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节

  柳侠看看表,才十点十分,他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决定只管给三哥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早点回来。
  柳侠刚探身拿起电话,就听到有开大门的声音,紧接着,高跟鞋和自行车的声音传了进来。
  柳侠站起来喊了声:“三嫂,你回来了?”
  晓慧放好自行车,提着一袋子青菜推门进来:“吔?你搁家咧幺儿?”
  柳侠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事太大,自己都没准备好之前,他还不想跟晓慧说。
  晓慧看到了柳侠放在沙发上还未收拾的提包:“幺儿,你是不是先去见那谁了?最后咋说的?你回来还没睡咧吧?瞌睡不瞌睡?”
  柳侠提起包跟着晓慧走进餐厅:“嗯,见杨书记跟工会苗老师了,新队长开会没时间见我,他们叫我回来歇会儿。夜儿黑我搁火车上睡了一大觉,现在不瞌睡,你刚进来哩时候,我正打算给俺三哥打电话,叫他早回来一会儿咧。”
  晓慧闻言脱口而出道:“可不敢幺儿,要是叫吴文明那赖孙知了,您三哥别说早回了,恐怕到点儿也别想回来。”
  柳侠本来已经走到主卧门口了,听见晓慧的话他一下转过了身:“啥意思三嫂?吴文明欺负俺三哥?”
  柳侠的话,一下打开了晓慧的话匣子,她把柳川昨晚上就弄好的饺子馅儿和面从冰箱里拿出来,让柳侠过来帮她擀皮,两个人坐在餐厅里,一边包饺子,一边说柳川现在在单位的事。
  柳川不想让家里人替他担心,在柳凌和柳侠他们跟前也不许晓慧露一点口风,所以家里现在没一个人知道,柳川现在在队里日子非常难过,原因就是那个空降来的吴文明。
  吴文明,用现在公安局大部分人的话说,那就是个权力暴发户,标准的小人得志,颠三倒四,和金钱暴发户用手指粗的金项链金戒指来炫耀自己富有的行为相比,祖上十八代都是平头百姓、一朝有个亲戚当官便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时时刻刻都一副天下舍我其谁派头的吴文明更让人无语。
  吴文明除了第一天到单位报到时,在全体职工会议上礼节性地做出了点谦虚的表现,以后的日子,他把仗势欺人、狂妄嚣张和横行霸道这些个词汇用行动诠释了个淋漓尽致。
  到夜市小摊上吃饭都打欠条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就不说了,只说吴文明在单位。
  吴文明到刑警大队后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刑警大队的规章制度,由他口述,副大队长执笔的新制度,很多细节精确到就差没把人名给写上去了。
  比如:用车制度,吴文明规定:除了大队长,其他人(包括副大队长和中队长)没有权力擅自调动和使用队里的任何车辆,如果办案需要,需由中队长向他提出申请,他批准后,把车钥匙交给中队长,车子使用完毕,必须由中队长亲自、马上上交大队(也就是吴文明本人),下次有需要,继续申请。
  他解释“使用完毕”的意思是:车子从外面回到单位了,就是这次申请的使用权已经完毕了。
  有人有疑问:“办案中间中午回来吃饭,下午还要用车,那也得再申请一次吗?”
  吴文明的回答是:“你他妈没脑子?这么简单哩事还得叫我再说一遍?车都开出去一圈又开回单位了,当然就算使用完毕了,下午再用当然得再申请。”
  柳川这几个月就申请过三次用车,全部是去要原城公安局办事。
  至于办案,他们的案件一般都在荣泽境内,自行车就足够了,这是两个中队弟兄们共同的意见。
  二队长张小田一次也没申请过,他姐夫是二轻局的一个科长,人家科里有辆小面包,张小田每次去原城,都是找他姐夫借车。
  柳川劝张小田说:“你去原城是办单位的事,不应该自己搭钱或搭人情,咱能将就的时候就将就,不能将就的时候,也不用怕他,毕竟那是单位的车。”
  张小田的回答是:“我搭多少钱欠多少人情都认了,只要别让我看见那条疯狗。”
  柳川今天早上去接柳侠的车,是治安科科长汪鹏听说柳川要去接柳侠,昨天下午下班时,主动把自己科室的一辆车开到大门外,等着柳川。
  治安科是全局最忙也最热门的一个科室,刑警队的工作却是有张有弛,刑警队不忙的时候,柳川没少帮汪鹏的忙。
  治安科接到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报警时,汪鹏最先想起来的就是柳川,尤其是晚上,一听说有打群架的,治安科几个小伙子几乎想也不想就会说:“咱叫叫川哥吧。”
  荣泽城边几个村子里的小青年凶悍无忌,并且中间有几个老刺头进公安局次数多了,也懂点法律知识,出警的人如果太弱,他们就敢趁黑趁乱连警察一块打,当然他们心里也有分寸,不会打太重,被抓后则学着香港黑帮电影里的人物,耍死狗,什么都推到天黑没看清楚上,啥都不承认。
  柳川带人去的话,基本不用他动手,打群架的双方就会默契地一哄而散。
  治安科回去后只需要写一个非常简单又体面的出警记录就可以了:当场调解,劝退双方,未造成人员和公物损失。
  双方皆大欢喜。
  随着年龄的增加,柳川对这些爱打架的孩子的处理越发温和。
  本来就是些本质不坏的小青年,因为家里的地大部分都被征用了,村里年底有分红,没有衣食之忧,家里没活儿需要他们干,又没人给安排工作,这些半大孩子也不爱上学,过剩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就学着黑帮电影里的混混们,没事找点刺激,真让杀人放火他们也不敢,就是这么成天价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仇恨,今儿我截着你打一顿,明儿你再找一帮人截着我打回来,如果不是有心怀叵测的人从中操纵,他们一般干不来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公安局不收拾他们不行,收拾太过了也不行,一直就是这么驱散或抓到看守所住几天给点教训,等过个三两年,结婚生子后基本就好了,当然,下一波惹事毛们也就又长起来了,警察和小地痞们较量的又一个轮回开始。
  治安科的人都比较喜欢柳川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简单高效。
  继续说吴文明。
  吴文明还制定了十分严格的考勤制度,规定刑警队所有成员(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上班时必须提前五分钟到岗,否则就视为迟到;上班时间内,没有他批准,不准离开刑警队的小院,他随时查岗,查岗时不在的,无论有什么理由,都视为旷工;如果说自己是上厕所,两分钟内必须赶回办公室……等等等等。
  这个制度听起来完全没问题,甚至还很正直上进。
  但事实是,吴文明可能早上七点就到单位查岗,也可能两三天不露面,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主要取决于吴文明前一天饮酒的量,剩下的部分取决于他的心情。
  他如果哪天高兴了七点到办公室,你提前半个小时上班也可能被他奚落甚至臭骂:“妈的,老子做为领导早早都到了,你摆啥臭架子咧到现在才来?”
  而这些,都不算什么,至少对晓慧来说,这不是最让她为丈夫不平的,毕竟,吴文明再横,还没敢当面骂过柳川一句。
  让晓慧恨不得把吴文明千刀万剐的,是吴文明对属下如奴隶般的态度。
  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吴文明的原籍和荣泽中间只隔着一百多公里,这对于特别善于通过民间方式传播消息的中国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距离。
  吴文明和他当副市长的舅舅到荣泽不到两个月,他们的很多基本信息便已经在公安局传播开了。
  吴文明的母亲是葛宝存副市长唯一的姐姐,葛副市长是吴文明最小的舅舅。
  葛宝存原来是民办教师,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县初级中学的正式教师,国家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的政策出台后,他走上了仕途。
  刚进入官场话语权不太够的时候,葛宝存把比较亲近的几个后辈孩子转成了商品粮,进入了县办或街道工厂,吴文明进的是造纸厂。
  四年前,葛宝存当上了原籍县的副县长后,几个后辈的单位也陆陆续续发生变化,都进了行政事业单位,吴文明是三年前进的他们原籍县的公安局。
  可能因为进公安局的时候已经三十多了,吴文明不会开车,所以,到荣泽当了刑警大队长的吴文明有了一个专职和很多个兼职司机。
  行政级别的提高并不能带来财政收入的改善,荣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依然还是原来那四辆旧汽车,一辆北京吉普,两辆捷达,一辆小面包,都是领导下放的旧车,如果不是喷成警车特有的颜色看上去比较有震慑力,几辆车放在一起,不了解情况的人肯定以为是到了报废汽车回收站。
  就这,和其他单位相比,刑警大队已经非常牛逼了,四辆汽车呢。
  就是这几辆破车,让吴文明折腾出了不少花样,成为炫耀他权力最得力的工具。
  吴文明最喜欢的是一辆车尾号是168的捷达,因为小轿车更能显示身份,168的寓意也正中吴文明的心坎。
  但偶尔——五个多月了就一次,吴文明也会坐小面包,领导坐小面包的结果就是,当和吴文明同期上任的一个副大队长说去原城办事想用吉普或捷达的时候,吴文明说:“我身为大队长还经常坐面包咧,你可坐不了了?你可觉得坐面包小了你哩身份了?我今儿有事,那几辆车都有用,只有面包,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滚蛋。”
  这话是当着办公室好几个人的面说的,那个副大队长离开办公室后说:“他妈的,我要是不弄死吴文明,我就不姓高。”
  所以,虽然公安局和荣泽所有单位的车都很紧张,刑警大队大队长办公室前,却几乎永远停着三辆车。
  吴文明和车有关的特性格点整个公安局上上下下都知道:爱坐车,司机多,爱停车,脚指路。
  先说爱坐车。
  吴文明对坐车外出的喜好程度超乎常人。
  吴文明爱吃夜市的烤羊肉串,荣泽的夜市就在古渡路上,公安局出门右拐大概二百米就到,“五一”夜市开启之后,吴文明几乎一天不隔地去夜市,每次都要是坐着那辆168捷达。
  如果不是单位有必须参加的会议,吴文明每天都要坐车外出转悠好几个小时。
  他到荣泽半个月,就把荣泽多少有点典故的地方都坐车看了一遍。
  两个月的时候,没有一点特色的地方也都去的差不多了,然后,就是每天没有目的地的坐车乱转悠,他还转悠到过上窑坡,当然,他只是走到柳魁为柳川建的停车台那里。
  他从上窑回来以后跟人说:“哼,那种穷山沟里出来哩土老帽,还想跟我争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屌样,看看他家祖坟上长那棵蒿子了没。”
  这话传到柳川耳朵里,柳川笑着说:“我挺喜欢我们家祖坟现在长的蒿子,如果我们家坟上长的是吴队长家的那种蒿子,我宁愿自杀再投一次胎。”
  不过,吴文明最喜欢去的还是省会原城,没有任何事,他一周也要去原城五次以上。
  再说司机多。
  虽然吴文明一上任,就给自己指定了御用的司机,但刑警队几乎所有会开车的人(包括柳川),都被吴文明命令为他开过车。
  吴文明说,司机就相当于古代的轿夫,都是当官的人家里养的仆人,不用白不用,还会惯得他们越来越懒,往了自己的奴仆身份。
  爱停车:
  在小城荣泽,汽车还是很多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每天坐着汽车来来去去的人便也很是令人羡慕。
  吴文明不知道是为了想要更多地感受小百姓们艳羡的目光,还是真的喜欢半路买东西,只要在荣泽市区,他特别爱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放下车窗玻璃,他靠在车窗上,用看似漫不经心但却非常傲慢的态度喊路边商店的人送东西过来,比如:一本杂志,或一瓶饮料,一盒烟,一包方便面等等。
  不过,吴文明真正拿出钱买的时候很少,看完后就找个理由不要了,让司机开车走人,一副公务繁忙的模样。
  这样原因的停车,每次他从外面回来,从进入荣泽城区到回到他工作兼居住的公安局大院,有时候一路上能来五六次,而荣泽小城一共也就两条主干道。
  张小田对吴文明的这个爱好嗤之以鼻:“他妈的不就是坐个汽车嘛,至于装他妈的臭逼装到这程度吗?他以为荣泽跟他们那个穷得只有一拃长的破烂县城一样,人们看见个机动三轮都要激动三天吗?”
  最后是脚指路。
  吴文明这个爱好有两个前提:一,吴文明坐车从不坐后排;二,吴文明从来不告诉开车的人目的地。
  大部分时候,给吴文明开车的人,到了目的地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吴大队长只是想借人家的厕所用一下呢。
  而吴文明在副驾驶位上的大部分时间,都不是真正的坐,而是在座椅上半躺着,双脚架在驾驶台上,这样一来,司机每到一个路口或岔道,都得问吴文明下面该往哪个方向开,这时候,吴文明一般不会开口告诉司机方向,而是用架在驾驶台上的脚给司机指一下。
  脚的指示功能显然不如手灵活清晰,而且吴文明很多时候好像也并不想一下指得那么清楚,所以不止一个人因为问第二遍被吴文明破口大骂。
  柳川只在五月中旬的时候为吴文明开过一次车。
  在柳川开的车上,吴文明开始的时候坐的还算规矩,柳川问路,他也都说了,他是车到半路的时候,习惯性地用很熟练的动作把座椅一放,然后左脚压右脚地就放在驾驶台上。
  据坐在后排的张小田和楚国友后来说,柳川说“大队长,请您把脚放下去吧,这样影响我看右边镜子”的时候,语气是很平淡的,一点没发火的征兆。
  可能就是因此,才让吴文明错估了形势,他没有把脚放下来。
  所以当柳川忍下这口气,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问他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他就像对待以前所有为他开车的人一样,把右脚晃了两下来回答。
  柳川又问了吴文明两次,在吴文明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到了冒犯,满脸愠怒地想命令他停车之前,柳川主动把车子停靠在了路边,然后平静地看着吴文明说:“把你的脚放下来,用嘴告诉我目的地,或者换个人开车,你选。”
  吴文明没把脚放下来,当然更不会选柳川出给他的题,他扬起下巴眯起了眼睛看着柳川,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这副表情,是电影里那些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并赢到了最后的上位者们经常用的,成竹在胸地俯视着脚下自以为聪明的小人物:呵呵,多么可笑,你居然想反抗我?
  柳川和吴文明对峙了一分钟左右后,平静地下了车,问坐在后排的张小田和楚国友:“我搭公交回单位上班,你们呢?”
  张小田毫不犹豫地下车站在了柳川跟前。
  楚国友稍微犹豫了一下,也下了车,三个人搭原城到色金厂的私营公交回了单位。
  这条路上只有这一路私人公交会随时停车,其他长途汽车都不在这种前后都是庄稼地的地方停。
  那天原城市公安局召开的原城地区六区六县下半年刑侦工作部署会议,荣泽市公安局没有一个人参加。
  柳川和张小田回到单位就去见了局长,两个人把情况完整地陈述了一遍,最后柳川说:“局长,我不知道今天吴队长想去哪儿,不过,即便我知道,不管最终的目的地是为了工作还是他的私事,我今天都不会再继续给他开车。
  我三十多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早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如果不是吴队长的做法太侮辱人了,我也想咬牙忍忍算了,可……,今天的事已经这样了,领导认为怎么处理合适,我都认。”
  局长先说了一句话:“真他妈的个杂碎。”气得靠在椅子背上喘了半天,才接着说:“小柳,小张,别生气了,那是个啥东西,咱谁都清楚,您俩先回去吧,这事儿我跟其他几位领导研究一下再说,您叶局长再过几天也就回来了,不中叫他找吴文明谈一次话。”
  叶局长其实是副局长,主抓刑侦这一块,他哥哥在省检察院是中层领导,后台比吴文明的硬实多了,要不,吴文明那种浑人,局领导他也不买账,当面就不给你脸,所以单位主抓其他口上工作的领导没一个原意沾惹他。
  最后研究的结果是什么,没人知道,叶局长没和吴文明谈话的事,柳川和张小田却是知道的,因为叶局长专门把他俩叫到办公室说:“我不想看见吴文明,不打算跟他谈什么话,那种人,谈了也白搭。你们俩也把他当成条狗算了,和一条狗,咱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所以,那件事后,柳川和张小田在局领导那里没受处分和刁难,吴文明也依然猖狂,刑警队内部开会的时候,他依然会把脚架在会议桌上,依然一点不高兴就对下属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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