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诺雅见老将军与老夫人席间只顾应酬,并未吃多少菜,就转身去了厨房,吩咐煮了两碗热烫的阳春面,加几碟小酱菜,差使下人给送过去。
不过片刻功夫,下人回来,禀报诺雅:“老爷说林姨娘若是现在有空闲的话,就去一趟海棠湾,他有几句话要问。”
诺雅以为是秦宠儿一事,老将军要亲自过问,自然不敢耽搁,唯恐被秦宠儿万一恶人先告状,自己岂不被动?左右也只剩了一点清点寿礼和收尾的琐碎活计,都是提前安排了专门有人负责的。
她急匆匆去了海棠湾,不用婆子禀报,径直就进了院子。
老将军已经洗去一身尘沙,换了便装,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依旧是脊梁笔挺,真正的站如松,坐如钟,军人气概毕露。也不知道百里九在这样严苛的父亲管教之下,如何就吊儿郎当,从来坐没坐相,站没站样,没个正形?
诺雅一时走了神,慌忙收敛了,规规矩矩地就要拜下去。
“免了,免了,在自己家里,这些繁文缛节,不要也罢。”老将军朗声道,声音里难掩疲惫。
诺雅毫不客气地借坡下驴,立即站了起来。
老夫人端了一杯茶递给老将军,然后在他身旁位置坐下,揶揄道:“她一向懒散,你就算是让她拜下去,也是敷衍了事。”
声音里倒是带了一点笑意,不像以前那样刻薄。诺雅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老将军轻笑一声:“我们武将世家原本就不拘小节,罢了罢了,坐吧。”
诺雅也不客气,立即找个座位坐下来。
“我就说让你先休息休息,有什么话晚些再问不就是了。”老夫人轻声埋怨。
“有些话迫不及待,我若是不问个究竟,哪里睡得下?”老将军饮一口茶,惬意地舒口气,和颜悦色地对着诺雅问道:“丫头,我问你,适才在府门口,你所使的那一套身法是跟何人所学?”
诺雅不禁就是一愣,有些莫名其妙,老将军既不问她与秦宠儿的过节,也不训斥自己妄为,反而开门见山问起这个做什么?
“诺雅前些时日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诺雅毫不扭捏,坦然回答:“那步法适才自然而然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方位变幻移转好像身体自然反应一般。”
老将军明显就有些失望,继续追问道:“那适才在教练场上,小九对付呼哲贤王的那套打法也是你教的吧?”
诺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不太入流,上不得台面。”
“没有什么不入流的,我们百里府的功夫是用来对阵杀敌的,不用讲究什么高风亮节,博取英名,只要能最有效地对敌的功夫都是可圈可点。我们的士兵在战场之上,为了保命,更为卑劣的手段都会使得出来,只要赢了战争就是英雄。这点你比小九还要灵透。”
老将军一说起武学,忍不住侃侃而谈,由衷地赞赏道。
诺雅被夸得有点惭愧,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误打误撞,竟然能得到老将军肯定,诺雅受宠若惊。”
“老将军?”老将军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称呼,难不成我还当不得你一声‘爹’吗?”
诺雅一愣,抬起眼看看一旁的老夫人,正低了头饮茶,看不懂脸色。她最会顺杆往上爬,立即毫不犹豫地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叫得老将军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否则多生分。我再问你,你这一手厨艺是跟何人所学,你可有记忆?”
诺雅依旧摇摇头:“不记得,以前所有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只有这厨艺和一些武功路数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得心应手。”
老将军点点头:“适才你和秦家姑娘侍卫交手的时候,怎么看起来好像很吃力?”
“嗯,”诺雅低低地应了一声:“我也只会纸上谈兵而已......大概以前是懂的,后来手筋脚筋都废了。”
“怪不得!”老将军不问情由,遗憾地叹气:“看你步法招式都颇熟练,唯独绵软无力,还不及那花拳绣腿,果真可惜了。”
他言下颇有惜才之意,揉揉眉心,满脸惋惜。
老夫人立即打断劝道:“这话该问的也问过了,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聊,你先歇息一会儿吧?”
诺雅立即有眼力地站起身告辞,老夫人冲着她摆摆手,就转身退下了。刚刚出了门,就听到老夫人在温言劝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人也不在了,哪里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第三十九章 曲项向天歌
老将军似乎是很无奈地感慨:“当年出事的时候,我正在边疆,鞭长莫及,总觉得愧对他。今日一见那丫头身手,还有眉眼,就觉得心里波涛汹涌的,平白激动了半晌。唉!”
然后老夫人轻声细语地劝:“来日方长,这不是还没有问出个一二三来么,定论未下,还是有希望的。”
后面声音逐渐压低了下去,再也听不清楚。
诺雅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将军问这样一席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能够得到他的肯定,她心里还是很欢喜,一路思虑着,向待客厅的方向走过去,看看若是全都收拾齐整了,自己差不多也就功德圆满,可以光荣地功成身退了。
赶至前厅,里面还有人声喧闹,诺雅不禁蹙了蹙眉头,如今已经是将近申末,怎么还有人在饮酒?
站在待客厅门口偷偷向里面张望,见里面已经大概收拾利落,只余一桌武将打扮的人还在开怀畅饮,酒兴正酣。百里九就被围拢在中间,犹如众星捧月,已经是面红耳赤,快要招架不住。
里面有两位今日在府门口劝架的将领,想来是九死一生从沙场回来,又是凯旋,大家谁都不走,正在给庆功呢。一桌上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一群人说话无拘无束,大口喝酒,大声骂娘,酣畅淋漓。
再看百里九,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一条腿翘在身旁闲置的椅子上,嘴里还吊着一根牙签,笑得肆意张狂。
难得看他这样放浪形骸,喝得尽兴,诺雅也不打扰,转身回一念堂,却与一人走了一个照面。
那人同样也是酒意微醺,应该是中途离席登东去了,一路哼唱着小曲,兴高采烈地回来,见诺雅转身要走,自然是识得,不由分说挡了去路,扯着嗓门喊:“兄弟们,嫂子来了你们也不招呼,只顾着灌酒!”
众人扭过头来,见是诺雅,纷纷起身,立即就有两人离席一溜小跑地过来,一人架了一只胳膊:“嫂子,我们可正到处找你呢,今天不是兄弟们没大没小,你必须要坐下,容我们敬你一杯酒,感谢你给咱百里家挣了颜面。”
席间有个文绉绉的人也跟着起哄:“你们一群大老粗可莫吓着嫂子了,让我来请。”
言毕撂下手里杯子,上前一本正经地唱了一个喏,斯斯文文地道:“兄弟们斗胆相请嫂夫人屈尊移驾到我们席上,容弟兄们聊表敬意,不知可否?”
诺雅还未搭腔,百里九已经大笑着道:“刘秀才,你这样酸腐,你嫂夫人会一个鞋底盖在你脸上,你信是不信?”
众人哄堂大笑。
诺雅也被他一句话气乐了,毫不扭捏,被几人簇拥着到百里九身边坐了。
屁股还没坐稳,席间众人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蜂拥着上前敬酒。百里九逐个介绍给诺雅认识,诺雅只觉得全都面红耳赤,孔武有力,除了胡子长短不一,几乎是一个模子,一圈酒喝下来,迷迷瞪瞪地也没记住几个。
众人见诺雅酒到杯干,豪爽干脆,全都拍手称赞,不过一忽儿的功夫,就与她称兄道弟,俨然是将她看做了军中汉子。
百里九坐在一旁,见祸水东引,众人不再缠着自己灌酒,乐得自在,看她一杯接一杯地来者不拒,也不劝阻,似乎乐见其成。
诺雅又是几碗酒下了肚,才觉得吃亏:“你们这么多人灌我半天,敬酒词都是千篇一律,没个新鲜,莫如换个喝法,大家各凭本事或机运,雨露均沾。”
就有人将目光转向酸秀才:“你的馊主意最多,你来立个名目,不能太难的。”
酸秀才佯作思考半晌,一脸为难地道:“对于你们这帮只会拍着桌子骂娘的大老粗来说,行酒令是不通的,划拳吧未免才粗俗了些,平白让嫂子看了笑话,我们就玩个高雅的。”
众人全都好奇:“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莫要藏着掖着。”
酸秀才一脸的不怀好意:“你们每人说一个一字开头的四字俗语,我最后只说五个字,绝对让你们哄堂大笑,拍案叫绝。若是不笑,我一人连干五杯,若是觉得有意思,你们一人罚一杯。”
酸秀才说一众人是大老粗顿时惹了众怒,大家有心罚他喝酒,全都痛快地应了下来,挤眉弄眼地约定憋住莫笑。
立即有人开头:“一败涂地!”
旁边人擂了他一拳:“真晦气,让我说一鼓作气。”
这个倒不难,依次接下去。
“一针见血。”
“一柱、擎天。”
“一丝不挂。”
“一泻千里。”
“一蹶不振。”
一时间五花八门,怎样的答案都有。
轮到百里九,百里九盯着酸秀才琢磨了半晌,缓缓吐出几个字:“一网打尽。”
众人又将眼光望向林诺雅,百里九提醒道:“一看酸秀才笑得那样淫、荡,就知道不怀好意,劝你还是说个中规中矩的。”
诺雅不知其中门道,也担心被捉弄,犹豫道:“我就不用说了吧?”
“那你就代九爷再说一个。”众人不依不饶,酸秀才退一步撺掇。
她搜肠刮肚,想了半晌,方才应道:“一触即溃。”
众人见酸秀才忍笑忍得辛苦,将他面前酒碗斟得几乎溢出来,全都好奇地问:“酸秀才,该揭晓了吧?”
酸秀才站到椅子上,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只需要在前面加上三个字‘逛青楼’就可以了。”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意思,俄尔有人会意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逛青楼?哈哈,老子一柱、擎天。”
然后更多的人回味过来,相互打趣:“一针见血,你小子倒是好运!遇到了未开苞的。老三好像说的是一败涂地!”
“一丝不挂,倒也合情合理。”
“一泻千里,奶奶的,酸秀才故意捉弄老子不是?”
“还是咱家九爷厉害,一网打尽,战场得意,情场也毫不逊色,果真是龙腾虎跃,应情应景。”
一众人哄堂大笑,指着酸秀才笑骂:“就是你小子鬼主意多,这酒我们认了。”
酸秀才望着诺雅,又看看百里九一脸古怪。
“怎么了,秀才?”
秀才装作不知道,疑惑地问:“适才嫂夫人代九爷说的是什么?”
诺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恨不能咬下来半截舌头。
有人嘴快,脱口而出:“一触即溃,哈哈,笑死我了,咱九爷威武,一网打尽,而后一触即溃......呃...呃,呃,曲项向天歌!”
百里九一脸哀怨地狠瞪那人,那人反应也不慢,将后半句拼命咽下去,噎得打嗝,借坡下驴吟起《咏鹅》来。众人最初还强忍了笑,不知道谁“噗嗤”一声笑出来,瞬间全都按捺不住,哄堂大笑。
按照约定,大家端起酒杯,心甘情愿地罚酒,百里九偷着在桌下拧了一把林诺雅,小声威胁:“晚上一起算总账!”
这已经是第二次警告了,林诺雅觉得,再一再二不再三,自己最好乖乖的,否则今日在劫难逃!
她又暗自庆幸,自己适才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四字俗语其实是“一决雌雄”,多亏咽了回去,嫁祸到百里九身上,否则岂不更加尴尬得无地自容?
酒愈喝愈热闹,一群粗人开始肆无忌惮地玩笑,诺雅觉得百里九 看自己的眼光愈来愈灼热,怀着不怀好意的微微笑意。她心里警钟大作,借口上茅房,尿遁出来。
她有点心慌意乱,府里转悠一圈,见已经全部收拾妥当,方才最后放下心来,想着寻个安生的去处,好逃过一劫,左右想想,实在无处可去,遂转回一念堂。
一回到院子,就见暮四正在她自己房间,扒着窗户向外看,见到她进了院子,竟然不出来迎着,反而缩回了头,将窗子轻轻放下。
诺雅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将衣领拢紧,忙不迭地进了自己屋子,舒服地打个寒战,自言自语:“奶奶个熊猫的,简直冻死人儿了。”
身后有人轻笑,极慵懒地问:“回来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酒气。
她猛然转过身子,百里九正斜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单手支额,星眸迷离,领口微敞,活生生一副活色生香的“玉、体横陈醉卧图。”
诺雅不过一个愣怔,就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不好意思,我进错房间了。”
“你想去谁的房间?”百里九低沉地威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