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苏夜没来前, 暗想过无数次关七的模样,总把他想象成身材高大, 胡须满脸,一见之下就令人心胆俱裂。关七与雷损岁数相差不大,活跃于同一时代, 即便内功深湛, 不显老态, 也应该可以看出他和年轻人的差距。
然而,她所幻想的形象, 竟然没有半点相似。
又一道闪电劈下, 仿佛近在咫尺, 使她彻彻底底看清了他, 以及那辆安置他的囚车。这位当年叱咤京城,说一不二, 将六分半堂压的抬不起头的奇人, 竟给她以极端空虚麻木的感觉。
她第一眼见他, 便觉得他身躯内缺少灵魂, 如同植物人, 看第二眼时,这种印象愈发明显。他的头发、眉毛呈现雪一般的颜色,明显已经花白了, 脸庞却很年轻,还带着孩子气。孩子气并非来自五官,而是来自他的气质。
天真、空洞、麻木,这就是如今的战神关七。
他皮肤白的惊人,毫无血色,唯有多年不见阳光,才能养成与之类似的色泽,身躯亦很瘦弱。他双手之间、双脚之间,都系着长约数尺的细链,桎梏着他的行动。
苏夜觉得他可怜复可怕,诡异复诡怖。她想他的内功必定很高,可他身处暴雨中,身上内劲并没弹开雨水,导致须眉尽数濡湿,滴滴答答向下淌着水。
她胆子很大,此时却有些惧意,因为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任何心思,如同面对着一具傀儡,就好像,关七在若干年前已经死了,为一件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死了。剩下的,唯有他任人摆布的躯壳。
一定要用她见过的物事比喻的话,那么他像一个药人,被人下了毒药和蛊,操纵了头脑,神智尽失,只剩执念和本能反应的药人。
事实上,还没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关七,但已经不需要了。她知道,这人除了关七,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那辆囚车通体黝黑,四面封有挡板,唯有正面袒露出来,使人得以看清车中人的全身。不问也知道,车的材质肯定极其结实,一如关七手脚上的锁链。
囚车两旁,分别站着一个黑袍人。两人黑衣黑面巾黑手套,各具体态上的奇相,也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苏夜一眼扫去,居然没怎么注意到他们两个,因为比起关七,这两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仍然知道,他们便是方应看安插在迷天盟中的亲信,取得关七信任的五、六圣主。
时光仿佛凝固不前,气氛也凝滞的像胶水一般。任何人看见关七,都被他那空洞的眼神震慑,本能地感到震惊。苏夜凝视着他,忽然问道:“几位要不要上楼?”
出于说不出口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可怜他。他本应纵横江湖,拥有不弱于苏梦枕的地位,此时却被囚禁于一辆小小的车子,旁边伫立两个狱卒似的“手下”,任凭居心叵测之人摆布。那些锁链必然是他们给他带上的,进一步压制他的武功,确保他死于五湖龙王手下。
她从中窥见方应看的矛盾心理,也进一步认清关七的实力。想必要他在两种可能间选择,他仍更想让关七去死。
雷声隆隆,雨声潇潇,急雨中,五湖龙王的声音极为清晰。在她有意收束下,声音传的不远,却震耳欲聋,震的附近之人个个耳中嗡鸣作响。
个子较高的黑衣人道:“不必了。龙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怠慢之处,还请包涵。”
苏夜不知方应看如何交待,想必一切已经办理妥当,否则他们不会只用如此之短的时间,单骑简从地赶到楼下。可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将死之人的敷衍和轻蔑。
她确认自己没听错,却全不介意,笑道:“好说。”
二楼诸人眼前一花,苏夜身影已然消失。她穿窗而过,踏雨而落,于漫天雨帘中,硬生生撕开一个空洞,飘然落在囚车正前方,直面同样直勾勾盯着她的关七。
她右手衣袖微微鼓起,只要她愿意,连一刹那都用不着,夜刀就会落在她手里,向关七发动胜过紫电惊雷的进攻。如此雨夜,反而暗合卦象,可令她的刀势更烈,更猛,向洪水雷电的气象更近一步,
方应看既已交待过,两名圣主就会袖手旁观,直到其中一方分出胜负。她则吩咐自己的手下,有把握时方可助阵,否则始终在旁警戒,防止其他圣主赶来搅局。
然而,夜刀未出鞘,关七空洞的眼神骤然变的狂乱。方才他心智迷离,懵懵懂懂,这时才展现了一点疯子应有的狂意,既疯狂,又急切,还带着三分不明所以的茫然。这双眼睛盯在苏夜脸上,盯的她好奇心油然而生。她不禁想,也许他当真很像欧阳锋,发疯之后,反倒创出某种古里古怪的武功,把旗鼓相逢的对手打的落花流水。
与此同时,她也没想到,他的眼睛竟能流露这样复杂的情绪,只愣了一愣,鼓起的衣袖重新瘪下,雨水亦再度在她脸前织成雨帘。
关七尖声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稚嫩迷惘,因急促而十分尖利,像个急于得到答案的小孩子。刹那之间,苏夜忽地明白了,他的确像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很傻的孩子。
另一个黑衣人略微凑过去,平静地道:“七圣,那是五湖龙王。他是你的敌人,他想杀你,他想杀尽盟中兄弟。你若不杀了他,咱们盟里将永无宁日。”
关七孩子一样摇着头,固执地摇头,持续问道:“不对,你不是五湖龙王,你是谁,你是谁?”
黑布挡不住苏夜的视线,雨帘同样挡不住。她锐利至极的目光穿透重重障碍,与关七迷乱的眼神碰撞。她说不出理由,可她蓦地发觉,这个奇怪的人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
生平不知多少次,她想要杀人灭口,但她动都没动。她看的出来,关七看似疯言疯语,实则有着充分理由,还将持续说下去,说出更多不该说的东西。
极短暂的沉默过后,关七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以神秘至极的态度,心满意足的表情,小小声道:“我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就在你面前。”苏夜冷冷道。
可关七又摇起了头。他头发全部被雨水打湿了,一条条贴在头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楼中人在双方对话之际,不分敌我,一涌而出,立在苏夜背后,目瞪口呆望着这幕诡异的场景。
五圣主和六圣主互相打着眼色,面具下的眼睛里,盈满了疑惑之情,不明白关七又发什么疯,更不明白五湖龙王为何要浪费力气,和个疯子耐心说话。
他们接到方应看的命令,预先将关七打包,系上坚固不可摧的铁链,送进囚车,再送来与五湖龙王相见。三合楼的消息一到,他们不做汇报,不等首圣命令,径直推着关七赶来。用不了多久,别的圣主亦会接到情报,前来干涉这场难得一见的决战。
因此,五湖龙王不住拖延,只会令他们不满。
关七却不管他们满意不满意,沉默了好一会儿,仍稚嫩地道:“我看见你了……你踩在铁鸟肚子伸出的梯子上,爬进它肚子里,和它一起飞上天空。你们的速度真快,快过这世上的任何轻功。”
“……”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辞,能形容苏夜心中的震骇。她初听铁鸟二字,还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待他一句话说完,她立即明白了一切,瞬间止不住地战栗。她还在想是否只是凑巧,是否只是疯子不合逻辑的迷梦。可惜的是,关七的第二句话,彻底粉碎了她的侥幸心理。
他语气里满是迷惘,似乎不太确认自己所见,犹犹豫豫说出了另一件详实的描绘,“我又看见你了。你走下一个地洞,进入地底巨虫的肚子。它带着你跑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一阵子。为什么,为什么?”
苏夜拼尽全身力气,总算发出一如既往的苍老声音,“你得问的明白一点。”
关七如同一个好奇宝宝,又乖巧,又可厌地问道:“为什么你喜欢进入那些东西的肚子里,你喜欢被它们吃掉吗?”
他话说到这里时,眼神愈发混乱,双手也高高抬起。从苏夜的角度看去,他仿佛想抓住眼前的一些碎片,但那些碎片只是幻影,没等他抓到手,便气泡般破碎了。他心情很急切,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耐,声音越来越困扰和烦恼。
苏夜缓缓道:“谁告诉你这些事情?你从哪里看到这些事情?说啊!”
关七丝毫没有理她的意思,又像叹息,又像呓语,咕哝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然后,他开心地笑出了声,笑道:“这里,这里又是你。你,你几乎没穿衣服,躺在海边……而且你没杀过人,我看见那些拿着奇怪武器杀人的人,你从来不在里面。”
“……”
在场者无不面露疑惑,简直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每个人都认为,关七真是疯了,竟敢说五湖龙王从未杀人。唯有苏夜本人知道,他所说均为事实,均为可以把她吓破胆的事实。
她竭尽全力调整情绪,温和道:“告诉我,你还看到了多少?”
关七道:“你脖子上的东西。”
苏夜奇道:“啊?”
“你脖子上的东西,给我。”
“……为什么?”
关七陡然一声尖叫,尖声叫喊道:“你脖子上挂着一个洞,深不见底的洞。我要它,把它给我!你为什么不肯给!”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苏夜厉声道:“你说什么?”
她之前惊讶归惊讶,尚在控制范围中, 此时才真正感到一股惧意。玉佩与洞天福地有联系, 是通往洞天福地的入口, 在能看到它的人眼中,恐怕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然而, 关七究竟怎么看到了它?
她敢保证,自己做五湖龙王时,随时将玉佩掖在最里面, 绝无可能被他人察觉。
他们都没打伞, 因为雨势如此急烈, 打伞也是无用。公孙大娘撩着水淋淋的头发,扭头望向她, 目光中满是讶异。她们都知道她的秘密, 因而听关七一口叫破时, 承受的震撼只比她少一点儿。
但苏夜只能摇头, 无法给她答案。
关七开始在铁车中挣动,手上、腿上的链子哗哗作响。他果然有着疯子的特质, 想起什么便是什么, 发现她脖子上的洞后, 绝口不再提铁鸟和巨虫, 只热切地看着她。很显然, 他希望她立刻拽下玉佩,乖乖双手奉上。
这等举动再次证实,他心志果然和孩童相差无几。
但关七发了疯, 她可没有。刹那间,她想了很多,想的很深,也很远。她一向奉行事实,从不往天马行空的方向想,虽说极度震惊,仍能迅速得出合理结论。
即使关七是神话中的先知,那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改变她对他的看法。可她更加怀疑,他和她来自同一时代,同一世界。他发疯之后,前世的经历便碎片一般,自他眼前冉冉浮现,又使他获得了诡异预感,能“看到未来”。
五、六圣主奉命挑起七圣与龙王的争斗,至今未能成功。方应看对五湖龙王兴趣极为,早已找好隐蔽地点,悠哉地藏起来,等候目睹这场决战。这本是件很简单的工作,孰知关七胡说八道,龙王竟也配合他胡说八道,就好像他的胡言乱语全部属实一样。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高而瘦,另外一位比他稍矮,有着特别长的手掌。这稍矮的人略微俯身,小心道:“七圣爷……”
关七把他当作一块发出响声的石头,看都没看一眼。苏夜也没理他,飞快绕开不甚安全的话题,沉声道:“关七,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穿越者?或者投胎到这个世界?否则……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她如此说,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的话,但她根本不在乎。倘若这群旁观的人里,有人猜出了穿越的意思,那也无所谓。
她一直紧盯关七,目光毫不旁视。对她而言,这是相当罕见的反应,表明她极其重视对方。但令她遗憾的是,关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赌气般地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和我作对?为什么所有人都想离开我?快给我!”
他嗓音不再稚嫩麻木,只是尖锐,闻之令人心烦意乱。铁链绷的很紧,偶尔撞击囚车四壁,发出一声短促的急响。急响被雨声掩住,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可是,只看他挣扎不休的模样,就知道他终于发觉锁链的存在,并且很讨厌它们。
奇怪的是,铁链每响一声,旁观者就心惊肉跳一次,莫名其妙担心他冲出囚车,大开杀戒。
“跟我走吧,跟我走,”苏夜忽道,“我会保护你,杀了所有对你不利的人。”
她语气笃定至极,诚恳至极,听上去诚意十足,是当真想要庇护他。话音未落,不仅公孙大娘,连程英都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又来了”。
苏夜说话时,心态半真半假。她一见关七惨淡出场,立即有些怜悯,认为英雄人物宁死不辱,这样对待他,实在很不厚道。她若败给他,固然丢命丢面子,赢了他,好像也不值得骄傲。那个时候,她身上的杀气因心态转变而减弱,可惜陈斩槐等人武功不够,未能感觉这种转变。
待关七说出她前生之事,并一口叫破玉佩的秘密,她惊讶之余,当机立断,决定不肯让他落在别人手中。雷损不行,苏梦枕不行,方应看更不行。她不愿杀他,不愿让他走,那么只剩收养……不,庇护他一条路可走。
唯有将他控制在自己手中,她才能问出想知道的事情,判断他对她有多大威胁。
与此同时,她直觉关七身上,有锋利的锐气透体而出,逼的她毛骨悚然,效果尤胜乱葬岗上的鬼火。她的杀意已渐消逝,能不动手就不想动手。倘若他糊里糊涂,因他的话而动摇,甚至张口答应,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
关七骤然沉默不语,又像没听见她说话。他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头上,显的脸色特别苍白。每当闪电划破长空,他的脸就白的像纸,没有半点血色,与暗色衣袍一比,对比十分鲜明。
苏夜仿佛一个刚求婚的人,忐忑不安等待答案。高瘦的黑衣人听了,却意外之至,猛喝道:“龙王?”
苏夜对关七尚有香火之情,觉得他身份可疑,命运凄惨,有可能是她的老乡。只要不危害十二连环坞,她愿意保护照顾他。不过,五圣主敢当面对她无礼,她可不会有半分容忍。
她看都不看他,冷淡道:“龙王如何?莫非你想抢在关七之前,第一个试试我的刀?”
他们只说了两句话,关七的眼神却已平静的多。他又变回了那个空洞的小孩子,除了心心念念的物事,头脑中再无其他思绪。
他有点可怜、有点幼稚地道:“是吗?可我还是想要你的洞。”
苏夜在黑布后猛一皱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放缓了口气道:“你要它干啥?”
关七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快要失去耐心,才答道:“找人。”
“找谁?”
她知道他们正在耽搁时间。这地方位于两大势力交界处,又隶属于第三方势力,用不了多久,他们的人马就会赶来。迷天盟再衰落,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她被他们包围,又打不赢关七,事态必定相当棘手。
但说来奇怪,她不在乎,她竟完全不在乎。她眼下关注关七,就只会关注关七。她觉得,即便一二三四圣主亲至,也可以先在旁边等等。
关七犹豫的时间更长,忽然双唇一张,吐出两个无比清晰的字,“小白。”
“……”
两人黑衣人立于关七背后,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如果说关七是核弹,这两个字就像发射核弹的密码,让和他最为亲近的他们也心惊胆战。
苏夜一愣,遍搜记忆中的资料,也未能想起小白是谁。关七发疯之时,还牵挂着这个名字,想必对他极其重要,不太可能是蜡笔小新的小白。
名字十分普通,可以是人的,也可以是猫猫狗狗的。也许关七的爱人名为小白,也许他真疯了,非要找到小时候养的一条小狗。她想说“没问题,我给你买十只小白”,又生怕一句话说错,令自己前功尽弃。
关七挪动一下,神情有些不安,再度幼稚而带点耍赖意味地道:“快给我。”
苏夜缓缓道:“你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生活,我可以考虑把它给你。你认识你背后的人吗,他们侮辱你,欺负你。我先杀了他们,再带你走,好不好?”
她用苍老的声音口气,说出诱拐意图十足的话,听起来委实诡异。五、六圣主心情可想而知,想必无论如何,不会太好。但他们已经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全身瞬间绷紧,预防她突然发难。
苏夜微微冷笑,不再理会他们。她很想和关七细致深入地谈谈,不仅谈她脖子上的洞,也谈谈小白的身份。她起初尚在敷衍了事,此时居然心生好奇,想要了解他的生平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