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晚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离家出走,遇上此生最不想遇到的人,得到了一个此生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紫霄宝殿中,天君陆曦彼时正为两派内斗焦头烂额,诸星阵前另有数万只血魔来袭,已让爵神飒羽赴启宿山请枯阳元尊支援。
  近日,两派为谁是内部奸细之事争得头破血流,陆天君随便抓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卷鳍顶罪,将其关入天井水牢,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内廷中的两派纷争。
  他本以为可以稍许歇口气,哪料祸不单行,陆煦战死于栀叶原的噩耗很快又传到了天庭。
  这条消息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曦前阵子布阵御敌时本已大伤元气,闻讯当场急火攻心,吐了口黑血,眼皮一翻,仰瘫在九龙宝座上。
  “天君!!!”
  殿内众臣子不由大惊失色,惶恐无措地嗟呼一声,各个手忙脚乱,欲纷纷上前探问情况。
  陆曦神魂大恸,勉强从位置上坐起,目色灰黯无光,额发悄悄爬了几根银丝,多显萧条颓老。
  静默半天,他摆摆手挥退了众神。
  待缓过了劲头,陆曦才转头去问传信使:“栀叶原到底什么情况,速速详细报来!”
  传信使满头冷汗地伏地跪于廷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这人有一双洞察千里外的眼睛,立即将窥见到的所有画面如实禀告:
  “魔军昨夜突袭栀叶原,欲抢占通天大门,陆煦将军带领部下前往拦截。原本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可魔主祸央突然亲自上阵,设下魔煞鬼境,八万天兵天将受困此中,竟无一人生还!将军为了不让魔主破开天门,不得已焚魂铸阵,死守天关,以至于……殉难于栀叶原!”
  “吾弟啊……”陆曦老泪纵横,不禁仰面长叹,悲痛到无以复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神廷内寂静无声,气氛凝重且悲凄。
  没有哪个缺心眼敢在这时候吭一声,皆是垂首默默允悲,郁郁不振。
  此时,在落针可闻的神殿内,忽地从屏风内传来一阵抽抽搭搭哭声,原先声音很小没人察觉,后来呜呜咽咽地哀号起来才引起众神的关注。
  “谁在后面?”陆曦镇定情绪,撑着身子往背后的屏风瞧去。
  龙庭众神也好奇地向那处投去目光,过了不久,便见从屏风后慢腾腾地走出一个眉目清正的男孩。
  那孩子在不住地啜泣着,小鼻子红通通的,脸上两行似珍珠儿大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落。
  由于五官过于相似,众神一下认出了小孩是谁,他正是陆煦的幼子——陆崇。
  陆曦看到陆崇的刹那,眼眶又泛红了,含泪向孩子招了招手,“崇儿乖,到叔父身边来。”
  小陆崇年纪很小,约摸等于人类孩童的两三岁,却又过于早慧,曾悟透许多道法真意,明晓因果无常。
  方才他大概是躲在神殿屏风后面玩,不小心听到了父亲战死于栀叶原的事。
  紫霄宝殿里众目睽睽,孩子应是顾忌外人在场,绷着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很听话地走到陆曦身旁。
  但是陆曦那句“崇儿,现在这个世上你的亲人只有我了”让他的克制土崩瓦解,一下扑进了对方怀里放声嚎啕……
  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孩子。
  前阵子,为抗御天灾,他娘丧生于星陨流火之中。
  现在,为阻截魔族入侵,他又没了父亲。
  人非木石,神也不例外。
  在场众神不由对孩子多了几分悲悯,殿庭之下一片欷吁。
  陆曦卸去通身的威严庄穆,将孩子抱在膝上,耐心哄慰,仿佛此刻他不是什么掌辖六界的创始天君,而是和蔼慈爱的新晋人父。
  小陆崇哭了半天,终是哭累了,趴在叔父的肩上地昏沉入睡,连呼吸也是一停一顿的。
  陆曦让仙婢把孩子抱下去,继续刚才沉重的话题——
  “八万天兵天将竟无一人生还啊!可怜吾弟陆煦死守天关,不令魔族铁蹄往前践踏一步。又留下遗孤一子无人照料,这教本君如何能心安啊!”
  陆曦说罢又是一声怃然长叹,天君往日的威仪已荡然无存,血丝遍布的双眸里满是颓唐和悲郁,不过更多的应该是自责和无力。
  军师伯匀见此情此景,眉间难掩郁色,安慰道:“事已至此,请天君节哀!”
  “请天君节哀……”
  后面跟着一堆附和的跟屁虫。
  对立的两派本来还争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大敌当前,又痛失一员猛将,众爵神不得不同仇敌忾起来。
  激进派的羽族之首勾尾愤愤上前,慷慨激昂道:“祸央欺人太甚,臣等请战,愿替陆将军报仇!”
  “没错!恶气难咽,必须给将军讨回公道!”保守党的兽族之首豺须难得和羽族统一意见。
  两族首领表态,他们底下的党羽马上由分歧走向了大和谐——
  “魔族分明欺我天庭软弱无能,还等天君发话,我等义不容辞!”
  “请天君发话!我等赴汤蹈火,誓死捍卫天庭尊严!”
  “我等誓死捍卫天庭尊严!”
  ……
  紫霄宝殿内吵吵嚷嚷个不停,一帮子人义愤填膺,士气高涨。
  作为两派之间的和事佬,军师伯匀发挥他调和剂的作用,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站出来劝众人冷静:
  “诸位稍安勿躁,以目前严峻的形势来看,我们必须得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动。魔主祸央素来心狠手辣,可也诡计多端,我们万万不能再中其诡计,使魔族有机可乘!!”
  勾尾这个鸟人扬了扬后背的铁羽双翅,志在必得地笑道:“军师多虑了,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合力一致对外,不愁灭不了魔军气焰!”
  当是时,伯匀青瞳泛起寒湛湛的冷光,不知又预感到了什么,摇头道:“此言差矣,魔族几次三番咄咄逼人,连诸星大阵都能攻破,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豺须挠了挠满腮的胡须,拧起粗眉,“军师,我们不还请了枯阳元尊坐镇么?此次元尊肯出山相助,天庭何愁击溃不了群魔?”
  伯匀垂下青眸,眉心沉重,似装有万千忧虑不堪负,独立于庭前不置一词。
  他无法将看到的画面转述,天庭两派好不容易凝聚在一块,陆煦战死的消息重新唤起众神昂扬的斗志,无论结果如何,他不好再泼冷水,浇灭所有人的热情。
  “伯匀,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陆曦明察秋毫,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神色。
  伯匀正愣神间,蓦然抬头对上陆曦的视线,千言万语无需多说,微微颔首,对方便了然于胸。
  陆曦读懂了他眼神里的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肩上的担子变轻了,还是对所谓的结果有些释怀了。
  有道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前人种树,后人纳凉,往昔峥嵘,皆化作过眼云烟,付诸笑语闲谈中。
  何必执着?不必执着。
  众神不明所以,只有伯匀知道,天君这是放下执迷,解开了心结,心境随之豁然开朗。
  是时,殿内还在讨论如何为陆煦报仇一事,伯匀像一个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旁观者,静静倾听众说纷纭之辞。
  万年之后,有些事已尘埃落定,历史的长河延绵不绝,几经冲刷,再光鲜亮丽的颜色也会逐渐褪去,朝代更迭,英雄落幕。
  但那些人也曾满腔热血地怀抱希望,捍卫荣耀,至死方休。
  他微仰着鹿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拓下阴翳,一动不动。未几,他瞳孔遽然扩张,青眸中金圈莹莹亮了一下。
  如此一个微妙的反应却引起轩然大波,众神惊惶不安地看向伯匀,他们对此并不陌生,那是突发紧急状况才有的预兆。
  勾尾一把抓起伯匀的手腕,心急火燎地问:“军师怎么了?”
  其他爵神见状一拥而上,焦急地围着军师问明情况。
  身边被七嘴八舌的立体音效环绕,伯匀还没来得及回复,下一刻庭外匆匆忙忙跑来另一个传信使,他跨进紫霄宝殿前时还磕绊了一跤,几乎是滚到陆曦跟前的。
  “咳……何事慌张?”陆曦喉咙淤血未清,说话时呛咳了一下。
  那传信使顾不得狼狈,张口唾沫横飞,急急上报:“天君,大事不妙!魔主祸央单枪匹马闯入天墟神坛,并俘虏了一批星宿天神作为人质,据说连枯阳元尊的胞妹也在其中!”
  “祸央简直欺人太甚!”陆曦猛地一拍扶手,“先是欲闯通天大门,现在又践踏天界圣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除伯匀外,神殿上剩余爵神勾尾、倾钟、罡龙,丘歧,豺须、旭莲、桑和等人不约而同上前请战:
  “臣等愿为天君分忧解难,前去天墟营救人质,不剿除恶魔,绝不还朝!”
  陆曦被他们的斗志感染,抚掌拍定:“既然如此,众卿可协力同行,齐心将那批受困人质救出,设下伏魔圈埋伏,务必让魔主有来无回!”
  “得令!”
  七爵神蓄势待发,正准备动身,伯匀横身挡在前面将几人拦下,并忧心忡忡地向陆曦劝谏道:
  “此举万万不可!若是天庭各部族力量全倾注在祸央一人身上,势必导致九霄空虚。眼下魔军猛势强攻,气焰高涨,几位爵神一走,我军恐难以为继,还望天君三思!”
  伯匀的分析不无道理,差点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陆曦清醒了神志,权衡利弊后,临时改了主意:
  “军师说得也在理,诸位先不急,容本君再想想……”
  陆曦刚才着实报仇心切,抬眸巡睃了一圈众爵神,面露惭愧,差点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大局。
  眼见计划泡汤,勾尾不耐烦地一跺脚,憋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让魔主骑在我们头上撒野吗?我们若是置之不理,岂不是让受困的那批天神同仁自生自灭,惨遭迫害?”
  “我们不仅要报仇,还要救出受困的神族同僚,军师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豺须没有勾尾急躁,这只五大三粗的野兽还算心思细腻,清楚伯匀神机妙算,有博古通今之能,想必已有万全对策。
  伯匀回溯了刚才所看到的景象,又环顾了一圈眼前诸神,不免百感交集,王侯将相,临到终了只不过是一堆枯朽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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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有条隐线,篇幅原因以后不细写了,在这里解释一下:陆煦是因为妻子死于天灾而迁怒晚阴(阴神不死所以苍天降灾),所以几次三番集结众神去启宿山伐罪,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想置她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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