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楚衍不想再听,他轻快地跳下扶手,不回头也不留恋。他心念所到之处,宛如纷扬而下的大雪覆住地面,空寂冷漠的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不管是红墙黄瓦,亦或是幽寂月光,全都归为一片空白。
  事情收尾倒也没什么意外,楚衍接连遭遇好几次背叛,心狠手辣做事果决。最后与野心勃勃的臣子同归于尽,双双死在了龙椅上。
  楚衍真有些厌倦了,他懒得杀自己,更懒得杀仇人。
  也是心灰意冷,也是自暴自弃。轮回几世,每次他都年纪轻轻不得好死。刚开始时,楚衍还带着点怨恨与不甘,想要肆意报复想要狠厉杀戮。
  可一切于事无补,每一次轮回都是重新开始,昔日仇人早已不见踪影。不管付出多少努力,结果总是阴差阳错出了差错,活不过二十岁就早早死亡。
  这就是他的既定宿命,也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苍茫大雪消失之后,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象。青山碧水一片通透,少年被几十名武林高手围堵追杀,还有人不断呼喝辱骂。
  “魔教妖人,你罪孽多端,合该落得如此下场!”
  “我劝你早些束手就擒,由此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你父母犯下的罪孽,这辈子也别想洗清……”
  红衣少年轻蔑一笑,眸光莹亮如星,他绝艳面容上全是恶意与嘲讽,“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正道大侠!你们没能耐杀死我,就以多敌少找上门来。”
  “还把别人干过的坏事蠢事,全都栽赃在我头上,我可不屑认账!”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又博得正道侠士尖利反击,山谷霎时间乱哄哄一片。
  楚衍不理他,也不理会其余人。他直愣愣从正中央穿过,穿过一层层严密防守,走过山川湖泊,如履平地轻快无比。
  最终他与红衣少年身影重叠,似是穿过不肯面对的遗憾与梦魇,再坚决果断地飘然而去。
  走过,交错也只是刹那。爱恨不甘涌上心头,神识仍是明澈。
  他所过之处全都化为一只只红色蝴蝶,纷乱曼妙地四处飘飞,凄艳又美丽。不一会就遮蔽了天地长河,日月山峦。
  一步跨出,是他被游街示众当场问斩。再一步踏出,他身染重疾无奈死去。
  每一刻每一瞬,都是未曾以往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书页般被风翻动不休。若非此时所见,楚衍都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么多背叛与冤屈,死亡与愤恨。
  杀不干净,也无用处。楚衍干脆不走了,他双腿盘起坐在原地。静静看自己每世轮回结局,眼神沉静漠然。
  从一开始的疑惑悲哀,到之后的暴虐憎恶,直至最后的无悲无喜泰然自若。
  原来不是楚衍已经遗忘,而是他将过去诸多重重牢牢封锁在心中,密不透风也不见光,一有缝隙敞开,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出来兴风作浪。
  早已遗忘的诸多情感涌上心头,是滔天巨浪拼命拍击堤岸。一浪更比一浪高,声势浩大似有吞天之势。
  楚衍就坐在波浪之巅,时而被扯得粉身碎骨,时而又是温柔和缓如在平底。他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似曾相识的命运,似曾相识的结局。眼前没有出路,也早就望不见来路,无所谓绝望,也无所谓爱恨。
  《虹卷真诀》上怎么说的?心境清透无有波澜,起如潮水翻卷长虹挂天,静如湖水冰封明可见底。
  过去的遗憾楚衍无能为力,纵然将自己斩杀千百次,再将敌人一刀刀凌迟至死,时光不会逆流,死者也无法苏生。
  我执是我,迂腐是我,暴虐是我,心软是我,决绝是我,残忍是我,良善也是我。
  一人多面,有善有恶,可以成佛亦可以堕魔。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黑白是非,就能将其概括。
  不懊恼也不悲哀,无憎恶也不悔恨。过去之事无能为力,好在未来尚未决定,仍有无限可能与希望。
  静静打坐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暴虐狂怒的潮水,顷刻平静如湖,不泛波澜。
  他缓缓起身,巨浪又瞬间耸动奔流直冲天边,最终化为一架长虹,悬挂于天地之间。同样一道七色彩虹连天而起,颜色绮丽映亮了天际。
  完全静止的世界,就连坠落的雨滴也如珍珠般圆润。少年伸指一弹,水珠迸溅而出,巨浪构筑的虹桥顷刻崩塌,哗啦一声又消失无踪。
  楚衍原以为,《虹卷真诀》上的经义,只是形容与夸大。可他现在终于深切体悟到,太上派传承博大精深,一言一句皆为真。
  何为筑基?了断凡尘,明彻本心,不执着于过去,也不希冀未来,唯有活在当下。
  刹那间,冥冥之中的机缘来了。九处仙窍由上至下徐徐张开,一点灵韵美妙的甘露从头顶缓缓流淌,长驱直入没有阻碍。
  温热甘露所经之处,经脉坚固生机焕发。每一处血肉骨骼,每一寸肌肤毛孔,全都被洗刷重塑。
  游散于四面八方的灵气也随之而来,先是细细松松的一缕,薄如尘埃细若烟雾。
  一线线缓慢汇聚,从苍穹直到头顶,吹散了雾霭云霞,露出清澈明丽的蓝天。
  正在闭眼沉思的青衣魔修,猛然睁开了眼睛。不用开启灵识,他都能见到眼前的奇异景象。
  少年周身腾然而起的灵气,与他藏而不发的锐利刀气,浑然为一直冲云霄。于这太上派诸多雄伟山峰间,再起一座峥嵘陡峭的高山。
  高山挺而直,竟似镇住了太上派所有山峦的神与灵,高而广大,奇诡又从容。这一瞬间,它就是太上派的最高峰。
  山峰被遮掩在云海中,变幻不定起伏多变。似有腾龙惊起气贯苍穹,又似巨浪滔天欲击碎天地之限。
  层峦叠嶂,上上品筑基之相。
  练气修士突破至筑基时,灵气入体经脉淬炼,往往会滋生出诸多异象。
  三十六种异象,下品十二,中品十二,上品十二。每品之中,再以四品划分为小层次,由下下到上上,不一而同。
  下品之相与中品之相,层次分明,前途差异也极为巨大。至于四种上上筑基之相,各有妙处应验,并无太大差异。
  楚衍冲击筑基境界,不仅一次成功,而且还顺利成就了上上品筑基之相,让简苍都意想不到。
  他刚才全然没想到那么多,也不愿再给楚衍施加压力,简苍只是满心满念期盼,期盼楚衍能够顺利筑基。
  真正关心一个人生死安危的时候,其余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能见到那人好好活着,就是甘之如饴别无要求。
  简苍那颗紧绷的心,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他将楚衍放在床上,眼见少年长睫颤抖,才涩声道:“你醒了。”
  青衣魔修很快觉察到自己失态了,他一吸气,面上还如往常般带着讥诮与讽刺,“足足两日时间,你都没苏醒。本尊还以为,这次运气不好,又要换个宿主。”
  躺在床上的少年一抬眼,字字清晰地反问道:“我醒了,难道魔尊不高兴么?”
  “高兴,本尊自然高兴。”
  简苍斜了楚衍一眼,一触即分又扭过头去,“本尊可不是替你高兴,而是自己高兴。我在你身上下了这么大本钱,若是一点捞不到回报,岂不输得彻底?”
  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说得正是简苍这种人。
  如此也好,楚衍早就习惯了。他自能从简苍每句讥诮话中,体味到蕴藏在其中的好意。
  这次若无简苍相助,楚衍不知多久,才有勇气机缘,重新理顺过去的恩怨与不甘。
  回想起来,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只是没有那份真切的悲哀与憎恶。仿佛隔了淡淡纱幕般,再怎么看,都不如当初颜色鲜艳惊心动魄,就像是别人的故事。
  既已看破过去,就应毫不留恋地大步向前。楚衍唇边漾起笑意,他刚要答话,猛地眼皮一沉,又晕了过去。
  背过身支起耳朵等待回答的魔修,这才发现事情不妙。
  他急迫地转身一望,发现楚衍呼吸轻细面色如常,看上去跟熟睡了没什么区别。
  越是如此平静,简苍反倒越觉得紧张。
  楚衍刚刚筑基,正是灵气充沛精神抖擞的时候。就算整整七日不眠不休,对他而言,也不会有何影响。
  事情太蹊跷,是未能消灭的心魔作祟,还是别有隐秘?青衣魔修急迫地走到床前,一缕灵气钻入楚衍经脉,仔细探查一番,都找不到蹊跷之处。
  明明心中焦急,简苍反而冷静下来。他甚至能平稳透彻地剖析一切,没有感情也不觉焦急。
  不是心魔作祟,那就是有人出手作怪。
  楚衍筑基搞出的声势太大,区区几道阵法,只能唬住金丹修士,对想要探查的大能而言,根本没有丝毫阻碍。
  是陈家出手针对,还是太上派内另有敌人?
  可恨的是,他们抓住时机,趁着简苍一缓神的功夫,就顺利潜入捉走了楚衍的神魂。
  太猝不及防又算计精准。修士刚刚筑基之时,魂魄未定,与肉身之间的联系也并不牢靠。
  平时楚衍都躲在苏青云洞府的山上,那些龌龊之人找不到机会下手,耐心潜伏许久之后,才找到机会。
  好一个太上派,好一个陈家!简苍不怒反笑,笑容艳丽却森寒,丝丝缕缕冻得人只打颤。
  他护不住楚衍,从始至终都护不住他。自己终究只是一缕幽魂,只剩三成修为,他又能做些什么?
  简苍想得太多太深。他暴虐心思瞬间而起,几欲将整个太上派掀个底朝天才甘心。
  什么上等门派,全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门派高层不和勾心斗角也就算了,还把一个才筑基的小弟子牵连在其中。
  要是楚衍,要是楚衍出了事,他又该怎么办?干脆抛弃最后的底线,大开杀戒炼化魂魄,替楚衍报仇?
  青衣魔修凤眼一眯。他修长手指紧握成拳,骨节苍白青筋暴起,终究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他痛恨无能为力的感觉,更深恨逐步放松忘了警戒心的自己。简苍唯有坐在床头,将少年凌乱发丝理顺服帖。
  “你最好活着,好好地活着。”魔尊低下头,在少年耳畔轻声细语,“这世间只有我能伤你,也只有我能杀你。”
  简苍顿了顿,又嗤地一声笑,“你不是自诩脾气好又不记仇,杀妖物时都束手束脚,生怕伤了无辜之人么?本尊可不是如此,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整个陈家都为你陪葬。”
  一笑过后,青衣魔修眼神又瞬间和缓下来。他把楚衍的手握得紧紧的,低垂的睫羽如鸦翼,一翅一翅全是温柔。
  “本尊不着急,我再等你一天。一天之后,你再不醒,我就先杀了陈世杰。大不了拼个魂飞魄散,我也不害怕。”
  说完之后,简苍又落寞地叹息一声。
  再动人的话,入不得少年耳朵,都是徒劳无用。他只握着楚衍的手,还觉得不安心,少年温热体温,也无法抚慰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惶恐焦躁狂乱,似巨掌掐住简苍的心脏,不攥个稀巴烂绝不甘心。
  可少年睡得太安稳,面色红润一切如常,甚至唇边还带着笑意。
  既是欣喜又是悲哀,简苍觉得他一颗心被撑得满满登登,无处安放更无法休息。
  青衣魔修凝望刹那,终于下定决心俯身向下。他一张脸也离楚衍越来越近,墨发低垂,扫在少年颈间。
  浅淡轻柔的一个吻,落在了少年额上,温柔得好像春风或是雨滴。
  短暂的触碰过后,就已分开。青衣魔修仍是坐在床边,明亮日光透过他的身体,将灿烂颜色涂抹在地砖上。
  也许是楚衍冥冥中有知有感,他眉宇微皱又松开,好比幻梦抑或错觉。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幻梦中也不得安稳?简苍猜不出,他又握了握楚衍的手指,那一点温热在心头,就足以让他神智尚在不迷失方向。
  楚衍并不知道简苍的担心与害怕,他行走在幻境之中,一层层白雾望不见边际。
  白雾过后,又是呆板无趣的黑白二色,对比鲜明分外冷酷。天地为白,空间为黑,没有目标也不知远近,只能迈步向前,却始终不知目的何在。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遥遥看到了边境,就迫不及待地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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