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六十名死囚,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两人侥幸活了下来,他们脸上脏污不堪,辨不出本来模样,只有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里面燃着一团火。
  贺兰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年轻死囚,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扔到他们跟前,道:“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谁生谁死,自己选罢。”
  两名死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去抢那支箭,一番争斗之后,那名略高壮些的死囚抢到了箭,而那名略矮瘦些的死囚则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旁观众人皆以为那矮瘦死囚即将死在高壮死囚手中,谁知那高壮死囚却猛地将利箭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射出来,溅了那矮瘦死囚一脸,混着泪纵横流下。那矮瘦死囚嘶吼一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那浑身是血的高壮死囚紧紧抱在怀里,恸哭失声,不住悲嚎,令人不忍卒听。
  那高壮死囚不住地往外吐着血,已然奄奄一息,却艰难地抬起手,抚上矮瘦死囚的脸,断断续续道:“小楼,好……好好……活下去……”
  矮瘦死囚不住点头,声泪俱下道:“我会的!我会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你别死,求求你,不要死,哥,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活?我怎么有脸活着……”
  高壮死囚似是扯了扯嘴角,道:“死……容易,活着……难,哥哥……想偷个懒,我……对不住你……”话音方落,高壮死囚的手颓然落下去,气绝身亡了。
  矮瘦死囚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僵冷的身体,嚎哭不止。
  贺兰骏不耐烦道:“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这名活到最后的死囚缓缓将怀中的尸体平放到地上,抹一把脸上的泪,对着贺兰骏恭敬地磕了个头,哑声道:“求太子殿下开恩,让草民将兄长的尸身带走安葬。”
  贺兰骏道:“死的这个人是你亲哥哥?”
  死囚道:“是。”
  贺兰骏道:“还真是兄弟情深,你现在一定恨毒了我罢?”
  死囚跪趴于地,没有应声。
  贺兰骏接着道:“那我便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了,我得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猎场上突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冷笑。
  众人循声看去,见发笑之人竟是一路都不曾出过声的叶嘉泽。
  “你在笑什么?”贺兰骏冷脸沉声问。
  叶嘉泽戴着面具,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地道:“我笑啊,果然不能听信道听途说。在北岚时,我常听人说,夏人最重承诺,可如今看来,竟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这难道不可笑么?”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而是赤-裸-裸的指责了。
  一个别国的质子小王,竟敢指责堂堂太子殿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实在是胆大包天。
  猎场之上鸦雀无声,没人敢说一个字,全都静待贺兰骏的反应。
  谁知贺兰骏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两声,道:“嘉泽表弟说得对,我夏人最重承诺,也罪恶那些轻诺寡信、自食其言的无耻之徒。本宫方才所言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这死囚的反应罢了,并非真的要杀他。”
  那死囚反应极快,立即连磕响头,高声道:“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求太子殿下再网开一面,让草民将兄长尸身带走安葬!”
  贺兰骏道:“准了。”
  那死囚喜极而泣,道:“谢太子殿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兄长尸身抱起,径直离开猎场。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倦鸟归林。
  猎物已经杀干净,生而高贵的猎人们满足了噬血的欲-望,带着一身血腥味儿有说有笑地离开。
  裴懿策马走在叶嘉泽身旁,道:“你猜那个死囚能不能见到明天早晨的太阳?”
  叶嘉泽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裴懿看着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三更]
  裴懿带着叶嘉泽来到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馆。
  酒馆内十分狭小,只摆得下三张桌子,已有宾客占了两桌,恰好余下一桌给了他们。
  裴懿也不问叶嘉泽,径自点了几个菜,要了两壶屠苏酒。
  小二动作十分麻利,不多时酒菜便端了上来。
  裴懿道:“现在是夜里,并无日光照射,叶小王爷是不是可以把面具摘了?吃菜喝酒也方便些。”
  叶嘉泽没有作声,抬手将面具摘下,随手置于桌上。
  酒馆内灯光昏暗朦胧,浅淡的阴影柔和了叶嘉泽的面部线条。
  若说白日里那惊鸿一瞥裴懿只觉得他有五六分像沈嘉禾,那么此时此刻,他便有七八分像沈嘉禾。
  裴懿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赤-裸而贪婪地盯着叶嘉泽的脸。
  叶嘉泽被他看得不自在,蹙眉道:“世子为何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裴懿问。
  叶嘉泽想了想,道:“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
  裴懿垂眸,自顾喝了杯酒,笑道:“你看错了,我那明明是惊艳的眼神,惊艳于小王爷的绝世美貌。”
  叶嘉泽古怪地看了裴懿一眼,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道:“难道世子有断袖之癖?”
  裴懿看着他,嘴角噙着一缕笑意,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叶嘉泽垂眸,道:“不如何,我只是随口一问,世子莫放在心上。”
  裴懿身子前倾,凑近他一些,嗓音低沉道:“如果是为了小王爷这样的美人,我甘愿断袖。”
  叶嘉泽抬眼看他,语气有些冷淡道:“酒还没怎么喝,世子怎的就醉了?”
  裴懿与他对视,单刀直入道:“小王爷可愿与我同衾共枕?”
  叶嘉泽不料他竟如此言语孟浪形骸放荡,心中已有薄怒,却又不好发作,忽而勾唇一笑,道:“我只做大欢[注],若世子愿做小欢,我可以试试。”
  闻言,裴懿哈哈大笑,道:“巧了,我也只做大欢,看来咱俩是成不了一对了。”
  叶嘉泽不咸不淡道:“那可真是遗憾。”
  裴懿还要说话,打眼却瞧见贺兰骦走进酒馆,径直朝他们这桌过来了。
  “我恰巧从门口经过,听见笑声,觉得像世子的声音,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竟真的是你。”贺兰骦又看向叶嘉泽,道:“嘉泽何时与世子如此熟稔了?我竟不知。”
  叶嘉泽道:“不过今日围猎时说过几句话,算不得熟稔,煜王殿下误会了。”
  贺兰骦道:“何必如此生分,你该当唤我一声九表哥才是。”
  叶嘉泽沉默片刻,唤道:“九表哥。”
  贺兰骦答应一声,又转向裴懿,道:“我可以蹭杯酒喝么?”
  “那是自然,”裴懿笑道:“殿下快请坐罢。”
  三人重新落座,叶嘉泽一打眼便瞧见了贺兰骦腰上挂的玉佩,登时一惊,又倏然敛去异色。
  小二已经很有眼色地添了杯碟碗筷,叶嘉泽拿起酒壶为贺兰骦斟酒,状似无意道:“九表哥腰上挂的玉佩真是通透,似是麒麟玉?”
  贺兰骦笑道:“你与世子竟说了一样的话,看来这果真是一块绝世好玉,如此引人注目。你看得不错,这就是一块麒麟玉。”
  叶嘉泽又看了一眼那块玉佩,道:“麒麟玉皆是成双成对,一块麒玉,一块麟玉,九表哥腰上这块应该是麒玉。”他赧然一笑,道:“我平日无甚爱好,唯独喜欢研究玉石,九表哥不要见怪。”
  贺兰骦见他对这块麒麟玉着实喜欢得紧,于是道:“若是别的玉佩,我便送你了,偏这块不行,这玉是别人赠予我的信物,我不能再转送他人。明日你去我府上,我有许多玉石收藏,随你挑。”
  叶嘉泽忙道:“九表哥折煞我了,我怎能夺人所爱。”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方才说这玉是他人所赠,我倒很想认识一下这赠玉之人,问问他麟玉在何处,不管出多少银子我都愿意买下来。”
  不出裴懿所料,贺兰骦又露出那夜的怅然神色,道:“他不在浔阳,而是远在丰泽。”
  “丰泽?”裴懿与叶嘉泽同时出声。
  “嗯。”贺兰骦对裴懿道:“我上次没同你说么?我正是在丰泽城遇到他的。”
  “不曾说过。”裴懿道:“殿下何时去的丰泽?怎的不告知我一声?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二月中旬。”贺兰骦道:“我当时是微服出游,一个人逍遥自在,便没去王府叨扰。”
  叶嘉泽道:“我回北岚时正好路过丰泽,九表哥可否将那人的名姓和住址告诉我?我好去拜访,顺便替九表哥带声好。”
  贺兰骦眼睛一亮,又很快暗下去,道:“他并未告诉我他的住址,不过你可以凭着他的名字去问问看,兴许能找到。”
  裴懿笑道:“那还不容易,殿下只管告诉我他的名姓,我一定将人给你找出来。”
  贺兰骦道:“他叫沈嘉禾。”
  贺兰骦只消抬头看一眼,便能发现其余两人的神色有多古怪,偏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心思留意其它,而当他抬起头来时,那二人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裴懿微微笑道:“沈嘉禾,这名字还蛮好听的。我明日便修书一封,让我父王帮殿下把这位义弟找出来。”
  “义弟?”叶嘉泽奇怪道:“这个沈嘉禾是九表哥的义弟?”
  贺兰骦点头,道:“我与他一见如故,便义结金兰了。说起来,他与你长得有几分相像,不过他更柔和,而你更锋利。”
  叶嘉泽道:“那这位沈公子应该也与我差不多大了。”
  贺兰骦笑道:“不然,他比我还大上一岁,但我诓他说我比他大,因为做哥哥的照拂弟弟才名正言顺,否则他定然不肯让我帮他。”
  “怎么,”裴懿挑眉道:“他生活过得很艰难么?”
  贺兰骦点头,道:“他是家中独子,父亲早逝,母亲又疾病缠身,生活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裴懿几乎要气笑了,心道:“沈嘉禾,你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在我跟前作戏,在贺兰骦跟前作戏,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你可真有本事啊。”
  贺兰骦又道:“待我的生辰过去,我便要去丰泽看他,我实在很担心他。”
  裴懿端着酒杯,心道:“那你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打道回府。
  因为煜王府与逍遥王府顺路,裴懿与贺兰骦同行,叶嘉泽则独行。
  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在繁华又冷清的街道上。
  叶嘉泽掀开衣领,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璎珞圈,放在掌中。
  璎珞圈下面缀着一块麒麟玉,玉质莹润,光华剔透,与贺兰骦腰上挂着的那块一般无二。
  这块玉,自他出生起便贴身戴着,从未有片刻离身。今日,他终于找到了这块玉的另一半。
  叶嘉泽微微湿了眼眶,他闭上眼,逼退泪意,再睁眼时,眼中已复清明。
  他将璎珞圈戴回颈上,将玉塞进衣领,又将面具戴上,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未几,马车停在府门口。
  叶嘉泽撩开车帘,正欲下车,忽然瞧见一个人影猛地冲到马车边上,迅速趴下跪好,跪成了一个脚凳。叶嘉泽却不睬他,纵身跳下车,站定,转身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人,淡声道:“已将你哥哥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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