠形式单干的例子,大家都没经验,他这份合同是按照其他单位的挂靠合同拓下来的,只把专业术语改了一下,柳侠可以先拿回去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大家可以商量着修改,他说只要有人开了头,估计以后单干的人不会少,合同肯定得修改到比较完善才行。
柳侠把合同拿回家,用毛老板一样的阴暗心理把合同逐字逐句揣摩了一遍,发现这合同订的还挺缜密,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也没发现什么语言陷阱。
合同的前提是首先把他划归为总局直属大队的正式职工,自愿组建一个测绘分队,独立承接工程,独立对工程质量负责,每年的公历年最后一个月内,向大队缴纳十万元管理费,如果逾期不交,合同终止的同时,直属大队保留对柳侠进行民事和刑事追究的权利。
柳侠让马千里又帮忙把了一下关,第二天就去把合同签了。
直属大队给了柳侠(应该是马千里)一个人情,管理费从明年开始交。
挂靠确实比注册简单太多,柳侠很快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只剩下向公安机关申请刻印公章的事,柳侠把直属大队的证明信交给柳川,决定自己先回京都。
他认为,春节前他肯定揽不到工程,在招投标方面,京都在全国来说都是比较规范的,他回去后可以找人咨询一下,积累点经验。
他跟马千里说了,马千里知道他是惦记猫儿,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交待他留心物色一下其他人选,春节后一定要把队伍正式拉起来;如果有机会,只管尝试投标,行不行的,权当熟悉行情;一些只需要拉拉私人关系就能够争取到的小项目,马千里劝柳侠也去跑跑,国情如此,如果太过耿直,吃亏的还是自己。
柳侠不知道该怎么感激马千里,只是把一个用白布抱着的小小物件双手放在他面前:“俺伯刻哩,东西不多好,不过,马爷爷以后再跟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时候,就不用跟签卖身契似的摁手印了。”
看着柳侠关上门,马千里掀开那个简陋到极致的小小白布,里面还有一层纱布,打开后,是一枚小小的印章。
马千里端详手里红红的拇指形状的石头,笑骂道:“臭小子,送礼都找不对时辰,这不是马后炮吗?”
——
柳侠回到京都,冬燕撞车的事还没完,那喆的母亲和姐姐好像跟三十万杠上了,怀琛冷静下来后又给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一开口还价她们立马就挂电话。
这还不算,那家的人根本不去医院照面。电话里,那喆的姐姐说,她爸爸出国了,她妈妈身体不好,自己都得保姆伺候着;她本人则是刚刚怀孕,有先兆流产症状,必须卧床休息,所以他们家人都不能来医院照顾那喆,人是冬燕撞的,那就只能由曾家负责了,如果曾家不管,那就让那喆在医院自生自灭。
那喆的情况明明可以回家慢慢养着,可他就是不出院,怀琛和柳凌在医院轮流照顾了他几天,怀琛着急去看货,店里最受欢迎的几个款式已经断档,临近国庆节也急需补充货源,怀琛给那家人打电话,人家还是不来人,冬燕火了,让怀琛只管去海都,这边她扛下了,反正她一个女人,大不了到时候和那家的女人对着撒泼耍赖。
可话是这么说,那喆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冬燕过去照顾是真的不方便,而且店里也离不开冬燕,所以怀琛走后,看护那喆的事就落在了柳凌和冬燕的哥哥杨冬升头上,两个人谁有时间谁过去。
杨冬升是食品厂的推销员,现在正赶上国庆节和中秋,他还想多卖点东西抽提成呢,于是,大部分时候,都是柳凌去照顾那喆。
柳侠回来后和柳凌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喆的病房里。
柳侠一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那喆就来气,他妈老女人撒泼讹人也就算了,你一个二十一岁的男性大学生这么耍赖算个什么意思?
柳侠喊了三声“那喆”,那喆都看着窗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柳凌无奈地摊了下手。
猫儿火了:“喂,你耍什么死狗啊?我小叔跟你说话呢?”
那喆岿然不动。
柳侠转过去,站在那喆眼前:“兄弟,是男人说句话,这么不死不活的一直躺尸有意思吗?”
那喆闭上眼。
柳侠长呼气:“五哥,如果这是我,你会怎么着?”
柳凌说:“不用是你,如果我现在不是老师,他不是在校学生,我现在一脚把丫踹楼下去,真给他摔个伤筋动骨,那样伺候着还比较心甘情愿。”
柳侠捋袖子:“那就这么着吧。”他伸手就扯了那喆身上的被子,拽着那喆的衣领子把他给薅了起来。
那喆大叫起来:“干什么你,你丫想谋杀啊?”
猫儿跑过来把那喆的鞋子往他脚上套:“对,把你从窗户扔下去,就说你们家没人管你,你想不开自杀了。”
柳凌“砰”地一声关上门,过去把椅子拉到窗户下边:“动作麻利点幺儿,算了,你过去,让我来,这事不能拖泥带水。”
他伸手一把把那喆拖下床,扥着他的衣领子往窗户跟前拉,猫儿才给那喆套上一只鞋子,柳凌说:“没事,有自杀倾向的人恍恍惚惚中丢一只鞋子很正常,这样看起来现场更真实。”
那喆整个人往下秃噜:“哎哎哎,我他妈……我……柳警官,柳老师,柳凌哥,我我我,我逗你们玩儿呢。”
柳凌松开手,那喆瘫坐在了地上。
门正好开了,同屋住的中年人架着个拐杖走进来:“哟喂,这是怎么着呢?小那,你你,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儿哇?”
柳凌拽着一支胳膊把那喆提溜起来拉回床上:“跟你说了老这么躺着起来容易晕你不信,现在知道了?”
柳侠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那喆:“这就是平时欠操练,你看他那脸,什么色儿啊那都是?”
猫儿过去把被子拉周正点:“那喆哥,要不你还是躺着吧,你就是骨头裂了个小缝儿都快把我们给讹死了,要是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赔不起。”
中年人听猫儿这么挤兑那喆,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喝了两口水就又出去了。
等走廊里的拐杖声走远,柳凌拉过椅子坐在那喆跟前:“说吧,你们家到底想干嘛?我告诉你,三十万不可能,二十万都不可能,你们那皇冠只差不到两个月就该报废了,给五万就已经是心疼你被吓得差点尿裤子。”
那喆的脸腾地成了一块大红布,他外强中干地看着柳凌:“谁差点尿裤子?当时是真疼的走不了路,不信你把自个儿腿撞个骨裂试试。”
柳凌在他那条伤腿上使劲拍了两下:“不想更疼,就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拿出个合理的赔偿数额。”
那喆“通”地一声躺倒,把被子拉到脸上:“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姐再打电话说我没人管你们别接就行了,她来了我自个儿跟她说。”
柳凌说:“怎么,不晕了?不做脑部ct了?”
那喆不吭声。
柳凌换上了缓和的口气:“那喆,刚才我们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一直那么半死不活的,没法交流。”
那喆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
柳凌接着说:“你一直不出院,我们天天都得往医院跑,生活整个都被搅乱了,你们家看起来条件不算差,我不知道你们一直这么闹什么意思……”
猫儿插嘴:“牛三妮儿的意思,无赖,泼妇。”
柳凌笑起来 :“气人猫,你给我爬一边儿去。”
猫儿把两支胳膊举在胸前,手曲成爪状,做出爬的样子过去扒在柳侠身上,柳侠把他搂在胸前嘿嘿笑:“举例很贴切,表达很精准。”
柳凌看着柳侠一副没底线惯猫儿的模样,摇摇头:“那喆,你二十多了,大学生,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你换位思考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