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功亏一篑者自古有之,福厚缘浅者多不胜数,有的时候机关算尽,还得看老天的心情。”静王妃勾了勾嘴角,却看不出多少笑模样,“王爷今日一早把我叫去,让我留守府中打点内务,近日风波多生,就少些外出。”
  顾潇心里明白,静王虽然不因玉宁公主之事迁怒王妃,到底也会生出隔阂,如此做法已经是看在他们夫妻之情上最稳妥的处置。
  静王妃见他不说话,也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北边风大,我差人送点衣物热汤过来。”
  她说完便走了,只留下烟水色的背影沉在顾潇眼底,像迷雾里潺潺流过的一条小溪,并不清澈,却悄然流转过山隘拐角,滋润于草木土石。
  一阵风吹过来,顾潇的脸色顷刻变了变。
  子时三刻至,万籁人声绝。
  永昌巷曾经是条乞丐巷子,里面的屋宅年久失修,住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乞儿,可惜去年一场走水引发大火,人虽然逃出大半,到底还是出现了死伤,从此就有流言说此地闹鬼,哪怕白天行人路过此处也会下意识地绕道,即使不信鬼神,也不打算去染一身晦气。
  然而顾潇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双腿夹住一根摇摇欲坠的屋檐横梁,人就像只壁虎紧紧贴在阴影里,野猫在破败的墙头来去,老鼠于脏污的垃圾堆里乱窜,蜘蛛已经结出天罗地网,而他没惊动任何一只生灵,就连冷风从破碎的门窗灌入,也只是吹落了他身上的微尘。
  林校尉就是随着这阵风一起进入屋子里,他进门之后先吹燃了火折子,如豆火光已勉强够他视物,屋中一切都在墙上映出投影,林校尉又捡起几颗石子投向哥哥死角,陆续传来清脆的击打声。
  他这才松了口气,站在了一根柱子后面,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遮掩火光不被外面的人察觉。
  顾潇皱了皱眉,他是如约来与阮非誉见面,却没想到先等来了林校尉,观对方的情况似乎也是在等人。
  心念一转,顾潇将呼吸放到最轻,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第三个人终于进入这里。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正合时令的秋衣棉鞋,样子普通到了极点,可是当他开口,顾潇的瞳孔便是一缩!
  那人说的虽然是官话,却有些北地口音,他对林校尉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大人,‘胡塔尔’将军派属下前来送信!”
  胡塔尔,北蛮部落大将军,也是蛮族王室中人,乃下任大汗角逐要者之一,为人暴戾贪婪,用兵阴狠毒辣,曾率军与北疆边军交战,险些犯下屠城大罪,幸亏被边关军民誓死守住了国门。
  然而胡塔尔奉命常驻北疆边界,大楚武将无不对此人万分上心,眼看两国正在筹备和谈,他怎么会派人来给林校尉送信?
  顾潇屏住呼吸,一动也未动。
  林校尉接过那张羊皮纸,在火折子上面熏烤之后细细观阅,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好!将军既然有此诚意,我必尽快通知王爷,定于两日之内与你回信!”
  说话间,他将羊皮纸谨慎地收在怀中,又道:“一路行来,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大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道:“北蛮前锋军已改装为商队和护卫随和谈使团出发,不日就将抵达惊寒关,届时城门大开必能抢占先机,待边关战事一起……”
  林校尉冷冷一笑:“待战事一起,王爷必不失约,在天京翻覆风云!”
  那人问道:“将军让属下带话,问王爷有几分把握?”
  “皇帝现在有心无力,皇子之中掌有兵权者唯有王爷与诚王,待战事一起,王爷便联合众人力推诚王率军出京镇守边关,届时京中内虚,只要能控制住皇室,何愁大事不能成?”
  “端王如今虽无兵符在手,可他与武将关系甚密,也不能轻忽!”
  “放心,王爷可是为端王准备了一把好刀,随时会要他的命……”
  “……”
  顾潇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连呼吸也未乱一拍,只有一双眼睛冷如刀锋。
  下方两人也知道长话短说的道理,迅速将双方情报交流之后,留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地点,便准备离开此地。
  顾潇终于动了。
  林校尉走在前面,小心将门推开半扇,确定了外面无人,便抬手示意身后之人先行一步,却迟迟不见那人上前,反而有一阵风吹了进来,又携着淡淡的血腥味席卷而出。
  他的手在半空中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向门外飞射出去,像一道离弦的箭。
  林校尉的动作很快,他这一口气跃出三丈许,脚还没站稳,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那屋里的情况。
  门口空无一人,他的身体却猝然撞上一道肉墙。
  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林校尉面前,两眼圆睁,死死盯着他。
  林校尉刀口舔血数载,自然看得出这个人已经死了,颈上极细的刀口一线入肉,身体还有余温。
  然而死人怎么会动?
  林校尉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大力就透过这死人躯体打在他身上,没有站稳的脚步陡然离地,他跟这具尸体一起被打回了身后那间破屋,力度和角度都算得精准,一死一活两个人滚倒在地,没碰到门扉边框或者翻倒杂物发出异响。
  林校尉刚把压在身上的死人推开,就有冰冷刀尖探入口中。
  “多说一句话,便割了你的舌头。”
  顾潇一脚踏在他腹部,林校尉瞳孔紧缩,奈何口中有刀刃,说话也含糊不清:“你……顾……啊!”
  力道下沉压迫丹田,剧痛瞬时传开,林校尉浑身一颤,刀刃把他的嘴唇豁开一条口子,顿时满嘴流血。
  这惨叫短促低哑,他也不敢再发第二声,因为刀刃离口之后,已经对准了他的一只眼睛。
  平生屠了多少性命,都不如这一刻生死千钧的恐惧,林校尉不是没想过反抗,然而顾潇出手太快猝不及防,他在惊鸿刀面前失了先机,就是丢了活路。
  林校尉努力压住自己的语气不要太狼狈:“顾潇,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大人为何在此,我便为何在此。”顾潇微微一笑,“若非如此,怎么知道王爷所图如此之大?然而站得如此之高,就不怕摔得更惨吗?”
  林校尉见到他,心里就凉了半截,知道刚才一番密谈怕是都被这人听了过去,现在狡辩否认已是徒劳,只好变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是王爷的命令,就该知道要怎么做才是!现在你这般做法,莫非是要对王爷忘恩负义不成?”
  “林大人说得有理,我当然知道……”顾潇目光微垂,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忘尔等与赫连御勾结害我师长殒命之恩,负你们假作好人误我祸水东引认贼为恩之义?”
  林校尉浑身一震,刀尖险些碰到了他的眼珠。
  “当年事,今日情,顾潇都洗耳恭听大人一句句说明,绝不敢插嘴半句,只不过……”他微微俯身,刀刃缓缓偏移落在林校尉的手上,“大人若再巧言欺瞒一字,在下便切大人一截骨头,就从手指开始……人生有多少块骨,大人今夜可有兴趣细细数清?”
  “你——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该被千刀万剐……啊!”
  这声惨叫刚出口就被一块发霉的烂木头压回嘴里,地上多了一小截血淋淋的指尖。
  顾潇拿开那块木头,淡淡道:“第一块。”
  林校尉这些年不知道对多少人用过酷刑,却还是头一回遭到刑讯,十指连心,他疼得浑身发抖,死死看着顾潇:“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们……”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刀刃下移落在第二截指节上,顾潇声音转寒,“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个字也别漏,否则……”
  林校尉倒也硬气,忍着剧痛道:“否则你能怎么样?”
  顾潇偏头躲过一口带血的唾沫,竟然还笑了笑:“林大人好骨气好忠心,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堂堂南儒,难道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林校尉的脸色瞬间一变!
  顾潇头也不回,淡淡道:“阮大人,您请我来是要凭台搭戏、借刀杀人,现在戏已看罢,人肉已在刀俎下,您要是再不现身,在下可就没有留活口的耐心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门扉就再度被推开。
  林校尉费力地支起上半身,越过顾潇肩头看去,只见那是个看似瘦弱的中年男人,眉目儒雅气度清寒,一身深色的锦纹文士袍笼在身上并没被骨肉撑起来,只像搭在枯槁的树干上。
  这无意是个不起眼的人,可是林校尉见了他,却比见到顾潇突然发难还要惊惧,仿佛见到了鬼!
  阮非誉!
  第185章 宫变(五)
  南儒阮非誉,时年四十七岁,任职户部尚书,兼皇长孙辅学之师,上能简在帝心,下有半朝文臣之力为倚仗,就算离了朝堂回归江湖,还有天下桃李可堪一用。
  在林校尉心里,顾潇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客,被他知悉了这些顶多生出麻烦,可事情若被捅到阮非誉面前,那就成了祸端。
  因此,在见到阮非誉的那一刻,林校尉当机立断想要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只要他今夜未能如时带信回转,楚琰必知事情生变,以其多疑的性子,定会再度对顾潇生出猜忌,如此一来也能随机应变。
  顾潇见他牙关一咬,却没有出手阻止,因为已经有一颗松子破空而至,打出一颗带血的牙,隐约可见藏在其中的黑色。
  如此眼力、指力,叫顾潇已经下意识绷起了弦,然而阮非誉只是对他和善地一笑,走到林校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语气轻淡温和:“话还没说清楚,谁又准你一死了之呢?”
  林校尉满嘴的血,说不出话来。
  顾潇抬手封住他身上七处大穴,又从其怀中搜出那张羊皮纸,这才起了身,对阮非誉行了后生晚辈应有的礼节。
  他与这老狐狸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早在三年前初入天京,就奉静王之命暗中观察异己,位高权重的阮非誉自然是名单上的头一号,顾潇纵横梁上的数载英名就在此人手中翻为画饼,若不是他轻功过人,恐怕早就被其拿下。
  一来二去,顾潇算是亲自体验了一番何为“盛名之下无虚士”,阮非誉则从他的武功路数里捕捉到了昔日顾铮惊鸿掠影的痕迹。然而两只都是滑不留手的狐狸,一个遭逢大变再不轻信,一个历经浮沉深藏不露,谁也没先动声色,直到两年前阮非誉任楚珣文师之后,才渐渐有了暗中来往。
  自顾欺芳之事后,顾潇再也不肯偏听偏信,纵然楚琰布置周全,也不能叫他放松心里那根弦,恰好那时盈袖携暗羽来到天京,连番枝节几乎要颠覆他所有盘算,因此比起与自己有所牵扯的所有人,反而是身处局外的阮非誉更可信一些。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面相见,对于顾潇半含不露的困局,阮非誉只给他指了一条路——
  当面人背后鬼,凡事留一线,多听多看胜多言。
  若无此指点之恩,就算有楚珣亲自带话,顾潇也绝不会在这个特殊时期冒险动手,盖因他知道阮非誉此人虽有千般万种可疑,却有一大局之心可信。
  一念及此,顾潇将羊皮纸览尽抛给阮非誉,道:“阮大人既然让晚辈来做这一回梁上君子,便是打了让这二人有去无回的主意,现在晚辈不负所托将人拿下,这后事如何处置,还要请大人劳心。”
  “好说。”阮非誉笑道,“此时,‘林校尉’已经完成任务,正回静王府向主上述职,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便要到了。”
  林校尉瞪大眼睛可惜说不出话来,顾潇还刀入鞘,道:“王爷视林大人为心腹,寻常替身怕是难过他这一关。”
  “三昧书院不乏杂学道师,虽不及天下圣手,却也难见端倪,加上顾副尉暗中相助,要撑过几日并非难事。”阮非誉顿了一下,笑意愈深,“何况,有密信当前勾住王爷心念,未来几日他怕是都无暇他顾了。”
  顾潇眯了眯眼睛,看了下地上那具僵冷的尸体:“此人行踪目的,果然已在阮大人掌控之中。”
  “本官让他活着到达天京,只因为他安然无事才能钓出林校尉这条大鱼,既然鱼已上钩,饵在与不在便无所谓了。”阮非誉瞥了一眼尸体,“顾副尉若想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不妨撕了他的面具,再看看他的胸膛。”
  顾潇挑了挑眉,弯腰在其脸上摸索几下,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又拿下些增补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这……”顾潇将人皮面具攥紧,“蛮人?!”
  “他是北蛮大将军‘胡塔尔’的亲信,负责与静王府交涉暗通,因为说得一口流利中原话,又善于伪装,刺探了不少边关情报,此番若非他心急之下败露行迹,本官的人也没这么容易盯准他。”
  顾潇寒声道:“静王久居天京……为何会跟北蛮有勾连?”
  阮非誉叹了口气:“顾副尉可知其生母本为北蛮和亲公主‘古洛那’?她乃胡塔尔的姨母,其姐是当今北蛮王后,昔日静王年幼之时,北蛮撕毁合约突袭我大楚边关……古洛那虽未被查出通敌之实,却遭到帝王猜忌逼问,她为了保护亲子,便自杀立誓以证母子清白,否则哪有如今的静王?”
  顾潇道:“那么,她到底有没有通敌?”
  阮非誉摇头道:“这个问题只有古洛那自己知道,不过因为她的死,静王才真正得了陛下信任,从此养在了唐宸妃名下,由处境尴尬的异族血脉真正有了皇子地位。”
  顾潇一点就透:“唐宸妃膝下无子,唐家却势大猖狂,陛下早有意整治只是苦于年事已高有心无力,为朝纲计也得维持着君臣之间微妙平衡……但是,陛下时日无多,待新帝上位,未必还会愿意留着野心勃勃的唐家,除非他们有把握新帝不会对他们动手。”
  唐宸妃为何对并非亲生的四皇子视如己出?不过是别无选择。
  唐家为何要千方百计将自身与四皇子绑于同舟?无非是相互利用。
  “静王本无母族,全靠唐宸妃和唐家支持才能走到今天,他对生母被逼死之事本就如鲠在喉,兼之身份特殊,当他对大楚生出怨愤,自然会想寻求新的外力。”阮非誉揉了揉额角,“蛮王并非莽夫,知道杀不如治的道理,比起穷兵黩武杀伐立威,扶持一个对己方有利的大楚新帝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顾潇冷冷道:“唐家愿意做卖国贼?”
  阮非誉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否则本官也不可能得知这些消息,不过……身为家主,总要为家族计,比起面临新帝上位后的台面清洗,他们宁可选择亲手翻云覆雨,毕竟这世上成王败寇胜者书史,只要他们能赢了此局,何愁什么生前身后名?”
  “那么……”顾潇低头看向林校尉,“静王想上位,必定要先除绊脚石,比如……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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