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是,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域外,很谨慎的,这些年从未踏上过联盟的领土,没事喜欢搞事的是凯莱亲王他们那些人。凯莱亲王一直觉得八星系是他的私人所有物,当年是八星系背叛了他,那就是个满脑子报复社会的神经病,变态!”零零一唯恐自己在规定的时间里交代不完,语速快得几乎要起飞,听起来有些含糊。
  独眼鹰又问:“那你说说,现在入侵的星际海盗有几股势力?”
  “大概就、就三股,”零零一说,“直接袭击白银要塞的那伙人应该是‘光荣团’的,大部分逃到域外的小团体一开始没法生存,后来都加入了这个组织,他们一直在招兵买马,想密谋取代联盟,建一个什么……什么光荣帝国。除了光荣团,还有一帮人势力也很大,非常危险,据我所知,他们自称叫‘反乌托邦协会’。”
  林静恒眼角一跳:“反乌会?反乌会居然还在?”
  “反乌托邦协会”这个组织,发源于地球时代末期,刚开始,就跟“保护动物”、“保护水源”之类的非政府组织一样,是文艺青年们的时髦,主旨是反思科技这把双刃剑,号召人们适当回归自然,不要被越来越强大的科技绑架自己的生活。
  众所周知,文艺青年是一种安全无公害的生物,文明守法,急了顶多骂街,不会随便杀人放火,还留下了很多宝贵的文艺作品,当年大半个文化娱乐圈都有“反乌”倾向。然而随着人类飞向太空,走进星历时代,事情开始不一样了。这个文化人的沙龙渐渐变了味,开始被反科技极端分子占领。
  劣币驱逐良币,疯子的声音好像总是更容易被人听见。
  旧星历192年,反乌托邦协会正式被官方定性为“邪教组织”,此后愈加堕落,成了一枚社会毒瘤。
  从旧星历时代到新星历时代,反乌会在历史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一道剪影,直到联盟统一八大星系,才把他们彻底清剿。
  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可怕的幽灵居然一直躲在域外,伺机反扑。
  “对!就是他们,反对人工智能,反对伊甸园,反对所有现代科技,他们还认为,非必要情况应该禁止太空漫游和太空考察,人就应该像猴一样活在地面上,是不是特别有病?凯莱亲王从第八星系溃逃之后,就加入了这个组织!”零零一说着,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剩下一股就是我们了,我们……我们自由军团当然和平多了,到现在主力还在域外,根本没搀和进来,武装冲突是要流血的,对不对?不管谁有什么政治主张,老百姓总是无辜的。我那时候奉命把诸位请来,也是带着合作诚意的,大家都是想过好日子……”
  林静恒把玩着个人终端:“不好意思,你最后自己人都不放过,连敌再友、炸了整个空间站的行为,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啊。”
  独眼鹰脸色沉了下来,在零零一小腿上踹了一脚:“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傻?”
  “不不不,没有,”零零一连忙说,“误会!我们有保密规定,正在进行的实验,还有‘鸦片’计划暂时不能泄露,否则组织也饶不了我……可是巧就巧在四哥您神通广大,当时正好扣下了我们一枚鸦片,弄得我们本来就很紧张,以为……以为您来者不善,像是知道了什么,当时情况又那么混乱,各位朋友开着机甲直接闯进我们的保密实验室,我是受到惊吓……”
  独眼鹰打断他:“鸦片计划是什么?”
  零零一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独眼鹰面无表情地说:“看来他不想说了,嘴还是不如脑子可靠,不如……”
  零零一原本也是一条硬汉,可是“生吃猴脑”这个过程实在太凶残,眼看林静恒要重新给他插上探针,他居然当场被吓哭了,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男性长辈称呼都呼唤了一通,他涕泪齐下:“我说说说——鸦片计划……林四哥肯定应该已经猜到了,您从蜘蛛身上拿到的那个芯片就叫‘鸦片’,植入以后,能最大限度地坚固人体、让人觉得力大无穷,芯片还能局部模拟类伊甸园功能,能伪装,能屏蔽……当然,芯片本身是有一点成瘾性,摘下来之后也有一点轻微的反噬。”
  独眼鹰的拳头陡然捏紧了。
  “眼看就是乱世,人人都得谋其自保,可是普通人想活下来太艰难了,大多数人的身体素质连大气层都飞不出去。”零零一干传销干久了,俨然已经忘了自己的俘虏身份,唾沫横飞道,“我们就是想趁这个时机把一批成熟的芯片投向市场,让更多的人通过强化身体,掌握自己的命运……”
  独眼鹰冷冷地打断他:“是引诱更多的人对你们的芯片上瘾,一点一点升级,最后变成实验室擂台上那种怪物吧?挺好,我看反政府和邪教都没有你们这些毒贩子精,他们辛辛苦苦打江山,一不留神,手下的有效战斗力就被你们控制住了。”
  林静恒问:“光荣团和反乌会现在分别在什么地方活动?”
  “听说光荣团占了沃托,打算宣布临时政府,还打算跟联盟硬干几年,”零零一说,“反乌会应该只是趁火打劫,白银要塞都丢了,首都星自顾不暇,没空管其他星系了,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现在星系内打成了一锅粥,域外反倒清静了,我可以给二位带路去自由军团总部,我们最欢迎……”
  他话没说完,林静恒就站起来,穿过玻璃门的消毒喷雾墙,转身走了,顺便回收了神经探针和开颅专用的“小甲虫”。
  零零一不明所以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是逃过一劫,讪讪地冲独眼鹰一笑:“陆先生是吧?您能……能先找个什么东西,把我的头……”
  独眼鹰:“把你的头盖骨装回去?”
  零零一期盼地看着他。
  “那么麻烦干什么?”独眼鹰笑了,鹰钩鼻下露出一排尖牙,他指了指自己的鸳鸯眼,“看见这双眼了吗?136年跟着陆信将军清理第八星系的星盗时瞎的,当时我就发过誓,落到我手里的星盗都得死无全尸。”
  十分钟以后,零零一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残肢裹在机甲的排泄物处理包里,飞向宇宙。
  独眼鹰把整个医疗室消毒,洗干净手,不慌不忙地溜达出来。林静恒正在二楼训练室门口,靠着楼梯栏杆,看学生们鬼哭狼嚎地进行失重适应训练。听见独眼鹰上楼的脚步声,他一偏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脑的传感器,只是诈他?”
  独眼鹰脚步一顿,双腿一上一下地踩在楼梯台阶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林静恒的眼神十分复杂,近乎于深沉。
  然而只是深沉了一秒,老波斯猫就很找抽地嗤笑了一声:“你那点雕虫小技,呵呵。”
  他一声“呵呵”,方才配合还算默契的凶残审讯小组火速内讧,又打响了新一轮的战争。
  林静恒点点头,谦虚地说:“确实,像持枪闯进午夜场、扒人裤子之类的事太不人道,上不了大雅之堂,陆兄见笑了。”
  独眼鹰应声恼羞成怒:“林狗我操你……”
  训练室虚掩的门从里面拉开,陆必行一敲门框:“机甲里那么大地方,你俩非得在这吵什么,屋里还有未成年人呢,老头,你不说脏话不会张嘴是吧?注意素质!”
  随后他转向林静恒,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几乎是温文尔雅地叹了口气:“唉,他就这样,两百多岁了,估计也改不过来了,别介意啊。”
  独眼鹰:“……”
  谁两百多岁了?谁允许你四舍五入的!
  “没关系。”林静恒通情达理地说,“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准备跃迁,前往域外,建议你们现在休整一下,由于这次不是紧急跃迁,机甲不会填充保护气体。还有你们最好不要用药,省得用惯了以后有依赖性,储物间里有口服葡萄糖,身体素质不好的可以补充一点。”
  顿了顿,他又对学生们补充了一句:“不用怕,以后习惯就好了。”
  独眼鹰本来准备了满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喷,就听见林静恒嘴里吐出这么啰嗦的一段殷殷叮嘱,他当场忘了词,目瞪口呆地戳在原地。
  机械音的倒计时声音里,机甲原地消失,背对战火纷飞的八大星系,前往不在地图上的地下航道跃迁点,隐入茫茫黑暗,驶向不可知的域外方向。
  联盟建立两百多年,贫富差距不断增大,虚伪的政客们虚与委蛇、尔虞我诈,而伊甸园像个大型谎言,障目在温顺的民众头顶,已经烂进了骨子里。
  但虚伪的和平也是和平,大多数人即便是愚蠢地生存,也依然能生存。
  直到星际海盗的导弹打碎沉静的夜空,把每个人的命运悬挂在发丝之上——
  第二卷 荆棘之路
  第29章
  机甲“北京”的实时航行图上显示了一片空白, 此时, 他们所经过的航道是不在地图上的地下航道,是无数穿梭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贩们开辟出来的, 这意味着, 这条航道上没有任何安全保障。
  “北京”, 就是林静恒这架小机甲的名字。
  一般来说,只有湛卢那样的重机甲才会有自己的名字和编号, 这种模型一样的小机甲, 在茫茫宇宙中充其量只能算个小飞虫,没有人工智能, 当然也没必要有名字。陆必行坚持要叫它“北京”, 仿佛是借这北京β星上最后一台机甲, 纪念他们回不去之地。
  黄静姝跪坐在训练室的墙角,在舱壁上打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她透过小窗往外望去,外面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 四下没有光, 没有同行者,也看不见任何天体——星际旅行中,引力有时是致命的,航道要避开大型天体轨道。
  只有极偶然的时候,机甲会撞进一些太空尘埃中,那些细小的尘埃漂浮旋转, 反射了遥远恒星的光,远远望去,好像一层泛着微末光晕的轻纱,薄如蝉翼似的。
  他们已经在地下航道上走了接近一个月,期间经历了几次非紧急跃迁,黄静淑已经渐渐能忍受那种五脏都快被挤出来的感觉了。
  除此以外,机甲周遭一直是这样的环境,不刺激也不惊险,让人恍惚觉得,这种无边的寂寞才是常态。
  联盟和星际海盗之间的大战也好,疯狂的凯莱亲王也好,灰飞烟灭的故土也好……仿佛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已。
  他们这些落后地区出产的落后学生,也并没有因为特殊的经历获得特殊的才华,他们依然只是一群毫无用处的累赘。
  训练室里有模拟机甲,安装了一个仿真的微型精神网,他们魔鬼训练了一个月,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接入。
  怀特是个弱鸡,无论是体能还是抗失重,他在同学中全是垫底,至今一连上模拟机甲就能直接抽过去。
  斗鸡那傻大个倒是身体倍棒、吃什么都香,但智力方面的长势着实不甚喜人,缺乏起码的基础教育水平,基本是个半文盲。别说教会他什么高精尖的技术,就是让他看个小家电说明书都觉得吃力,还伴有注意力、暴力倾向等行为障碍。
  如果说以上这两位虽然有问题,但慢慢来还算能解决的话,薄荷的情况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有一定程度的黑暗恐惧症,以前无论在孤儿院还是女生宿舍,她都不是独居,所以症状不大明显,但是一旦连上精神网,人的感官就会和宇宙中的机甲感官共享。就像正常人会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体外环境,如非刻意,不会去留意自己的心跳呼吸一样,刚刚连上机甲精神网的人,也会被大量的机身外信息包围——暗无天日的宇宙环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链接精神网最多不到五秒,她整个人就开始尖叫着大哭,一身冷汗,心肺功能紊乱到几乎需要药物干预。
  至于她黄静姝——空脑症就是空脑症,至今为止,她与精神网的匹配度没有达到过30%,原因不明。
  拉环一声轻响,有人在她旁边开了一听啤酒,味道飘过来,黄静姝一扭头:“陆总。”
  陆必行抽出一个纸杯,倒了半杯给她:“这是林以前的库存,估计是手下人随便放的,他们不知道他不爱喝这个,我看都快过期了。”
  黄静姝半死不活地说:“没人喝快过期了你还这么小气,就不能单独给我拿一罐吗?”
  “给你半杯不错了,小朋友,还要怎么惯着你们?”陆必行一伸手,“不喝给我倒回来。”
  黄静姝赶紧把纸杯端走了。
  一直等她喝得差不多,陆必行才开口打破沉默:“你昨天的作业错误率很高,论述题也有抄袭痕迹,整个做得都很敷衍,以前没有这种情况,为什么?”
  黄静姝:“你怎么知道我是抄的?”
  “我不会给学生开我没看过的拓展书单,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显然也没有主动阅读的习惯。”陆必行靠在训练室一侧的墙壁上,站姿十分放松,却又并不显得吊儿郎当,“所以我知道你抄了哪本书、哪一段,有什么新鲜的?”
  黄静姝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低头:“哦,那你扣我分好了。”
  陆必行看了她一眼,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下文。
  黄静姝一口把纸杯里剩下的啤酒灌下去,小太妹风范十足地一抹嘴:“陆总,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天生缺胳膊断腿,有的人天生就注定一事无成、注定被淘汰。我……我们几个人都是这样,‘出厂’时就是不合格品。对不起,陆总,教我们操作机甲,比训练仓鼠钻火圈还难吧?”
  陆必行不置可否:“仓鼠钻火圈可没什么观赏价值。”
  “但是既然开始打仗了,不会操作机甲的人,将来很难在太空中活下去,对吧?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当废物,一辈子依赖别人。”黄静姝平静地说,“机甲操作需要很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得够聪明,还得没有基因缺陷,你不觉得这也是一次自然选择吗——消灭那些有缺陷的人,只保存正确的。”
  “唔,”陆必行有些讶异地一挑眉,“听你这么说,老师有点吃惊。”
  黄静姝撇撇嘴:“‘你们不是天赋不够,只是还不够努力,以及要注意学习方法’——你是想这么说吗?陆总,你们老师的台词有好几十万年没变过了吧?”
  “不,我是想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比较内向的年轻人会思考人生和社会,没想到你们这种业余爱好是拎着啤酒瓶子打群架的也一样。”陆必行说,“原来这种探究是人类进入青春期后的共同本能之一。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是个古老朴素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崇尚优胜劣汰。”
  黄静姝:“……”
  虽然没听明白,但总觉得不像好话。
  “人类社会、物种演化,是一个太漫长也太复杂的过程,当你凭借着自己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来观察判断它的时候,就像管中窥豹一样。”陆必行不紧不慢地说,“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就讲过,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也许每个十年就会翻天覆地一次,你能准确预测到下一个十年会是什么样吗?你一生会有几百岁,如果你连下一个十年都预言不了,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定义什么是缺陷、什么是正确呢?”
  黄静姝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啤酒:“小丫头片子——根据我的了解,也没有空脑症绝对不能感受精神网的证据,天赋上有欠缺,你可以在充分了解自己和机甲之后,选择其他发展方向,而不是入门比别人慢一点,就临阵脱逃。你有机会可以问问林将军,就算在白银要塞上,也不是所有人的精神力都强得像他一样的。”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训练室的广播里传来林静恒的回答:“当然不是,除了一线战斗人员,白银要塞对精神力高低没有硬性要求。”
  陆必行猝不及防,一口啤酒差点呛进肺里。
  不是说地下航道危机四伏吗?怎么驾驶员还有闲情逸致偷听他教育小女孩?
  陆必行一时有种错觉,好像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刚才喝下去的啤酒里好像混了几斤鸡毛,他喉咙又干又痒,连忙用力清了一下,换了个站姿:“不是说快要靠近地下航道的补给站了吗?”
  林静恒:“按照你的地图,航程大约还有一两天。”
  训练室的密封性很好……太好了,如果关了门,里面会有轻微的回音,广播里的声音好像贴着人耳边似的。
  陆必行不怎么明显地激灵了一下,推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训练室门口的楼梯间,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机甲底部,底部铺着一张巨大的地下航道线路图,三维画面。
  星际航道不像地面的高速公路,不可能静止在那,航线图也在有规律地旋转变换,密密麻麻的坐标叫人眼花缭乱,复杂得能把斗鸡同学看哭了。
  林静恒身在航道地图中,不停旋转的小亮点划过他的衣服,有时会照亮他的脸,老远一看,居然有点梦幻效果。陆必行发现这个人打扮得懒散又随便,不经意的仪态却会带出许多军人似的板正和挺拔,混合出某种异常矛盾的气质。他的虹膜发灰,原来头发的颜色也不是特别黑,光下仔细看,略有些偏浅,五官中每一样单独拆出来,都能品味很久,组合在一起,却莫名让人不敢细看,只记住一张冷脸。
  陆必行认识他五年多,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没看够本。
  “将军,”陆必行很熟练地凹了个风流倜傥的造型,靠在栏杆上,“你在白银要塞的时候,每年要收多少表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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