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宁山河:“说来听听。”
白马步步为营,随口道:“数日前,我同二爷在客栈吃酒,正想着如何去十二连环坞,方鸿宾便在客栈中现了身。他不仅现身,还大张旗鼓地捉下了一名通缉犯,引起我们注意。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
宁山河步步紧逼,连吃白马数子,道:“贵客前来,自然要前去迎接。连环坞虽是江湖草莽,但还是讲礼的。”
白马暂占下风,却并不恼火。他脑子转得快,往往行一步算五步,暂时吃亏,倒是不急。
但这一局有些不同。
白马下得犹疑,并非在计算棋着,而是不知自己是否该胜宁山河。
他一面落子,一面说:“我初到贵宝地,青灵坞方鸿宾、云梦坞程草微、渐台坞施水瑶、栖霞坞李笑风以及金明坞王玄林,俱闻讯而至,为我们接风。广极坞的岳明非,对我们亦是极为客气。我知道,他们又多多少少都曾跟从周将军,或与他结缘,是后来才入连环坞的。”
宁山河眼中带笑,问:“你觉得我们在拉帮结派?”
“那倒不至于。”白马摇头,“及至我孤身求药,邢一善、何不同、吴琼水这几位前辈,虽不大欢迎我,但还是对我进行了试炼,而后便把东西给了我。我想‘试炼’一词用在此处算是十分妥当的了。”
宁山河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白马:“连环坞一早就收到了周大侠的信。岳明非他们七个是外来者,你们五个原就是连环坞的人,你们不愿沾上朝廷里的是非,故而十二名坞主间出现了分歧。你们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先试我一试,看我是否值得你们出手相救。”
宁山河一捋胡须,道:“你很聪明。但世上偏就有这样一种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从落下第一枚子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一局我是该赢还是该输。”
白马被人说中心思,苦笑道:“前辈,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若你们手中没有药材,我便不会考虑恁多。”
宁山河不答,而是指着棋局,对白马说:“我看这局,不必再下了。”
白马听罢一惊,却不见宁山河神色有异,知道他的意思是棋局已死,便低头查看。
果不其然!白马方才算了大半天,为的是在十着以后将白子吃死,故而连出几次缓手,不想却错失了劫杀白龙的机会。
如今,棋盘上竟出现了三个“劫”,只要两人互不相让,那么这三劫便会循环往复,而致无穷无尽。
这是一个三劫局,三劫循环无胜负。
宁山河笑道:“你先前是如何说的?人生在世,总是要搏一搏的。可你下棋时,又是如何做的?纵使今日我手中没有药材,你亦会考虑些别的,诸如:我贸然赢棋,这前辈会否想不通,夜里喝凉水呛死,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白马听罢,仿佛受了当头棒喝,豁然开朗。他哈哈大笑,对宁山河拱手,道:“多谢前辈赐教!白马明白了。”
宁山河:“不敢当。”
白马:“儿时,我在云山,奔马、猎鹰,俱是随心所欲。而后经历许多,不得不收敛脾气,步步为营。如今,我已不是网中鱼,却在不经意间为自己罗织了一张无形的网,自己把自己圈了起来,不敢使出全力,不敢真正地放手一搏。何前辈试了我的勇气和武力,吴前辈试了我的急智和节制,岳前辈并不是在试我,而是在为我指点迷津。白马再次拜谢!”
宁山河对白马赞赏有加,留他和徐弃尘在家中吃饭,又让他们留宿一晚。
夜里,两人点着灯烛,在屋顶对弈。
宁山河棋艺精湛,几乎是在教白马下棋,边下边说:“一时的输赢,并非真正的输赢。”
白马虚心受教,道:“前辈说得是。”
宁山河:“你还年轻,不是寻常之辈,往后必会遇上许多事。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妨摆一盘棋,跳出来看一看,眼界、心胸,都会开阔许多。”
白马觉得宁山河意有所指,心道:原来,方才那局,不过是宁山河指点自己,眼下这些话,才是对方真正想要说的,亦是对自己真正的考验。
宁山河是什么意思?
白马一想就明白了。宁山河是在说自己和二爷的仇,在这天地间根本不算什么,说他们心胸狭窄,说他们不顾全大局。
白马自然不能服气,道:“前辈,我何尝不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在这世上,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棋子。先前,我缓了几手,却没能预料到会出现三劫,错失决胜的机会。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我只能着眼当下,吃一子是一子。”
宁山河:“你是棋子,亦是棋局,只消一着不慎,黑的、白的,满盘皆输。棋盘阴阳山河气,下棋如是,为人亦如是。”
白马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宁山河说得心里不是滋味。报仇,意味着要把朝廷的旧伤撕开,让大周流血,到时候会如何?动了赵王,坏了平衡,会天下大乱么?绑了乌珠流,给了刘彰机会,会放虎归山么?
他不禁想:若是世上没有赵灵,那这虚幻的盛世太平,说不得还能延续数十年。
第二日,宁山河问白马:“想得如何了?”
白马眼神一亮,道:“我可以不报仇,但不能让英魂蒙冤。用谎言换来盛世太平,终究是假的。过不了几年,这天下亦将分崩离析,陷入万劫不复,说不得世上再无华夏。倒不如及早破劫。我做的事,我自己会担待,我搅乱的局,我亦会亲手收拾。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前辈不是说我非常人?我亦是如此认为的。”
宁山河眼中诧异一闪而逝,将一口樟木盒子递给白马,道:“带上万古山河气,记住你说的话。”
白马离开归宁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终于抵达了为羽坞。
为羽坞的坞主杨羽怀,擅使暗器,针法尤为了得,江湖人称素手纤纤。
白马本以为杨羽怀是个绝世美女,未想徐弃尘告诉他,这杨羽怀已年过六旬。
近了为羽坞地界,徐弃尘直接向村民询问杨羽怀所在,继而撑船,驶入了一片芦苇荡。
北风吹,雪花飘落,芦苇散开,白鹤展翅腾空,一片毛羽如雪,落在另一堆积雪上。
白马定睛一看,哪里是积雪?那是老人家的白发!
杨羽怀已是满头银丝,脸上和手上都长了许多皱纹,但行止气度中,依稀可见旧日风采。她见到白马前来,半点儿也不意外,带两人上了岸,回到家,烹调了一桌佳肴招待远客。
白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杨羽怀招呼白马多吃,道:“你跟我孙子一般大。”
白马立马放下筷子,掐住肚里的馋虫,假模假样地问:“却不知哥哥人在何处?我们是否该等他一同吃饭?”
杨羽怀失笑,道:“那小没良心的,出去闯江湖啦。”
白马心安理得地吃饭,给杨羽怀夹菜,一面向她说明来意。
杨羽怀很是高兴,却只道:“吃饱再说。”
白马满心好奇,不知这个老婆婆会拿出什么样的难题来试炼自己。比武切磋?那可使不得,把她打坏了可怎生是好?素手纤纤,难不成要让自己绣花?非要绣花,也不是绣不得……
出乎白马意料,杨羽怀并未给他设置任何试炼,而是笑着让他把先前求到的药材都拿来。
白马依言而行,把三个一模一样的樟木盒子放在桌上。
杨羽怀则轻易地取出了虚实明王羽,同样放在桌上。她仔细地抚摸了每一个樟木盒子,问白马:“你可知道,这里面装着的分别是什么?”
白马摇头,“邢一善前辈嘱咐过我,盒子不可擅自打开。”
杨羽怀点点头,道:“行了,你带着东西去找邢一善吧。”
白马很是摸不着头脑,但杨羽怀并未多言,只道自己累了需要歇息,便把白马和徐弃尘送出屋门,转身吹了灯烛。
徐弃尘万分疑惑,问:“会否回去的路上会有诈?”
白马看着手中的盒子,道:“前辈们都是光明磊落、言而有信的人,不会用别的手段。”
徐弃尘:“她手上功夫很是了得,方才把每个盒子都摸了一遍,会不会把药材掉包了?打开看看?”
白马听了这话,忽然反应过来,护住盒子,笑道:“徐大哥莫要乱来!我知道了!这一次,试的是我的诚与信。”
两人回到邢一善处,已是深夜。
白马回到房里,蜡烛也不点,跳上床,扑在岑非鱼身上,立马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带着四个樟木盒子,来到邢一善面前。
邢一善将自己手里的盒子也拿了出来。
五个盒子在桌上一字排开,莫名显出一种庄严。
邢一善将盒子逐一打开。
白马险些昏倒在地,吐血而亡!
梦回草、明王羽、万年木、山河气,水月练。一个个名字这样唬人,实际上是什么?不过是一口瓷碗、一个圆盘、一对筷子、一条手绢,一把汤勺。
第82章 舍身
惊诧的神色未在白马脸上久留,虽然,他确实有些恼怒。否则,他亦不会未曾注意到,岑非鱼的反应不太寻常。
岑非鱼见了五味“药材”,脸上竟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他只说:“老邢,莫要再卖关子。”
邢一善有恃无恐,随口吩咐岑非鱼:“下去做饭。”
岑非鱼二话不说,揽着徐弃尘,两人边咬耳朵边往灶房走。
好吃懒做的白马同邢一善留在洞中,大眼瞪小眼。
邢一善把目光从白马身上移开,扫视面前的餐具,伸出手,却不抚摸,喃喃自语道:“这些,都是我师父亲手所制。他人都去了,却要把宝贝送给旁人,偏不让我用。”
既是“宝贝”,为何不留给自己的爱徒?
白马从邢一善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问:“其中,可有玄机?”那一丝灵光一闪而逝,他问完以后,却不知自己在期盼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邢一善反问:“你先前说的那劳什子食气的法门,到底是如何做的?这几日老头子抽空练了几次,俱未成功。你可别是诓我的!”
白马笑道:“我哪敢骗您呢?你张开嘴,含一口气,只可用鼻呼吸,别放跑了嘴里的气。等到这团气变得湿热,便一点点地将它吞入腹内,吞咽的动作要慢。此时,你可在脑中想象万千种人间珍馐,仿佛它们就在你面前,在你鼻下、嘴里,最终落入腹内。”
“嗯!”邢一善得了要诀,吞下一口“黄焖鸡”,“妙哉,妙哉!肚子竟有些饱了,这法门绝对胜过绝世武学!”
待得这两人“吃”得嘴角挂满银丝,真正的饭菜,总算是做好了。
四人围桌而坐。
桌上,八菜一汤摆得有模有样,新酿的桂花酒,还带着秋日余香。
邢一善捧着手里这套,似乎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碗筷,大快朵颐,直叹:“曹老二做的菜,当真是天下一绝!”
岑非鱼也不自谦,冲白马挤眉弄眼,道:“谁做我媳妇儿谁享福。”
“可不是嘛!”白马敷衍地笑了笑,目光一直落在邢一善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邢一善手中的碗筷上,琢磨着其中玄机。
可白马横看竖看,盘子仍是盘子、碗仍是碗。他不禁摇头,将脑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给岑非鱼倒了杯酒,打趣道:“今日前辈高兴,准你陪他多喝两杯。”
邢一善夸张地大喊:“使不得、使不得!他可是出了名的三杯下肚不辨南北,小心别把老头子的福地洞天给砸喽!”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邢一善酒足饭饱,将岑非鱼与徐弃尘派去洞口“护法”,活像是要作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式。
白马既紧张又兴奋,偷瞄一眼,猛然看到邢一善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而布包中又裹着数十把大小不一的钢刀。他不禁握手成拳,面上却故作镇定,问:“前辈要在我身上动刀?”
“杀头不过头点地。”邢一善看出了白马的紧张,取出两把小刀,相互刮擦数下,最终忍不住笑,把刀收了回去,只取出一包银针,“男儿郎,治病而已,怕个鸟!”
白马松了口气,道:“我上回见人拿这种刀,是十一岁时被割了肾囊。害怕是正常的,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邢一善笑道:“听说现在又长好了。左右你是断袖,跟曹老二生不出孩子,那东西只要能用,别的又有什么要紧?”
白马登时满面通红,腹诽道:天杀的岑非鱼,什么话都往外抖搂,真不害臊!
说笑间,邢一善将白马带到石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