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废后这才从意识混乱中抽离出来,他微微松了手,转头看了一眼钟桁:“你……”
  托孤来了吗?杭清心说。
  “桁儿。我今日,熬不过去了……我只有两件事希望你能谨记在心。”废后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但他却半点没有要松开杭清手腕的迹象。
  钟桁眼眶都红了,他双手紧握成拳,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悲伤和崩溃。
  “一是,你勿要怨天尤人,勿要沉浸于仇恨之中。先帝已走,你大可过得更轻松快活些。”
  钟桁眼底的眼泪到底承载不住重量落了下来。
  因为极力隐忍,钟桁额角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二是……”废后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废后给人的感觉极为怪异,就像是一个隐忍心底多年的愿望,终于得以说出口了一样。
  “二是,你替我照顾好太后。”
  废后这句话说得再清晰不过,没有一字含糊不清。但正因为这样,才更叫人怔忡。莫说钟桁呆在了那里,就连杭清自己都呆住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怪异!
  卓渔为长,又是万人之上的位置。而钟桁年少,自幼失势,如今又将失去自己的母父。谁照顾谁,当真没有说反吗?
  何况,废后与卓渔是什么样的关系?一个乃是废后,一个是顶替了他位置的人。这如何能叫人不心生怨恨?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废后说出“你替我照顾他”的话来。
  废后并不在意钟桁脸上的惊异之色,他又看向了杭清,他问杭清:“好久没有见你了。你拿那些人有法子了吗?”废后勉强地笑了笑,那个笑容却看上去又像在哭一般:“有时候真恨你,有时候却忍不住想念。你从来看不透别人的算计,听不出别人的恶意……先帝虽然令人厌憎,但倒知道护住了你……”
  杭清愣在了当场。
  这几个世界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背后也总有些离奇而曲折的情节。
  但杭清怎么也没想到,废后会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但如今不同。我听闻钟槿炎与你并不亲厚,他若不护着你,你焉能好好走下去?”废后脸上的悲色更重:“当年真恨你……为何为先帝产子。如今钟槿炎待你不亲厚……你有没有那么一点,一点的后悔?”
  杭清更懵了,他愣愣地道:“钟槿炎并非我子。”
  废后顿了顿,苦笑道:“我都快死了,何故编谎话骗我……”
  “不是。”杭清脑子里已然成了一团浆糊,他艰难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原剧情抖落了出来:“那是,那是你的二子。你忘了吗?你生过第二个孩子。先帝要杀了他。我……我把他藏起来了。”
  那是卓渔一生中做过最胆大的事。
  卓渔这个人着实没脑子,且极其的圣母。
  但他一时恻隐之心,保下了钟槿炎。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这下废后和钟桁呆在了当场。
  最三观震碎的莫过于钟桁。
  他厌憎钟槿炎父子,以为卓渔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以为钟槿炎是顶替他位置的人。实际上……一切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可、可那是个哥儿。”废后艰难地道。
  “钟槿炎就是个哥儿。”杭清低声道,“若我说自己生了个哥儿,总有人能联想到你生下的二子身上去。毕竟那时只有我一人来探望过你。”
  “你来过?”废后恍惚地道。
  “来过。”
  “那你的儿子?”废后神色更恍惚,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产下二子,二子立刻就被处死了,同时听闻,新后产下了皇子,宁德帝大悦,立即封其为皇太子。他当即便气得咯血,之后心如死灰,身子更一日不如一日。如此生生拖了十来年……
  “我从来没有过子嗣。”杭清淡淡道:“宫中常拿我进宫前的事取笑我,我是知晓的。有人道方庆待我苛刻,是因我红杏出墙。实则不然,盖因我无子嗣所出罢了。我虽为哥儿,但却不能产子。”
  方庆,就是卓渔曾经由父母做主,嫁了的那个渣男表哥。其实在杭清看来,卓渔这样的,也不过是在一婚后,发觉对象是个人渣,于是离婚后再二婚了而已。但却放在这些人的眼中,成了卓渔水性杨花的证明。加上正如废后所说,卓渔并不大擅长分辨别人的恶意,因而便更得了个花瓶的外号。若非宁德帝手段铁血,一力护住了卓渔,卓渔在皇宫中早连尸骨都不剩了。
  “原是我误会了……原是我误会了……”废后低声喃喃,说着,突然又咳出血来。
  钟桁忙一把扶住了他。
  废后仰头看向杭清,眼底浸满泪水:“那你可恨我?”
  杭清回忆了一下卓渔的心境:“不恨。我未再踏足停阳宫,也是不愿让任何人知道,钟槿炎是你产下的二子。”
  废后微微一笑:“我知道了……那我也可真正无憾了。”
  “桁儿。”他的另一只手突然用力攥住了钟桁:“你可能应下母父?”
  钟桁喉头动了动,嘶哑地道:“……我应。”
  废后紧绷的五官顿时舒缓开来了,他再望向杭清的目光是平静而欣喜的。他无力再问钟槿炎的事,但想到钟槿炎自幼被立为太子,如今已是皇帝,境遇自然是与钟桁截然相反的。不必问,也知晓卓渔这样的人该是将他照顾得极好的。
  废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杭清。
  那目光带着说不出的美好意味。
  此时有侍从大着胆子来道:“太后,御医药熬好了。”
  “进来。”
  御医们捧着药进来,药味儿很快充斥了整个空间。
  杭清估计这时候他喝药都艰难了,他忙回头去吩咐侍从:“去请陛下,请他来一趟停阳宫,便说我有急事。”
  侍从虽然暗自嘀咕,不过是个废后要去了,怎么值得太后如此大动干戈?但那侍从还是乖乖的去了,不敢有丝毫怠慢。不然事后太后不会剥了他们的皮,太后若是与陛下随口说上一句,陛下却会剥了他们的皮。
  那头侍从连滚带爬地去请人。
  这头废后突然抬手冲杭清勾了勾手指:“过来。”
  杭清怔了怔,还是凑近了些,几乎耳贴到了他的唇边。
  “卓渔,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想听你再喊一次。”他被喊了许多年的废后、废后,脑子里有个人唤他名字的记忆却越发清晰深刻。
  杭清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名字,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杭清脱口而出:“姜容。”
  一段属于卓渔的记忆也跟随着浮现了出来。
  卓渔并不认得几个字,他问废后,姜容是哪两个字。
  废后道:“姜,是姜蘖畏春蚕的姜。”
  记忆与这一刻的现实相重叠。
  床榻上垂死的人,艰难地道:“……容,是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的容。我知你听不明白。姜,是你与我说起过的,幼时村落外那姜花的姜。容,是卓渔姿容绝色的容。卓渔,你会了吗?”
  记忆里的卓渔笑了笑:“会了会了。”
  那头有人高声道:“陛下到!”
  钟槿炎步履匆匆行到杭清的身边:“母父可是出了何事?”
  废后,不,姜容却已经合上了眼。
  杭清怔了怔,他抬手挣了一下,姜容还攥着他,但他姜容却彻底安静了下来。钟桁用力闭了闭眼,眼泪落下。手指凑到姜容鼻前一探……钟桁未动,更未悲恸大哭。只是这个那日瞧上去冷酷至极的男人,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母父?”钟槿炎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何事。
  杭清低声道:“余的人都出去吧。”
  “出去。”钟槿炎道。
  其余人忙恭敬地退了出去。
  既然杭清都已经坦白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能瞒着钟槿炎,于是杭清毫不保留地,将当年发生的事都讲了出来。
  一边讲,杭清都有种跟着经历了卓渔那一段人生的感觉。
  这时候,杭清也才有机会,回想一下废后姜容当年和卓渔是如何结识的。原剧情中,对于这一段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反正只要知道卓渔这个人设很圣母很没脑子,所以他收留了钟槿炎就是了。
  而这个世界里,卓渔的记忆就要完整多了。毕竟在这个世界,卓渔不单单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而是一个真正的人,拥有完整的人生。
  卓渔入宫的时候,姜容已经是废后了。宁德帝是个强大的帝王,但无疑也是个疑心病极其深重的帝王。姜容产下钟桁不久就被疑不贞,之后被打入冷宫。姜容出自名儒之家,他纵然入冷宫,当时宁德帝的胞弟却有了勾结姜容,借用姜容背后之力篡位的野心。这人也是个蠢的。篡位怎能指望文人的力量?若无兵权,一切都是空谈。姜容的确是对宁德帝存了恨意,但他却不傻,宁德帝的胞弟是个草包,他若为帝,国将不国。姜容拒绝了此人,但这人却仗着身份,出入冷宫强了姜容。之后宁德帝将亲弟处死。姜容幸留一命,但往日受他恩惠的人,已无一人敢上门。
  卓渔这时正得宠,很快得皇后位。他出身低微,胸无点墨,连普通妃嫔也拿不下。卓渔便去了停阳宫,让姜容教他如何为后。
  若是别人,定显得是去耀武扬威的。但卓渔着实脑子不好使,姜容轻易就将他看了个透。
  虽然这样想一想似乎有些荒谬。
  但从姜容死前那番话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自相识之后,姜容竟是对卓渔有所倾慕。
  ……
  “此事,便交予我来做吧。”良久,殿中响起了钟槿炎的声音。
  钟槿炎的嗓音也已然哑了,眼眶甚至微微泛了红。父子天性,自然不是能轻易抹去的。钟槿炎这一刻,也才想明白,为何他总是很难将卓渔当做自己的母父,尊敬虽有,但亲厚总是少了两分。
  “钟桁……”杭清不得不出声道。
  没了姜容,钟桁又该何去何从?
  不管如何,为了姜容和卓渔当年结下的一段情谊,他也不能轻易将钟桁丢开了去。
  钟槿炎低声道:“怕是要委屈兄长变幻身份了……君父生前风流,若是有子遗落在外,也并不稀奇。”
  钟桁淡淡道:“不委屈。”
  倒是杭清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容。
  从最初入冷宫,他就是被冤枉的。然后他就背负了罪名一辈子……
  钟槿炎只当杭清仍在悲伤,钟槿炎立即伸手揽住了杭清的肩,扶着他站了起来:“母父莫要如此,他也不会愿瞧见母父这般悲恸。”
  杭清点了下头:“走吧。”
  卓渔的身体确实不大行,这都是早年方庆磋磨他时留下的后患。仅仅只是回溯一遍卓渔的记忆,与姜容等人说了会儿话,这就头疼欲裂,仿佛被人上了紧箍咒似的。
  钟槿炎回头看了看钟桁:“便有劳兄长在此等候……”
  “去吧。”
  钟槿炎点点头,扶着杭清走了出去。
  一面往外走,杭清一面低声道:“丧事大办,以我之名便可。”反正卓太后心软没脑子,钟槿炎迫于孝道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奇怪。大家顶多就是背后议论一番卓渔,但也不敢真如何。毕竟大阑王朝是极为讲究孝道的。卓渔贵为太后,便自然而然地压了所有人一头,钟槿炎为君不能做的,他都能做。
  钟槿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母父为何总是要将诸事揽于一身?”
  这是觉得他管太多了?
  钟槿炎又沉声道:“母父太过良善了。此事便交予我,母父不必再操心。”
  哦,原来是说他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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