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刀刃劈向顾欺芳脖颈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再躲了,顾潇目龇俱裂,眼眶里都要滴出血来,可就是停不下自己的手脚。
  幸好端清阻止了他。
  顾潇失衡跪下的时候,他脑子里的狂躁陡然如潮水退去,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顾欺芳。
  顾欺芳已经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匍匐在地上,血染红了她身下一片地面,从顾潇的角度看过去,能明明白白地觑见她那被生生削去一块血肉的左臂。
  目光怔怔落回手里那把染血的惊鸿刀上,顾潇从小到大都惯会甩锅,可现在连个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被赫连御一掌打下去的时候,顾潇本能地将刀插入山石,勉强吊住身体,此时月黑风高,冷风就像毒蛇一样在背脊乱窜,叫他不能不毛骨悚然。
  他还在茫然,端清已经上前。
  顾欺芳伤势太重,他不敢随便去移动她,又见顾潇险象环生,就先扑到了崖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手要去拉他上来。
  顾潇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端清满脸都是焦急,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残留的药效似乎又发作了,他脑子里一片浑噩,忽然看到崖边多出一个人。
  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银面具在此刻就像无常鬼脸,嘲讽着他所有的愚蠢和无能为力。
  嗤笑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清晰得字字刻骨铭心:“顾欺芳要死了,是你杀了她……欺师灭祖,做得好啊。”
  那个时候,端清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他,顾潇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相信师娘一定会把他拉上去。
  那个声音笑意更深:“他要救你啊,真幸运……可你除了拖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哦,对了,你还可以拿起刀,再杀他们一次。”
  顾潇抬起头,看着端清苍白如纸的脸。
  端清的情况不好,他担心着顾欺芳,又要来救顾潇,更得提防身边赫连御发难,以至于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从来没见过不动如山的端清这般模样。
  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端清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安抚着他:“不怕,我拉你上来。”
  就在两只手就要相触的刹那,神使鬼差般,顾潇拔出了惊鸿刀,身子往后一仰,坠了下去。
  他后背向着下面,面朝上空,可眼里没映出夜色,只有师娘剧变的脸庞陡然缩小,然后飞快消失在视线里。
  顾潇在那个时候想,我早就该死。
  可大概是老天爷都不想放他好过,顾潇从断崖滚下来,并没死成。
  这座断崖并不十分高,中间老木横生,下面还有一片树林和一条河。顾潇中途被树缓了几下,最后带着一身伤滚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等到他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身边照料他的也是陌生人。
  那个人说自己姓林,是被赫连御抓来的朝廷校尉,在逃离的时候捡到了他。
  “本来大难临头不想管这些闲事,可看到你手里的刀……”那人笑着指了指他死死握着的惊鸿,“之前此刀还在一位女侠手里,她在迷踪岭救我一命,还打听着一个少年下落……那时候在河边看到你紧紧握着这把刀,猜测她要救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顾潇木然地听他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甚至连心里都只剩下了空落,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承载生离死别的真谛。
  伤势刚好了一点,顾潇就在林校尉的叹息里离开城镇,身上银钱不多,也骑不了马,一路落拓如乞丐一样,餐风宿露了大半个月,才回到了飞云峰。
  顾潇一路上想过很多种可能,想着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等到他回到家,就抄起扫帚噼里啪啦一顿胖揍,中气十足地骂上三个时辰不歇。
  他也想过师父没了,师娘再也不肯疼他,恨他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入骨,等他一回去,就拎到师父坟前去领罚,任打任宰,绝无二话。
  顾潇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想到……他没有家了。
  飞云峰抱翠盈碧,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顾潇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春日靠树打盹儿,夏天下水摸鱼,秋朝上山摘果,冬夜挽弓猎兽,点点滴滴累积了两千多个日夜,如今却点滴不剩。
  整座山被大火焚过,寸草不留,土石都被烧焦,好几处干裂,顾潇茫然地走在焦黑山道上,看着路旁枯焦的树干和地上被活活烧熟的鸟兽尸体,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是当他看到那座被烧毁的木屋时,双膝跪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顾潇在废墟里挖了半晌,什么都没找到。
  顾潇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一路上摔了多少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浑浑噩噩,就像丢了魂魄,成了具行尸走肉。
  他终于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浪子,除了惊鸿刀一无所有,茫然无措,有时候被流氓地痞欺负了也逆来顺受,压根儿不见了之前少年轻狂。
  直到有一次,有几个乞丐要抢惊鸿刀,觉得能当三四两银子,他好像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拳一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手骨生疼。
  打完之后,他就坐在满地狼藉里,抱着惊鸿刀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漂泊了十来天,顾潇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金水镇的那家客栈。
  看着店门招牌,他想起自己在这里与顾欺芳最后一次正经相处,听她难得严肃的训斥,又在青石长街上与她挥手作别。
  店小二没认出他是之前那个出手大方的客人,只把他当成了乞丐,忙不迭地赶人,顾潇摸出身上最后一块银角,对他说:“我不打尖也不住店,你带我去看看后院那棵桂花树,我只待一会儿就走。”
  他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很高,坐在上面可以望见顾欺芳当初住过的房间,也许现在已经有其他人了,可哪怕是一扇紧闭的窗户,他也要看看,看过之后……就死心了。
  店小二贪钱,趁着掌柜的不在,就答应了,只是叮嘱道:“店里住了贵客,你不准惊扰他们,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得离开。”
  顾潇无所谓,他左右只是看一眼,细细一想,那棵树的花期也该尽了。
  可是当他到了后院,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棵树上的桂花的确快落尽了,金黄泛红的小花在地上扑了细碎密集的一圈,有个穿暖黄色衣服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胖乎乎的手一朵一朵捡桂花。
  他旁边还守着几个人,见到顾潇立刻拔刀呵斥,小孩儿听到动静回过身,先被这邋遢落魄的人吓了一跳,却很快认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
  “顾潇!”
  小孩儿踩着满地桂花扑过来,又踩了个急停,嫌弃地看着他这一身,可到底还是伸手扯着他衣角,一半埋怨一半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顾潇怔怔地看着楚尧:“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说了要你做师父的,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提起这茬,楚尧就有些气恼,他一脚踢在顾潇小腿上,劲儿不大,跟小猫闹脾气一样,“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就只好回这里等了……我等了你一个月,以前都没人敢这么对我的!”
  顾潇忽然蹲了下来,抱住了楚尧,把他的小脑瓜往怀里按。
  “你该去沐浴换衣了,讨厌!”楚尧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却突然感到有一滴温热溅在脸上,愣了一下,抬头看顾潇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
  “你别哭啊!”楚尧有些无措,抬手用自己锦缎制成的袖子给他擦眼泪,绞尽脑汁地回忆母妃哄他时的模样,“你别哭,我、我给你吃桂花糖,可甜了!”
  顾潇被他硬塞了颗指头大的糖块,嘴里是馥郁的桂花香,并不是浓烈的甜意,却让他从里向外开始活过来。
  他抱着楚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声音嘶哑:“对不起……对不起……”
  楚尧还道是他让自己久等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需得有些肚量,于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着顾潇后背,说道:“来了就好,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顾潇抱得他更紧了些,眼泪夺眶而出。
  第81章 馥郁
  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不开口,只要眉眼轻挑就自成风流,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痕迹,却也将曾经的轻浮发酵成了入骨之醉。
  可是现在,沈无端低眉垂眼,只注视着桌上那只小银壶,良久才出了声:“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叶浮生抹掉额头上的灰,拍拍衣服走出书房,又踱回前院。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不浓烈,却馥郁,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有些微醺。
  是上好的陈年桂花酒。
  他的鼻子向来比狗灵,现在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这样想着,叶浮生脑补出楚惜微抱着酒坛子撒酒疯的模样,顿时便笑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不怀好意的促狭又上了眉睫。
  他看了眼院墙,砌得挺高,可也不够自己轻功一跃,便翻身上了墙头,打算给楚惜微来个“祸从天降”。
  然而还没等叶浮生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满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丧。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过神,又没了正经,笑嘻嘻地说道:“满园风光关不住,一缕暗香出墙来。”(注1)
  他说完这句话,一只空酒壶就迎面砸过来,叶浮生偏头躲过,看着楚惜微有点不自在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像调戏。
  按理说男人之间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常有之事,可自己到底做了他两年师父,不该这么不庄重,更何况……楚惜微喜欢男人,他再这样讲话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叶浮生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遭逢大变,幸亏在金水镇客栈再遇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楚尧,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他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顾潇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入木三分,锋芒从毕露到收敛,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无声祭奠。
  后来入了掠影卫,他也曾路过金水镇,特意想去看看,只是人非物也非,那家客栈早已不做了,被改成了一家私宅,新主人嫌桂花树占地方又不名贵,就不要它了。
  据说本来是打算砍了做个树墩子,幸好当时有个外地人到此买下了这棵树,将它连根拔起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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