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探春只觉得二姐迎春的命实在太好,好的她恨不能取而代之。可惜,她代替不了,那么便只能尽量交好,让她去参加京中名门闺秀的聚会时能想起她,带上她,让她也能结交到有用的闺蜜。为此,她毫不犹豫的隐瞒了迎春在宁家众星捧月般的地位,不让贾史氏和贾王氏看出她手中握有宁府库房,堂堂正正的当家理事,完全有渠道让她们谋划成真。
  迎春被嬷嬷教导了近一年,为人处世都有了很大进步,看人也准了许多。薛宝钗还算明面上宽和大度,不轻易流露情绪,但探春比她还要年幼,虽因为生活环境所迫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但隐瞒野心的功夫还不到家,至少迎春就能看出,她们姐妹间现如今的相处已经掺杂了利益,再也不是纯粹的情谊了。
  故而,她越来越喜欢不图她什么的黛玉和惜春两个妹妹。当初她在荣国府受苦的时候,得宠的探春并没有替她争取过什么,那么她又凭什么要主动被她利用呢?若是在宁府游园赏花,她可以带上她,她若有本事打入闺秀圈子,那是她自己的能耐。然而别家的姑娘来邀请她,她可不会巴巴的来荣国府带上一群不速之客,没得给自己添麻烦。迎春是最怕麻烦的了,当年在荣国府被奶嬷嬷和她儿媳妇那般欺负,都为了避免麻烦不吭一声,现在就更不可能主动给自己兜揽琐碎了。
  在史太君不大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荣国府的姑娘们渐渐分成了两派,薛宝钗和贾探春是时时捧着贾宝玉的,每句话都要考虑是否会让他不快,因此半句经济仕途的事儿都不敢提;而黛玉和惜春则更喜欢跟沉默寡言但温和亲切的迎春在一处谈诗作画。
  偏偏贾宝玉在一众姐妹之间最喜欢跟林黛玉一道说笑,虽然薛宝钗也是艳冠群芳、妙语连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最喜欢时不时甩脸子、使小性儿不理他的林黛玉。这一点,黛玉自己都不明白。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很多时候她都不喜欢贾宝玉的所说所作,想跟他争执,可往往到了最后又莫名其妙的被他哄开心,又玩到一处去了。不说迎春惜春看不明白,便连黛玉自己都想不清楚。
  到底都还是些少女,于男女之情只听说过一星半点儿,却不大了解,又心存好奇,碰着性子沉默又软弱的倒也罢了,可现如今的迎春显然被宠的有些活泼了,惜春更是从小爱笑的性子,如今东府那边也看重她,嫂子尤氏三不五时的来给送点子体己,虽说不值什么,却也是向人表明了东府还是看重自家大小姐的,放在西府里养着不过是为了多些玩伴。惜春尚还年幼,性子没有定型,有人重视,被人捧着,没几个月也跳脱活跃起来了。有她两个撺掇着,本也是伶牙俐齿,满腹好奇心的林黛玉也被挑起了性子,三人凑在一处,没少谈论宝玉的怪脾气。
  许是知道了自己仍有不菲的身价,便也少了一份寄人篱下的孤苦凄凉之感,如今的林黛玉性格比刚到贾府的时候灵动了一些,不那么忧伤爱哭了,身体也好了些,面色都带了一抹红晕,众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吃了好人参入得药的关系。当初王夫人叫人随意打发她的人参养荣丸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是吃不死人,也是治不了病的。后来贾赦抄检二房,抢走了林家所剩的家产放到了宁家,由迎春管着,迎春便想着要时常拿些好东西给林妹妹,算是补偿她爹升爵的背后带给林家的损失。
  宁珊从不理会她们那群小姑娘私底下跟谁交好,但对迎春不过分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她提出给那个林氏表妹多弄些好药材,宁珊便吩咐了管事出去找京中盛名的药铺子配药。林黛玉吃了几个月,果然好转一些。
  又有上一次去宁家小聚,迎春拿她爹的帖子求邢夫人去给请了太医,姐妹几个都诊了一回脉,又说要换些丸药,这一回迎春也都给带过来了。有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和新添的秋梨龟苓膏,也有惜春每常换季懒怠吃饭时拿来开胃的山楂茯苓霜,只消用滚水冲开了服用一盏便很有效。探春和湘云素来身体强健,倒是不用费心。另有薛宝钗,且不说她母兄俱在,那是那一位出了名的“冷香丸”就够新奇又神秘的了,有了海上仙方,谁会想要换成普通的家常丸药。
  这一日,迎春带了惜春早早去到黛玉房中,悄悄塞了药匣子给她,又换走了她手中荣国府给配的无用之药,司琪自然拿走去丢掉了,单留下绣橘服侍。黛玉今日因为要换药的关系,觉得不好让外祖母知道,便遣走了贾家出身的紫鹃,单留下自己从林家带过来的名叫雪雁的丫鬟,惜春则带着东府给的入画,这三个丫头都是口风严密的,也不怕走露了风声。
  一时,紫鹃办完差事回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黛玉叫她去瞧瞧老太太可起床了,她们是否该去请安。却见紫鹃来回报,今日宝玉肚子疼,不曾去上学,老太太正叫人去传太医来给瞧瞧,满屋子正热闹着,让姑娘们晚些时候再去。
  惜春小嘴一撇,道:“这几日都病了多少回了?先是头疼,又是胸闷,今儿又肚子难受,林姐姐都没这般娇弱的。”林黛玉是公认的风吹就倒美人灯,谁跟她比娇弱都赢不了,偏偏贾宝玉就能得这份赞美。
  黛玉听了,伸手一拉她的小辫子:“你少编排我,我做什么和他去比?”贾宝玉不爱上学也是满府公开的秘密,阁老重臣、戍边大将在他眼里都是“国贼禄蠹”,区区几个酸儒秀才又岂会放在眼里,那家学,说不去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的。
  迎春皱皱眉:“我竟不知道,这般不思进取的兄弟为何都被传是有大造化的。这造化在哪里?难道凭空掉到他头上不成么?”若他们家的娘娘是皇后,贾宝玉倒是能当个现成的国舅爷,或者贵妃也能蹭上一半皇亲国戚,可她现在明明只是个嫔啊。
  黛玉慢慢抿着茶水,半晌才道:“寒门学子、世族勋贵,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各有各的活法,并没有什么错。宝玉既生在豪门之中,不爱经济仕途,做个风流名士也无不可。”宝玉的诗才还是有的,虽然比不上她和宝姐姐,但辞藻华丽、情感动人,不输京中别家勋贵子弟,便是寒门学子,也很少写的出那等风流文采。
  惜春不屑道:“怕只怕他光风流了,名士却谈不上。”四姑娘年纪太小,其实还不大懂得风流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曾听人说过,他那个大哥贾珍是最好风流的,若以他为例子,那风流可真不算是褒义词。
  第60章 自知不明
  三人又谈论一会儿, 便一同起身往荣庆堂去了。反正她们不主动去, 也会有丫鬟来叫。贾宝玉摆明了今日不去上学, 那她们就得过去陪着说笑玩耍。
  这一回林黛玉身边带的是紫鹃, 把雪雁打发去了同女先生告假。宝玉可以不守礼数,但是她们还要名声呢。司琪也回来了, 替换掉绣橘, 惜春仍旧由入画陪着, 三人穿过花园小径,抄近路往荣庆堂而去。现在还是初春的天气, 有些寒冷,三个姑娘都不是身强体健的,若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一时进了荣庆堂,便见宝玉揉在史太君怀里撒娇, 完全看不出是肚子疼的直打滚儿没法上学的样子。迎春撇撇嘴,面上一片木讷的请了安, 又问宝玉道:“宝兄弟肚子可好些了?如今这天气时暖咋寒的, 且得好生瞧瞧病,再吃上几副药才好。”
  史太君一听,连声道是,一劲儿催促人去传大夫,请太医花的时间久,宝玉的身子可耽误不得,先找个坐馆的能耐大夫给瞧瞧也是好的。
  宝玉一听要喝苦药,当即扭成一团:“老祖宗, 我好了,不用吃药的。不过就是早起喝了盏冷茶,一时凉着了。”他随口扯谎不要紧,他那一屋子大小丫鬟可全挨了一顿好骂。贾宝玉惜花性子一起,又来给求情,史太君把他搂在怀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了:“我的宝玉就是这般招人喜欢,又体贴,又和善,谁家子弟有这等好脾性?好教养?”
  没人会告诉他别家有的是好儿郎,只好一个劲儿的违心夸赞。一时,探春奉着王夫人,宝钗扶着薛姨妈也都来瞧宝玉,他那人来疯的性子越发作起来了,拉着姐姐妹妹的手,又扭着脸左瞧右看,见姐妹们各个担心爱护他,喜得眉开眼笑,嘴里更是胡言乱语:“若是咱们都能这么长久在一处,只等我死了,化成灰也要伴着你们的。”
  王夫人喝道:“胡说什么?当心我叫你老子捶你。”
  史太君则道:“好孩子,不得胡说,你的姐妹们自然是要一直陪着你的。”薛宝钗、林黛玉和贾迎春一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么一个仿若还没断奶的,又糊涂又自私又不知上进的熊孩子,到底要怎么有大造化啊?
  迎春越发的想回家了。
  可巧,她心想事就成。
  外头赖大急匆匆跑来,隔着院门,朝屋内大声禀报:“启禀老太太,家中大老爷,宁府镇北侯爷递来帖子,说明日下衙来接二姑娘回府。”
  史太君精神一震,一把推起来宝玉,险些把他推搡到地上,急忙又拉回怀里,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的道:“这帖子来的也太急了,二丫头才回来松快几天,就这么急三火四的要接回去?就说我说的,要再留她几日。”当初邢氏那个女人两次拒了保龄侯夫人的帖子,这是不给他们史家脸面,如今她很想打回去出口气。
  赖大面有难色,可惜隔着垂花门帘,里面的人看不到:“回老太太的话,那位宁侯爷说了,他就明日得空,如若不然,就请您再养着二姑娘一两年,横竖将来要选秀的时候从他们府上出去就是了。”
  史太君一掌推翻了面前的小炕桌,这一回连吓到宝玉也顾不得了:“后生小辈就是不沉稳,好着急的性子,既然这么着,就让他们晚饭后过来吧。二丫头收拾东西也得些时候呢。”
  赖大的脸都要皱成菊花了:“回老太太的话,那位宁侯爷还有话留下,说明日不是大朝会,想必下衙的早,那就早早的把事情都办好了。他还说了,知道您心里想着什么,可以谈。”
  史太君一脸铁青,却在听到可以谈的时候缓和了一些,总算这小子还有点儿眼力价儿,知道该给娘娘送份孝敬,如若不然,迟早让娘娘跟皇上告他们不敬皇室的大罪。
  “既然这么着,就定在午后吧。”史太君盘算着,一下午的时间,足够榨出不少东西来了,这一回非要搬空他们库房不可,自己的私库可是为了那园子填进去大半了,公库的东西则是将来要留给宝玉的,不能动用太多,正好宁家送上来添补亏空。横竖那家里死绝的就剩一个小子了,留下那么多财产有什么用,正该送给娘娘壮壮脸面。
  第二日,迎春早起就唤人收拾好东西,谁也不去见了,就在屋中坐等回家。她可不认为她爹和大哥哥两个会如老太太意的白给出财物,到时候肯定有事一番好闹,她且躲着些,既别拖了后腿,也没得跟着遭罪。
  贾赦难得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的陪着大儿子去上早朝,困得险些一头栽在前面大理寺卿背上。今儿贾赦穿的不是爵袍,而是顶着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的头衔蹭进来的,大家也熟悉了他混乱的风格,对于他要站在那里,只要皇上没意见,连御史都不是开口指责。
  散了朝会,贾赦爬上马车,再一次跟宁珊确定流程:“我先开口,说二房的闺女省亲不该大房出银子;然后你再同意可以借给他们一些,是这么个步骤吧!”
  宁珊点点头:“今儿你可以尽情的胡搅蛮缠,他们有求于咱们,拼着被刮一层脸皮也得听着。”
  贾赦搓着手,嘿嘿直笑,表情有点猥琐:“方向,对付政老二,我十拿九稳。”
  宁珊也笑:“我来对付那老太太。”
  贾赦扒开马车小窗,朝外喊了一声:“去嘱咐一声,叫夫人别迟到了。”今儿他们家要集体上阵了,王氏那女人还得靠邢氏去怼呢。他们爷俩儿都不好跟女人拌嘴,吵赢了没什么光荣的,万一再给赖上点儿什么,好说不好听不是。
  今日荣国府没作妖,给开了正门,毕竟宁珊是手握半个户部的实权镇北侯,下马威这种事情玩不好就是砸自己的脚,老太太还指望着从宁家库房里大捞一笔呢,若是人家气得连门都不进,就一切没得玩儿了。
  赖大亲自带人在门口迎接,贾赦不肯踩脚蹬。他现在由俭入奢易了,下车定要踩人櫈。其实这也就是在荣国府作一作,宁家上到大管家,下到小门子都不怕他。但是赖大不知道啊,只好赶紧指挥两个小幺儿就地趴下,充作台阶,供大老爷下车之用。
  宁珊也腐败了一把,踩着他爹的足迹跟着下来了。贾赦很没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自己捶捶后背,道:“这侯爷规格的马车坐多了一样腰酸,也不过如此。”忍气吞声等在大门口的贾政顿感自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张白皮四方脸都要涨成朱红色了。
  贾赦愉快的越过政老二,熟门熟路往荣庆堂走去。宁珊跟他并排,贾政没地方走了,只得跟在后面,和两人的小厮排成一列,深深的感到了来自大房父子俩的恶意羞辱。
  一时进了荣庆堂,姑娘们和年轻媳妇一个不在,倒是邢夫人和王夫人分列左右而坐。贾赦见邢夫人来的挺早的,十分听话,难得给了个笑脸。邢夫人受宠若惊,站起来给贾赦让位子,自己坐在下首。一旁王夫人慢了半步,也服侍贾政坐下来。但这不是她反应不够快,而是贾政被贾赦和宁珊的小厮隔了一下,进来的晚了。
  在贾政之后,贾琏贴边蹭了进来,虽然他在这府里还是说不上话的,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家主了,重要场合跟着听听的位置还是有的。贾琏进来了没敢坐下,直接走到贾赦身后站着。贾赦对比了一下自己这般的战斗力,媳妇够泼,两个儿子,大的文武双全,小的脸皮够厚,不管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还是来村的来俗的,来高端大气的还是来打滚无赖的都不怕,顿时挺直腰板,活活炫贾政一脸。
  你媳妇不比我媳妇会撒泼,你大儿子早就死透透了,你二儿子还忙着啃丫鬟嘴上的胭脂,最重要的是,本侯现在可以分分钟让你跪着“回侯爷话”。你那个大福气的女儿至今回不来省亲,还得低三下四求老子赏两件摆设充数做脸。政老二啊政老二,看你以后还拿什么跟老子拼?
  贾赦一脸的得瑟看在史太君和二房两口子眼里,那是相当的刺目的,如果可能,简直先一枕头糊上去给他盖住。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缓兵之计呢。若是为了这点事吵起来,重要大事又该被错过去了。
  史太君拼命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恨瞪已经跟邢夫人打眉眼官司打了半天的王夫人,个蠢妇,横眉怒目的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吗?上一回还没领教过邢氏那个越来越嚣张的女人的手段吗?跟这种村野出身的娘们儿吵,她们婆媳俩加起来都未必能赢。再加上一个稳压贾政的贾赦,就算宁珊和贾琏都不发话,这一局她们都不好赢。
  王夫人被瞪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强迫自己压抑怒气偏过头,不再看邢夫人一眼。可是这一篇,又瞄见了宁珊和贾琏,顿时心酸欲哭,若是她的珠儿还在,若是她的宝玉已经长大成人,封侯拜相,她如何还会受这般屈辱?
  再往深里想一想,若是当年贾政比贾赦早出生,若是她没有嫁给贾政这个窝囊废,若是她能选秀进宫,今天,甄太妃那般荣华就是她该享用的富贵了。而且她还比甄太妃能生,绝不会像她那么蠢,独得几十年盛宠,却看着别的女人的儿子登上皇位。
  越想越远大的王夫人视线飘忽,已经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其他人都没空注意他,唯有一直记挂着那极有可能的杀母之仇的贾琏一直盯着她看,只见她面上越来越悲苦,越来越不忿,心中只觉畅快惬意至极,甚至开始期待接下来就要上演的精彩大戏了。快点开始吧,看他大哥如何脚踩偏心老太,他爹如何拳打卑鄙二叔,他继母如何手撕恶毒二婶儿,简直迫不及待。
  第61章 谈嫁论妆(上)
  没看出贾琏心思的大房众人按照一开始说定的流程准备开战了。
  首先, 作为唯一一个表面上不那么被熟悉的外人, 宁珊要先自我展示一下身份。面向贾老太, 意思意思给行了个平礼。他是超品侯爷, 史太君是超品国公夫人,然而外命妇自来比官员低三级, 比内命妇也就是后妃们低五级, 宁珊肯给她行礼还是看在她年纪一大把了的份儿上。而史太君则无比怨念这死小子怎么就给过继出去了, 不然任他官居几品,都是得给她下跪磕头的。
  贾赦挺直接的开口了:“听说二弟家的园子修的差不多了, 将来娘娘省亲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该来凑个热闹,沾沾福气。”一句话就把园子整个甩到二房头上了。
  史太君则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娘娘是咱们荣国府出去的,哪里分什么大房二房,合该全家一起恭迎省亲的。老大, 不是我说你,你如今好歹也入朝为官的人了, 怎么连这点子尊卑上下都还不懂?娘娘是君, 下降省亲是多大的荣耀,你不说尽心尽力的孝敬,还耍滑偷懒,这样在官场上还想又什么好晋路?”
  贾赦懒洋洋道:“我本来就是个老纨绔,承蒙皇上错爱,得了一官半职也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想什么封侯拜相?左不过是别在从五品上一坐十年就行了。”这话对贾政而已不吝于指名道姓的奚落,可偏偏他还无从反驳。
  史太君不爱听贾赦羞辱她心爱的小儿子:“知道自己是个纨绔, 还不学学好,没得把儿子都教坏了。”这是说宁珊跟贾赦混久了要近墨者黑了。
  宁珊微微一笑:“父子相承自来都是佳话,何况父亲以一介名满京师的纨绔之身跃居侯爷之位,这期间的本事,可不能小觑啊。在下惟愿能学的父亲一两分,将来或可再进一步也未可知。”史太君和贾政、王夫人的脸一同青了,他们都想起来自己费尽心机,甚至不顾名声体面的贪墨掉林家的财产,最终却成全了贾赦这件糟心的往事。
  不想再打机锋的史太君也放弃了婉约派的修辞方式:“之前侯爷给老身传话说,园子的事情可以商量,那咱们就商量商量吧。不知贵府打算出几成来孝敬娘娘?”
  宁珊使个眼色,制止住贾赦迫切开口的欲|望:“老太太不是想拿我妹妹的嫁妆充数么?怎么又扯起孝敬娘娘了,我只管出我妹子的嫁妆,却管不到贵府娘娘的头上,您若是同意我的看法,咱们倒是可以好好商量商量。”
  史太君脸色相当难看,算计外孙女儿的嫁妆是欺林家无人,算计孙女儿的嫁妆却被堵上门来嘲弄,真是忍无可忍。“迎春那孩子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焉能计算她的嫁妆?不过是惦记着她的出路,毕竟你说接就把人给接去了,将来出门子,靠你府还是靠我们府,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贾赦忍不住封口令,插嘴道:“我的闺女,自然是听我安排,看到时候我在哪边住着,她就在哪边嫁吧。”
  这话倒也在理,但是嫁妆才是重点:“怕的就是你个混不吝的,一心贪婪图财,连自己闺女的嫁妆都挥霍了。说不得现在就清点出来,我给收着,免得被你糟蹋了去。”
  宁珊挽挽袖口,轻描淡写的推卸责任:“我姓宁,妹妹姓贾,自然是该贾府出大头的。”
  史太君推回去:“你既然接了那孩子去养活,便该公平公正,不然算什么?让人家说你堂堂一个侯爷容不下自个儿的嫡亲妹子吗?”
  宁珊微微一笑,道:“那咱们便各出一半好了。老太太准备下的嫁妆还请抬出来,让父亲过目了一一登记画押准备好,我自会回去准备一份相同价值的送过来,这样可公平公正了?”
  史太君内心隐隐觉得这小子不该怎么好说话,但却想不出这么做有哪里不合适。又有王夫人急不可耐的插话进来:“很是,这样公平的很,二姑娘身为侯爷千金,出身不凡,一应嫁妆,老太太给准备的足足的,比当初敏姑奶奶都不差分毫。宁侯说话算数,也要准备一份等价的抬到府上来交给老太君保管才是。”
  宁珊谦和的笑容化解了史太君的游移不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贵府就请拿出登记的册子来吧,待我同父亲查阅一番,方能知道该准备价值几何之物!”
  史太君压下心头最后一丝不安,欣然点头:“是现在就去瞧么?拢共二三十万的东西,都搁在府中公库里呢。”
  宁珊浅笑拒绝:“贵府的公库我怎好入内?还请抬出来,逐一登记造册,寻一个空旷院子摆开来再瞧才好。不过方才老太君说是价值二三十万?到底是二十万还是三十万?这期间的差距可不小啊。”
  史太君咬牙道:“三十万两,不掺一丝水分。”
  宁珊拍拍手,轻描淡写答应下来:“三十万就三十万,我这边回府去准备,老太君这边也请准备好,下个休沐日,请上顺天府尹,咱们当面对证,可好?”
  “就下个休沐日。”王夫人抢先开口,满眼晶亮,仿佛已经看到那白花花金灿灿的三十万两财物依然摆进了省亲别院之中。她的大福气的女儿,终于可以风风光光的省亲了。
  邢夫人撇了撇嘴,这女人抢话抢上瘾了,她也懒得对付了,虽然不知道那父子俩在打什么主意,但是白给荣国府三十万两是没可能的。她今儿来主要是帮忙怼贾王氏那女人,其次还要去接迎春。“这里都谈妥了,我可以去后面把闺女接回去了么?”明面上的流程还是要装一装的。
  这时候谁还管迎春不迎春的,重要的又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后的金山呐。“走吧,走吧,都走了我好清静。就知道你们大房一家子不喜欢这个荣国府,可怜老太爷兢兢业业经营了多年的府邸,就给你们这样蔑视糟蹋。”临了也不忘了阐述一下贾政住在荣禧堂的合理性。
  贾赦如今懒得打这种嘴仗了,“可不是么,父亲临终前拖着最后一口气给老二求官职,结果冷板凳一坐二十年,还给坐穿了,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时常往荣禧堂去鞭笞教导于你啊。老二,哥跟你说话呢!别装聋子哑巴。”
  贾政一言不发,满脸通红,眼中微含水光,这委屈而又坚强的神态一下子击中了史太君的慈母之心:“我还在这儿呢,你当着面儿就这般欺辱你弟弟,将来还敢指望你什么?我看我还是趁早带着政儿回金陵去,免得碍了你荣国候爷的眼。”说罢,就要拍着大腿开哭,左边王夫人,右边金鸳鸯都做好了准备,一个扶胳膊,一个抚胸口,还都拿着手绢子,随时可以开始擦眼泪。
  宁珊本已走到门口了,闻言转回来,好声好气的问道:“要回金陵?不等省亲了?那咱们两方也都不必麻烦了,刚才说的事儿一笔勾销?”
  史太君的哭腔戛然而止,一点儿不带停顿的换回了正常语气:“不干宁侯爷的事儿,我只是哀叹自己没生个好儿子罢了。咱们两方说好的事情,是再没有变动的道理的。”
  这等变脸、变声功夫让大房四口都叹为观止,果然还是民间常说的,班子里年轻台柱固然要捧,但老戏骨也不可或缺。瞧瞧这一家子三口人,配合的多好,一看就是演练过多回的,各个都年纪不轻了,还要为了生活这般折腾,殊为不易,敬佩!叹服!!
  又一次休沐,宁珊果然请来的顺天府尹,又带着文书,还有贾赦请来凑热闹的吏部尚书、刑部郎中,这两位都是混金石古玩圈子的时候跟贾赦交好的,而贾赦又从不在仕途上有求于他们,一来二去,倒真有几分君子之交的知己意味了。
  贾政一见来人,眼睛都快放绿光了,他当了二十年的官,几时见过这么尚书这般尊贵的人物,刑部那位只是个郎中倒也罢了,可是他那败家婆娘被皇上明旨降罪,来收赎罪银子的就是刑部,虽然贾政早忘了是不是这位郎中,但是现如今看到刑部的人便全身不舒服也在情理之中。
  宁家早已遣下人分了几批将东西抬到东大院里放着,由贾琏负责看守。这一回王熙凤都没打算白便宜了王夫人,虽然王夫人一再暗示她将东西早早交出来,但王熙凤可不傻,一旦交了,宁家来人核实数目,到时候她浑身张嘴都说不清。没得污了自己名声去成全别人的,她还不如安分守己给看好了,到时候迎春那个软糯糯的小姑子,她还是对付得了的,开口问她要几件也不是难事儿。
  史太君为了能得到宁家出给迎春的嫁妆银子,可是下了血本,开了公库,点出足数三十万两的财物预备着展示,当然,不过是给宁家小子看一眼,然后还是要收回去,等着将来传给宝玉的。
  一时,三方来齐,史太君便首先叫人抬出来自家备下的嫁妆,衣料药材、金银首饰、珠宝头面、家具摆件,并着许多上等黄花梨和老红木的料子,还有田产、庄园、铺子的地契,并一摞货真价实的银票,的确价值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吏部尚书和刑部郎中都是好眼力,看得出金石古玩之物的价值,都赞叹不已。顺天府尹一边一头雾水的着人清点登记,一边还得陪着说笑,这屋里站着的各个品级都比他高,就是心存疑问也不敢提啊。
  顺天府的老师爷抄的膀子酸痛,一连换了三个文书才唱完写好。宁珊这是才开了今天第一次口:“老太君可是当真的?若是诚心要给我妹子置办下如此丰厚的嫁妆,那就请过来签字画押吧。”
  第62章 谈嫁论妆(下)
  到这个地步了, 还有吏部尚书、刑部郎中和顺天府尹六只眼珠子瞧着, 还能反口不成?史太君只得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一介妇道人家, 做什么还要签字画押的。”那难道不是要收监的罪妇才有必须经过的步骤吗?
  顺天府尹当即给她念了一串法条, 又道:“虽说世人看重男女之别,但老太君已有了春秋, 想来也不妨事。如若不然, 我这里也有特特带来的女衙役, 专为服务像贵府这等高门女眷的,这便叫进来, 让她把写好的文书给您拿到屏风后边去?您看可好?”这种女衙役一般是看管女监狱的,俗称,女狱头。真轮到她们出场的高门女眷,也到了该解汗巾子上吊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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