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那我就更想要了。”黑衣青年勾了勾嘴角,“谢庄主,眼下断水山庄强敌环伺,就凭你如今这副残躯,能顶得住明枪暗箭吗?断水刀重于你的性命,不知断水山庄与之相比,又孰轻孰重呢?”
  谢无衣看了他一会儿,取过茶壶为他添了杯茶:“这位……”
  “我姓楚,楚惜微。”黑衣青年挑眉,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壁,“久闻天下第一刀之名,今日拜访,方知见面不如闻名。”
  “江湖上沽名钓誉、谬赞枉称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谢某从不敢以‘第一’自居。”谢无衣慢慢笑了起来,眼角轻扬,嘴唇也弯了弯,让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然而他的眼神太冷,幽暗深邃,反射着冷冰冰的微光,就像一把悄然出鞘的刀。
  “西域八十二战名扬天下,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曾经的断水挽月影惊鸿,如今挽月无踪、惊鸿绝唱,唯有断水尚存于世,倘若谢庄主头顶是虚名,江湖上谁还敢尊大?”楚惜微轻轻一笑,“我所失望的,是庄主你拿得起,却放不下。”
  谢无衣眯了眯眼睛:“百鬼门主果然所知甚详,可惜世间之事总不能全操在手,楚门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设身处地,自然说得容易。”
  孙悯风喝光了剩下半壶茶水,插话道:“相见相惜的二位,可以暂且打住了。我们继续谈生意,不知谢庄主是要用断水刀换取易筋换血的机会,还是关门送客和山庄共存亡?”
  谢无衣道:“重要的事情,要慎重地考虑。”
  “一二三,你可以给出慎重的回答了吗?”
  “孙先生,”楚惜微按住他的肩膀,“争锋大会七日后开始,谢庄主比我们更心急,何必纠缠这一时半刻?”
  孙悯风不再说话,把杯中茶叶倒进嘴里咀嚼,谢无衣起身道:“我会在明日给出答复。蝉衣,带贵客去松涛苑。”
  此时,有下人狼狈地跑来,对着一直候在门外的薛蝉衣耳语几句,薛大小姐一张花容已现怒色。
  薛蝉衣憋着一口气示意管家带客人离开,然后走到谢无衣身边,语气急促:“师父,有人闯进凌波楼,盗走断水刀,现在被护院们追至‘望海潮’附近!”
  一声脆响,茶盏砸碎在地,谢无衣的眉目顷刻冷了下来。
  古阳城是一座山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数不尽的山谷野林。断水山庄如今虽然风光不再,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它坐落于城东偏远处,除了山庄本身之外,还有背后连绵十来里的山头,占地面积十分辽阔,进一步可混迹市井,退一步则放浪山林。
  “望海潮”,断水山庄后山的一座断崖,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崖下有一条大河,水流瞬息万变,一时如大浪淘沙波涛汹涌,一时如寒潭凄切静如止水,稍有懈怠便会被暗流卷走,哪怕是浪里白条落进水里,要不了一时三刻也要翻着肚皮浮上来。
  断水刀法,取抽刀断水之意,刀法中那惊涛骇浪又细水长流的气势,便是从望海潮中衍生出来,是历代庄主习武练刀的地方。因此它成了断水山庄的禁地,每一代的庄主故去,便要将骨灰葬入大河,顺水而流,还于天地。
  夜深风雨更急,火把亮不了几息就要被雨水浇灭,断水山庄的护院好不容易把那窃刀之人逼到断崖边,那是个一身短打的汉子,手里紧紧抱着把连鞘长刀,在众人逼近下不断后退,冷不丁一块石头掉了下去,吓出一身冷汗。
  进退不得,走投无路。
  此时黑灯瞎火,叶浮生这个半瞎倒是混得如鱼得水,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视物清晰,仿佛一只善于潜伏的猫。整个人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树桠间,连雨打树叶的动静都比他来得气势汹汹,丝毫没有惊动旁人。这棵树生得高大,他不仅能看清前方的混乱,连斜下方峭壁上的异状都能一览无余。
  凌波楼出事之时,他懒得管,只在婢女带领下往谢离的院子赶,结果刚一进去,他就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小鬼不见了。
  失踪的少庄主正绷着一张稚嫩严肃的小脸,绕过了众人追逃的路线,沿着山峰走向,从一处陡峭的山壁上往上爬。这处山壁贴近断崖,嶙峋的石头把他小小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要不是叶浮生这双夜猫子似的怪眼,还真发现不了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兔崽子。
  断水山庄的事他管不了,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小孩儿要是出了事,他叶浮生一世英名也得翻为画饼。只是谢离年纪虽小,轻功弟子却着实不错,在这峭壁上说不得如履平地,倒也勉强灵活敏捷,跟人形壁虎没什么两样。为防止贸然出手把这孩子吓得掉下去,叶浮生只好找个合适的地方窝着,不错眼地关注他一举一动。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谢离终于爬到了断崖下,却没有翻身上去,而是踩着一块大石,借力把自己贴在了隐蔽处。
  那汉子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做贼,比起市井小偷被抓时还要着急窘迫,一张黑炭脸涨得通红,偏偏眼下插翅难飞,只好紧紧抓着刀鞘,好几次差点掉下山崖。
  薛蝉衣终于赶到,她抿着唇不说话,抬手一鞭甩了过去,汉子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半途又想起手里拿着的是断水刀,硬是转过身去,生生拿后背挨了她一鞭。
  薛蝉衣柳眉倒竖:“大胆匪盗,将刀还来!”
  汉子嘶了口气:“叫你师父出来说话!”
  薛蝉衣人不大气性高,长鞭兜转如蛟龙出水,迎面再上。汉子咬了咬牙,断水刀悍然出鞘,长鞭缠上刀锋刹那,汉子只是顺势一劈,薛小姐的鞭子就少了一截!
  叶浮生在树上摇了摇头,暗道:打女人,还要占兵器的便宜,端得无耻。
  失了前力,长鞭反震回来,重重抽在薛蝉衣的手上,手背上顿时出现一条鲜红鞭痕,皮肉都翻卷开来。她弃了鞭,一手掐上束腰的红绫,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谢某在此,有何指教?”
  叶浮生原本没骨头般的身体慢慢坐直了,他看着那个越众而出的男人,好像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冲,脑子里轰然一鸣,带得耳目都剧痛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在树干上留下了几个指坑。
  谢无衣撑着一把油纸伞,轻袍缓带,像个教书先生一样闲庭信步。雨势很大,他全身上下却只有翻飞的衣摆湿了些许,面容削瘦,一双眼睛却比刀锋更寒。
  薛蝉衣退了一步:“师父!”
  汉子被他气势摄住,差点后退一步直接摔下去,紧握着断水刀,怎么看都色厉内茬。不管这三年来江湖人如何编排谢无衣,可是他现在这样的眼神体态,叫人一见就回想起当年群英会上败尽英雄的断水庄主,甚至比那时更可怕。
  仿佛一只昂首凌云的虎,变成了择人而噬的狼。
  谢无衣站在离他七步远的位置,重复道:“谢某在此,有何指教?”
  汉子深吸一口气,硬邦邦地道:“指教不敢当,只问庄主一句——为何不接夺锋战帖?”
  暗处的叶浮生刚平复心情就听见这么一句,有些好笑: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谢无衣看了那汉子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道:“你也用刀?”
  汉子挺起胸膛:“是!我乃……”
  “谢某没兴趣知道你是哪瓣蒜。”谢无衣冷笑道,“不告而拿是为贼也。怎么,你认为谢某没接夺锋帖,就没资格拿断水刀,所以要来取刀替谢某参战吗?”
  汉子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葬魂宫是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身为断水庄主不思除魔卫道,避战谢客,可知多少英雄豪杰为此扼腕?”
  “好不要脸。”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恰好应和了叶浮生心里的四个字。难得遇见知音,他施舍给那人一个眼神,发现正是之前匆匆一瞥的黑衣来客。
  百鬼门主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撑着伞走了出来,窄袖黑衣,眉目俊美到咄咄逼人,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在下见的世面少,如此无耻的行径也能说得冠冕堂皇,实在长了见识,多谢这位言传身教。”
  这话说得不客气,可惜楚惜微长了一张吃软饭的小白脸,又撞上个二五眼的莽汉,当即被糊了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楚惜微笑了笑,眼眸低垂,鬼气森森,看到的人都觉得背脊一寒。
  叶浮生收回目光,心道:披了聂小倩皮的黑山老妖。
  “够了。”谢无衣摆了摆手,目光如电,“你要如何?”
  “葬魂宫气焰嚣张,连夺武林四把名锋,正道英雄无不愤慨。”汉子大声道:“谢庄主,你若是接了夺锋帖,替武林正道挣这口气,证明断水山庄如今不是浪得虚名,我便把刀还你;否则我就把刀转手于其他英雄,总不至让葬魂宫嚣张放肆!”
  “好、好、好……”谢无衣连说三字,面无表情,周围人都感觉脖子一凉,好像有钢刀划过。
  手里的纸伞陡然一转,雨点旋飞出去,劈头盖脸地打向那汉子,他立刻下腰躲避,不料谢无衣提掌而来,并指如刀,已经与他咽喉近在咫尺!
  汉子立刻抽刀格挡,谢无衣一指头戳在刀身上,反而是那汉子被震退出去。他本就站在崖边,这一下连吭声都来不及,整个人都往后倒去,谢无衣眉头一皱,变掌为爪去抓他,可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硬生生躲开他这一手,连人带刀坠了下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紧随其后坠了下去,谢离双脚在间不容发之际踢开汉子的手,一勾一挑,将断水刀接在手里,可他年纪太小,之前又耗力过多,这一下就没能站稳,若不是及时一手攀住岩石,否则就不是挂在崖顶下丈许做风干腊肠,而是要掉下去喂鱼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薛蝉衣花容失色:“小离!”
  谢无衣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往下跳,却被一个人往后一扯——楚惜微越过他跳了下去。
  然而来不及了,谢离手中的岩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响,男孩脸色煞白,直直下坠。
  可他到了现在,也还是紧紧抱着断水刀不放。
  楚惜微的手差一点就抓到了他,结果只扯下了一片衣角,来不及皱眉,一道天青色的影子从他眼前晃过,快得让他都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第6章 洞穴
  望海潮,名不虚传。
  眼看河面越来越近,叶浮生一把将谢离搂在怀里,提掌向河水打去,欲激起水柱以冲力改变下坠之势,可是掌力却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他心道不好,只来得及让谢离憋口气,两人就一起掉进了水里。
  水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远不如河面展现出来的平静,几有摧枯拉朽之势。更倒霉的是,这水下还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几乎把暗流带成了漩涡,叶浮生牢牢护着谢离,被暗流卷了下去,一路七荤八素的冲击,不知过了多久才撞在了石头上,背脊生疼。
  周围水压一松,叶浮生凭借一双夜视眼勉强辨认出这是一个水下洞穴,内里九转十八弯,又有暗渠分走水流,才堪堪给了他们喘息之机,至于那个莽汉,怕是真的喂鱼了。
  他的伤腿受了这么一遭罪,钻心刺骨地疼起来,叶浮生眉头也没皱一下,摸摸衣袋内的锦囊还在,再看看谢离正奋力从他怀里抬起头,这才松了口气。
  兔崽子呛了几口水,此时抱着断水刀坐在他身边,乖得像剥了壳的刺猬,叶浮生手贱地掐掐他的脸,叹道:“我见过赶集的,没见过赶着投胎的。敢问少庄主,你是要学习佛祖舍身喂鱼,还是看多了话本觉得一定能绝处逢生顺便找到高人秘籍?一把刀,比你的命重要吗?”
  谢离抱着断水刀不撒手,低声道:“是。”
  叶浮生摇了摇头:“和你爹一样,一根筋,驴脾气。”
  闻言,谢离瞪眼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论庄主?”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别说骂你爹两句,让你叫我声爹都不过分啊臭小子!”叶浮生摇头叹息,“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一天三顿打都不过分,找什么不好偏爱找死!”
  谢离化身闷嘴葫芦不吭声,叶浮生扶着墙站起来,举目四望,昏暗的洞穴内部在此刻倒是便利了他,阴冷潮湿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他屏息听了一会儿,道:“风声从那边传过来的,走。”
  谢离打了个喷嚏,抱着断水刀冻得瑟瑟发抖,叶浮生仰头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包泡了水的姜糖,诚恳道:“凑活一下好吗?”
  谢离:“……不,谢谢。”
  叶浮生拖着不大灵便的右腿,牵着谢离的手在水洞内跋涉。行至一个洞口前,叶浮生蹲下摸了摸地上青苔,赞叹道:“谢庄主真是好轻功。”
  谢离不明所以,叶浮生指着那层厚厚的青苔道:“你仔细看看这上面。”
  从洞口延伸向内都生长着茂密青苔,松软寸长,触之即滑。在青苔之下,是一片沼泽样的湿地,哪怕一块石子丢进去都会立刻下陷。然而在这些青苔上却有一行浅浅的脚印,看起来是男子留下,凹陷的边缘齐整无歪斜处,恐怕是长期有人从此地经过,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踏在同一个地方,因此经年日久地形成。
  什么人才能时常出入断水山庄的禁地?
  “脚印是单向朝内的,说明从这里进去,一定会有出路。”叶浮生蹲下身,“上来。”
  谢离犹豫了一下,把断水刀负在背上,坚定地抱住他的脖子。叶浮生目测了一下青苔的生长范围,唇角一勾,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脑门撞上倒生的岩石。
  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声传来:“不好意思,我忘了背上还有个人。”
  谢离:“……”
  他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却感到身下一定,叶浮生已经带着他踏出青苔范围,稳稳踩在了实地上。
  下一刻,叶浮生右腿一软,整个人往右边倾斜跪下,谢离赶紧从他背上跳下来,黑灯瞎火看不清情况,着急忙慌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你太重了我的膝盖承受不来。”
  谢离:“……”
  右腿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膝、踝关节都开始发热肿痛,几乎让他连行走的力气都快没了。叶浮生把剩下的姜糖囫囵往嘴里一塞,伸手点了几个穴位,揉按了两下经脉,这才伸手抓住谢离。
  谢离握着他满是冷汗的手心,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亦步亦趋。
  叶浮生往地上一坐,左右瞅了瞅,这是一间宽大的石室,四面都是打磨平整的青石板,上面却斑驳着深痕,而正前方……
  “少庄主,左行五步有一块大石,你踩上去就能摸到灯盏。”
  谢离依言而行,里头都是凝固的冻油,可惜他们身上都没有带火折子,就算有,这番折腾下也是不能用了。
  “拿这个做什么?”谢离掰了几下也没能把它取下来。
  叶浮生指点道,“你把灯座往上抬一下。”
  咔嚓一声,伴随着机括扳动的声音,谢离只觉得倚靠的墙壁突然翻转,整个人顺势被推了进去,下一刻墙壁合拢,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年纪毕竟还小,陡然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方,唯一熟悉的人也被石门阻断,顿时慌了神,连连拍打墙壁,大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你……”
  他的呼喊声没能穿透重逾千斤的墙壁,叶浮生一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正前方的墙壁上,那里传来了一声锁链的哗啦响动——有人站了起来。
  一个女人,很狼狈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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