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刘涟轻哼一声不理他,两人一路拉拉扯扯,总算走进法阵里,数息之间便来到天顶。
  “好冷……”
  高空冰冷的风拂过面颊,刘涟缩缩脖子。姬缜上前一步给他挡风,安慰道:“过去就好了。”
  “真是奢侈。”刘涟左顾右盼,他们走在一段悬空走廊上,地板是珍贵的檀木,散发出细微香气。檐下悬挂着琉璃灯,华光闪烁,连廊柱上都嵌着宝石。
  姬缜叹气:“这劳民伤财的东西,便是祸害。”
  刘涟点点头:“的确。”穷奢极欲,只会加速乱世到来。
  “等我……我就叫人过来拆了。”刘涟说。
  殿堂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四周是半透明的琉璃窗,可以看到云雾缥缈,万亿星辰闪耀。地砖布满星沙,踏入其中犹如行走于星河之上。
  盛装华服都遮盖不了皇帝身上的死气,他竭力支撑着做出精力充沛的模样,端坐高位。殊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毕竟不是皇后,无法平起平坐。但这个距离,皇帝仍然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
  他以团扇遮面,目光跨过人群与刘涟对视。
  “不要忘了你我的交易。”
  刘涟和姬缜向皇帝见礼,分别入座。姬缜悄悄捏了一下刘涟的手指示意他自己小心,刘涟缓步走到皇帝身边坐下。
  之后便是冗长的祈祷仪式,皇帝断断续续地念着祝词,刘涟真担心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过去。
  “礼成——”
  刘涟接过金樽,将满满的酒液一饮而尽。
  他矜持地坐在皇帝身旁,听他念念叨叨地说话。实际上刘涟是左耳进右耳出,他真的很想拿玉筷去夹面前琳琅满目的珍馐。
  大典上还有一个仪式,当帝星运行至中天,它的光华将盛大无比,会穿过琉璃天顶落入大殿中央。此时皇帝要把权印交予太子,受封才算是正式完成。
  皇帝握住刘涟的手,命贵妃上前斟酒。他对刘涟说:“皇儿……今后这天下是你的了……咳咳。”
  “朕……怕是、怕是不成了……”他身形忽然一歪,向后倒去,刘涟一把扶住皇帝,只听那喉咙里像是卡着浓痰,艰难地发着声:“代替朕……好好享有这一切……还有……”
  “……让贵妃、让贵妃给朕殉葬!黄泉路上,朕要同他一起!一起!”
  皇帝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向殊扑过去,众人大哗!
  没等皇帝触摸到殊的一根头发,他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殊放下掩面的团扇,低头看着离他脚边只有几分距离的皇帝,绽放出妖艳无比的冷笑。
  他张开双臂,那些冲上前的禁军守卫,便不能再上前一步。不少人尖叫着“皇上驾崩了”往外跑,撞翻案台,酒水泼洒一地。还没摸到门框,他们便被弹了回来,像鹌鹑一般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殿下,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否则,我便杀了这里所有的人。”殊看向刘涟。
  刘涟一摸皇帝尸身,便知他已然衰竭而死。他所有的精气都耗空了,衰老的身体一直坚持到现在。这下彻底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
  即便对皇帝没什么感情,也占着个父子的名头。刘涟小心抱起皇帝的尸身放在御座上,回身对殊说:“我答应过的事情会做到,这点你可以放心。”
  殊回头看了一眼并肩王的席位,姬缜利剑出鞘,面如冰霜,而姬云琛则旁若无人自斟自饮,完全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姬云琛,”他说,“我要走了。”
  姬云琛向他遥遥举杯:“再会。”
  殊深深看了姬云琛一眼,转身走向大殿中央,红唇里吐出轻微的话语:“假如当初你带我走……我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姬云琛淡淡道,“你并非凡人。”
  殊背对着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解开衣带,衣裳从完美无暇的身躯上滑落在地,所有人瞪大了眼睛。那雪白细腻的背部,竟烙印着一块巨大狰狞的兽纹!
  刘涟离他很近,看得一清二楚,那不是真正的兽纹,而是无数咒语扭曲纠缠在一起组成的图案!
  殊说:“殿下,这个咒文若要洗去,须得天子之血。”
  他大大方方地把背后空门朝向刘涟,完全不担心他背后捅刀。
  姬缜按在剑柄上的手悄悄收紧,刘涟向他摇摇头。他抽出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握紧刀刃。
  殷红的血液一下子涌出来,甜美的气味勾得殊蠢蠢欲动。刘涟带着满手血,按在殊的背部。被血所接触的咒文部分竟如冰雪消融般化开来。
  古怪的是那些血洗去咒文后却没有从殊背上流下来,反而吸入皮肤里去!
  刘涟暗道不妙,赶紧收手后撤,却听殊一声轻笑:“殿下……晚了。”
  他的身躯里仿佛藏着一个旋涡,将刘涟的血源源不断地吸过去!
  姬缜一剑朝殊劈过去,刘涟厉声道:“住手!”
  他想要去援助姬缜,却被吸附在殊的身躯上动弹不得。殊妩媚地笑着,单手夹住姬缜的剑:“小王爷,就你那点灵力,可比殿下差远了。既然你如此执着寻死的话……”
  他手腕一抬,指间剑刃嗡嗡作响,眼看着就要碎开,一只酒盏突然飞来,重重打在殊的手上,迫使他松手,姬缜得以后退。他回身一看,姬云琛手里空空如也。
  “在我面前对我的孩子动手……殊,你就这么想死么?”姬云琛道。他从腰间抽出佩剑扔给姬缜,姬缜准确地接住,朝贵妃脊背斩下!
  刘涟竭力抽手,殊紧咬不放的同时还要抵挡姬缜的剑,谁都没有注意到帝星已至中天!
  “终于……”殊眼里跳动着兴奋的火焰,星辉照射在刘涟身上,引动他全身的星力。刘涟开始眩晕,有些站不稳,炫目的光芒从他身上散开,纠缠着直冲天穹!
  轰然巨响中极乐天阁的天顶被掀飞出去,轻薄的琉璃瓦在半空中碎成粉末。那道辉光去势迅猛,汇入星海,漾开巨大的光环。
  众人惊呼声中,天空浮现无数阶梯,它们流光浮动,似乎没有尽头地延伸出去。
  殊狂喜不已,旋身腾空,轻飘飘落在台阶上。他手中一条刺绣披帛,把刘涟捆得结结实实。
  “殿下,随我一同归去吧。”他诡秘地笑笑,拖着刘涟就要往上跑。刘涟拼命挣扎,一头栽下去!
  姬缜大骇之下慌忙飞身去接,紧紧抱住刘涟的半身,殊站在台阶上用力一扯披帛,将两人一起带上天阶!
  那些天阶感应到凡人气息,居然开始消失了!
  殊也顾不上和姬缜开打,慌乱地拽着他们一起跑,每过一层,天阶粉碎消散。他们便被迫踏入渺茫星海,四周寒冷的风呼啸而过,犹如利刃。姬缜死死护着刘涟,寒风甚至在他身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口来。
  不知道狂奔多久,天穹的疾风终于止歇。
  刘涟被捆着,看不见周围,只听见扑通一声,接着是姬缜的冷笑。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殊怔怔地看着眼前广袤死寂的城。
  “我的家呢……我的家在哪里?”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颓然跪倒在地上。
  姬缜把捆着刘涟的披帛解开,刘涟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并不好受,但总好过窒息。
  他们面前,是一座华美得惊人的天之城。入眼之处,全是漂浮在半空的楼阁,装饰以无数华丽的图腾,那些图案,竟是以珍贵的宝石镶嵌成的!
  “明心石、玉阳珠、凤血晶……竟有这么大的一块吗?”姬缜看过去,人间极其稀有的宝石,在这里居然随处可见!
  凤血晶用于镶嵌国玺,全天下只有荔枝大小的这么一颗,而这里,竟然用来做廊柱的基座!
  刘涟新奇地左右看看,他不懂宝石,但听姬缜说也明白这里的东西非常珍贵。姬缜粗略估算了一下,光是一栋房屋,都够造上半座极乐天阁了。
  “天人之奢华,真是难以想象。”姬缜说。
  刘涟闭上眼睛感应片刻:“这里没有人……没有活人。”
  姬缜扶着他的肩膀:“别怕。”
  殊一来到这里,就陷入不知名的疯狂中,现在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两人不知道要怎么回到地面,只能向城中走去。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路上云雾涌动,远处房舍影影绰绰。刘涟尝试推门,发觉这里的门居然都没有锁。屋里没有半点生气,材质昂贵的家具摆设静静地待在原地,不染尘埃。
  晃晃宝石茶壶,倒出来的竟是香气四溢的浓醇甜浆!
  这气味比之百花蜜,更要甜美得多。刘涟馋虫发作,有点想尝一尝,事到临头又把手收回来。骚话可以乱讲,东西万万不能乱吃,万一吃了这里的东西就得永远留下来怎么办?
  而且想想,这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也不知道保质期多久。
  这样到处乱走也不是出路,刘涟干脆御剑升空,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直佩着剑,只是没有机会拿出来。姬缜圈着他的腰,两人低空掠过屋舍上方。
  “去那里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姬缜指的是城中心,那座白色的塔。说来奇怪,城市外围的房屋,全是整块的奢侈宝石砌成,越往里,屋子的材料越是常见,高塔周围尽是青石房。
  塔本身是白石,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干净光洁中透露出沧桑的气息。
  “里面有光,是不是有人在那里?”刘涟看到高塔的大门是敞开的,小心地降落下去,收剑入鞘。
  他们踏入塔中,里面灯火辉煌。塔中竟是空的,没有楼层,只有一根半透明的光柱通往顶端,台阶螺旋而上。
  殊像一朵脱水的干花,委顿在柱子角落。察觉刘涟和姬缜过来,他阴郁地抬起眼,完全没有了那种风华绝代的妖媚样子。
  “我家没了,你知道吗。”他看着刘涟,目光虚浮。
  刘涟警惕地看着他:“你这个背信弃义的……”
  话音未落殊猛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放生嚎哭起来。那样的绝望悲痛,几乎化为潮水将刘涟淹没。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肆意横流的泪水冲花了殊脸上美艳精致的妆容,令他看起来很是滑稽。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他嘶哑开口。
  上千年光阴,物是人非。
  刘涟用力拍上他的脸,糊了一手胭脂水粉:“你给我清醒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殊脸上被他打得生痛,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
  “你想知道吗……自己过来看看吧。”他踉跄着撑起身,向螺旋台阶走上去。姬缜理所当然走在刘涟前面,若是殊玩阴招,他还可以挡一挡。
  刘涟不爽道:“你,后面去。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怎么样啊。”他抽出剑走在前面。
  柱子顶端,有一块星盘,无数星星在里面流动。星盘旁边有一支细棒,大约是用来拨动里面的星子。
  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星盘后面,镜子里什么都照不出来。
  殊轻轻一碰,镜面水波一样荡漾开。
  “都死了,全死了。一个都不剩!”殊痛苦地捂住头。
  镜子里照出的影像,是整个天城。天人们容颜绝世,但他们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宛如一尊尊活动的精致人偶,机械僵硬地在城中来回走动。
  一个天人走着走着,忽然散了。
  像尘土一样,“散”了!
  只有他穿的衣裳轻飘飘坠地。四周的同伴们表情麻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散掉的会不会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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