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两世为人, 对于神明,时雨还是颇为敬畏的。虽然她自己并不信仰神,但对于这种在传说中几乎无所不能的神灵还是抱有一定的尊敬。
  “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酒吞童子问。
  “……我做了一个梦。”时雨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怎么隐瞒。毕竟在她过去与酒吞童子相处的大多数时间内,他都算是很可靠的存在,“……梦见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妖怪出事了。”
  茨木童子那个让她总是忍不住怀疑有基佬倾向的家伙说的有一句话倒是没错。酒吞童子虽然看起来一副很容易看透的样子,实际上头脑又冷静、又残酷,不论在何种危急的状况中,总是能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当然,那需要在他不喝酒的情况下……
  听到时雨的回应时,酒吞童子几乎没怎么在意她话语的意思,唇角就勾了起来。自从半年前不打招呼地和奴良组开战之后,眼前的这个少女几乎就再也没怎么主动搭理过他。
  尽管茨木童子与夜叉都异口同声地宣称这种反应大概是害羞,不过根据酒吞童子自己的判断来看,她大约还是年纪太小了,即使面对他当面做出的告白,也是恼羞成怒居多,他想要看到的那种羞红笑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大概只能出自幻梦之中了。
  “那是谁?”少顷,在反应过来之后,酒吞童子突然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起来。
  很重要的妖怪……?
  除了他所知的那只滑头鬼,居然还有吗?!
  “我的妈妈——姑获鸟。”时雨在看见他严肃正经的神色时,才满意地点点头,回答道。
  “嗯?”酒吞童子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人类吗?”
  “我确实是人类没错,但我是被姑获鸟妈妈养大的。”时雨轻轻点了点头,顺便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关于我的身份?”
  在她的注视下,身侧的那只妖怪稍稍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说道,“嘛,一开始就在怀疑了。作为妖怪而言,你的体质实在太脆弱了,有一些习惯也很奇怪。”
  “一开始?!”时雨有些沮丧,“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明明我记得行为举止都很小心了的。”
  “很明显。”酒吞童子理所当然地说,“只要仔细观察你几天,都能注意到那种违和的感觉。”
  “那,夜叉他们也发现了吗?”时雨有些担忧地问。如果妖怪们都发现了,结果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自以为伪装得十分完美,那可真是够丢脸的了。
  “不,只有我一个。”酒吞童子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瞳,暗紫的眸色中似乎划过一丝笑意,“不过,茨木童子那家伙,可能也隐约察觉到了。”
  “是吗,等等——”时雨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羞愧,但脑子一转,突然发现酒吞童子话语里的不对劲,“你为什么要仔细观察我啊?”
  重点是她自己完全没发现啊?
  “为什么啊……”屈膝坐着的那只妖怪靠着墙,头颅微微扬起,做出一个思索中的表情,慢慢地说,“大概,是那时候对你很好奇。”
  红发的鬼王回忆起初次相见时,那位神色肃然、手握符纸的身着狩衣的少女,那时候的他还不能准确界定自己的存在,僧侣?强盗?人类?妖怪?
  他是融合了这一切而诞生的聚合体,因为太多的恶念与血气而思维混沌,甚至遗忘了自己原本的记忆,浑浑噩噩地在自己划定的领地内游荡,杀死所有靠近的活物。
  而时雨,是第一个靠近他而没有马上死去,反而让他恢复清醒的那个存在。
  月光下的毫不留情展开攻击的那道凛然身影,就如同他每个夜晚都在凝望的那汪月亮,洁净、清冷、即使泛着杀意也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和丑陋。
  有趣的是,真正相识之后才发现,她也如同月亮的阴阳一般,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
  “重逢之后,我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酒吞童子的神色恢复平静,深紫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时雨,“但你总是表现得并不感兴趣……回来之后,就将大江山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吗?还真是冷酷啊,你这个女人。”
  “喂,你的话题偏到哪里去啦?”时雨有些心虚地甩甩手,强行转移了话题。她倒不是真的好不挂念自己待了整整两年的大江山,但当年突兀的消失,她相当于完全抛下了他们……现在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回去呢?更何况酒吞童子还弄出了这么一出——
  这下那个妖怪的身份‘星’在妖界都已经出名了好么!都是酒吞那家伙害得,她现在连奴良组都不敢回了啊!!
  毕竟被天下闻名的大江山鬼王打上门来,还信誓旦旦宣称‘星’是自己认定的女人让他们交出来什么的——时雨已经可以想象回去之后以武斗派为首的那一副副嫌弃的晚娘脸、以及以雪丽为首的温和派们八卦暴走的嘴脸了。
  “那么,你继续说吧。”酒吞童子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一旦时雨摆出这幅耍赖般的神色,他也并不多做纠缠,干脆利落地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他的这种宽容到近乎宠溺的态度,如果让大江山的任何一只妖怪见到了,都会惊恐到心脏爆裂的。但在时雨这里,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嗯……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我人类的父母丢弃在了野外。”时雨并不避讳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虽然即使是现在,回想起那块不愉快的经历还是会让她感到心情不佳,“在我被饿死之前,是姑获鸟妈妈发现了我,将我带了回去——你知道的,姑获鸟的天性就是会照顾脆弱幼小的孩子。”
  酒吞童子略微皱了皱眉头,却默不作声地安静听着。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被一只妖狐的妖气伤到了身体,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雨一点点回忆着,顺便也给自己理一理思路,“我记得,身体渐渐好起来,是在收到姑获鸟妈妈送来的御守之后的事情——”
  “御守?”酒吞童子看着时雨从怀中取出的贴身放好的护身符,不禁有些奇怪地挑了下眉,“我一直没有感觉到。”
  “这个已经失效三年了。”时雨收拢掌心,握紧边缘都已经有些发旧的金色御守,眼神落在窗外的那座神社之上,“算上这一年,加上我在大江山度过的那两年……这上面的神力早已经散尽了。”
  “我原本就一直很疑惑,身为妖怪的姑获鸟妈妈到底是如何求到这些御守的,后来心中有了猜测,反而更加担心了。”时雨的情绪有些低落,“我很想让姑获鸟妈妈停下来,因为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但从很多年前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就算拜托了滑瓢的势力,也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
  “这还真是奇怪。”酒吞童子微微眯了眯眼,“既然已经很久没有消息,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与之相关的梦?”
  “你认为是陷阱么,酒吞?”时雨一手托腮想了想,说,“但是我觉得不是,与其说是梦,那更像是一段记忆,因为那实在太真实了。”
  “这样的话,”酒吞童子微微抬头,冰凉的指尖轻抵在时雨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做的梦——给我看看。”
  第83章
  对于时雨来说,妖怪真的是很神奇的物种。
  你永远不知道它们究竟能够做到多少事情。
  就拿此刻的酒吞童子来说, 时雨之前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还有与人共享梦境的能力?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到额头中央传来微微的灼热感。
  她有点不舒服地略微动了动脑袋, 却很快就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固定住了。
  “别乱动。”酒吞童子那独特的微哑的嗓音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 紧接着, 那根修长的手指撤去, 时雨听见他冷静微带命令的声音, “回想起来,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时雨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调动记忆, 金光、火焰、扭曲而奇异的空间……火焰之内的那片神社、姑获鸟、以及似笑非笑的神降巫女……
  她几乎是完全重新经历了一遍之前的遭遇,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一股炙热而带有血腥意味的猩红气流将她紧紧环绕在中心, 时雨心中清楚地知道,那就是酒吞童子的意识——
  脑海中的记忆停顿在姑获鸟重伤而逃遁的那一刻, 时雨原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然而, 完全出乎她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一众巫女围绕簇拥着的那个最强大的巫女, 也就是击伤姑获鸟的最大主力, 那个女人收起手中的弓与箭, 突然抬头, 朝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眼神有着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充沛威严,如渊如狱,带来满溢的恐怖压力,只是一眼, 就让时雨感到自己的思维都差点冻结了。
  神?!这是她此刻脑海中最直接的想法。
  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生命层次上的存在了,那种恐怖的压迫感……不得不说,很符合时雨自己想象中的神明形象。
  那巫女低垂羽睫,轻轻启唇:“乖孩子,到吾身边来……”
  那声音意外的温柔和安详。是能令人马上联想到母亲的怀抱之类的温暖回忆的有魔力般的声音。
  时雨的意识有些恍惚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要做出回应。
  但紧接着,时雨就听见耳畔一阵轻微的闷哼。
  环绕着她的那团犹如烟雾一般无形无质的红色气流突然凝聚成实体,一只有力的臂膀带过她的腰,将她拉进一个紧绷的怀抱当中。
  “酒吞?”时雨仰头看了看,就见到红发的鬼王那张深邃俊美到极点的脸庞上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他缓慢地抬起右臂,妖气蔓延之间,指尖红芒暴涨,毫不客气地对准了那道记忆的虚影。
  “你是神明的意识分身?”他傲慢地抬起头颅,对于神明不仅没有丝毫敬畏,那双深渊般幽暗的紫瞳中甚至还泛着杀意,“来到这家伙的意识海中,是有何贵干?没事的话就滚出去如何?”
  “哪来的杂种妖怪?”巫女唇边的些微笑意消失了,她看向酒吞童子的时候,一双深邃的美目同样泛起惊人的煞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哼,连本大爷的名号都没听过,孤陋寡闻到这种程度……这样也算是神明吗?”酒吞童子唇畔挂出一丝冷笑,即使恁上神明也丝毫不怂。
  “很久没见过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小家伙了。你是叫……酒吞童子是么。”‘巫女’怒极反笑,“希望在经历过审判之后,你还能如此嘴硬吧。”
  眼看这两个家伙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了,时雨忍不住举手插话:“等一下!”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酒吞童子刚才说这里是我的意识海?那你们在这里打起来真的好么?!
  “那个……你真的是天照大神吗?”时雨首先拉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酒吞童子的手,随后才凝目望着重新恢复淡定自若神态的巫女,谨慎地问道。
  “嗯,没错哦。吾乃天照。”天照淡定地回答,干脆利落。
  “那么,我脑海中的这段记忆,也是您放进来的吗?”说实话,天照这么干脆地承认之后时雨反而不太相信了,但出于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她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是的。是我在召唤你前来。”天照微笑着看着她,仿佛完全看透了她心中的所想一般,顺便将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一并回答了,“那段记忆就是两天后的未来。如果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那天跟进来吧。”
  “两天后……”时雨第一次得知了确切的时间,神色顿时有些微妙,原来预知未来这种事情真的存在?
  眼前这个存在真的是那个神明天照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将她骗进那个神社而编制的谎言呢?
  “可是就算想要跟进去,我也是进不去的吧。”时雨抬眸端详着她的神色,小心地说,“鸟居那里有结界阻拦,贸然闯入的话,会被神社中的守卫们当成入侵者吧。”
  “这一点不必忧心。”天照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口中突然就吐露出了一个恐怖的消息,“毕竟,你的体内留着吾的血,没有人能阻拦你归家的路。”
  ?!!!!
  “你似乎很惊讶?”见到那副呆若木鸡的神色,天照似乎很开心。她嘴角上翘着,眼神却做出不以为然的模样,“不会真的将那个妖怪当做你的母亲了吧?忘记了吗,生出你的那个女人——”
  时雨皱着眉在脑海中使劲回忆着那个几乎已经遗忘了面容的女人……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的生母与生父,不就是那个平安京以西的贫穷村落中的一对普通夫妻而已吗?
  隐约还记得她好像是他们生的第四个孩子,前三个也都是女儿,因为不是他们想要的儿子,而且家里也实在负担不起一个新生儿的重量……所以她的生母将她丢弃在了无人的荒野。
  她饿着肚子直到被姑获鸟发现,那才是她这一生真正的起点。
  “啊,果然还是孩子呢……连那么明显的破绽也没有发现。”天照兴致勃勃地解说到,“你的母亲……不觉得她很美吗?”
  时雨回答说:“想不起来了……但是似乎总是用头发遮住脸。”
  “嗯,因为她的容貌太过引人瞩目了吧。”天照此刻的眼神,让时雨感到有些微的不适,仿佛是观看着小丑戏剧的围观群众,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的同时,内心因此感到由衷的愉快,“她可是上一代天皇的女儿——虽然,这一点就连那个笨蛋天皇本身也不知情。你看,天皇体内留着吾的血,汝的体内留着天皇后裔的血……所以,你也算是吾的孩子啊!”
  时雨在这一刻的心中只觉得荒谬。天皇的女儿?她的母亲吗?真是可笑,那不过是个懦弱而又自私的贫民家的女人罢了,就算整日为了生计奔波,也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过,而要亲手抛弃——
  她十分不情愿想起这个女人,也根本不理解,天照此时提起这些话意义到底何在。说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地证明自己是她的后代呢?
  如果连她这样的都计算在内,那么所有皇室姻亲不都是天照的后裔吗?
  “总之,就是这样,二日后,如果想要亲手阻止那样的未来,就来找吾吧。吾可爱的后代——”天照在离去的最后一刻,仿佛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威严冷漠,简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一般,最后只丢下一句冷淡的道别,“吾等着你。”
  “酒吞……”原地只剩下时雨,还有她身后的酒吞童子的时候,时雨终于有点撑不住地低叫起来。
  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发泄一下被迫摄入太多信息的郁愤罢了。
  “你是在向我撒娇么。”然而,酒吞童子就是有本事将她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他眼眸略微弯了弯,有些期待地问道。
  实际上,将两者的对话从头听到尾的酒吞童子,根本很清楚时雨在烦恼什么。
  “你是在做梦么?”时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嘲了一句。
  “先出去。”酒吞童子也不反驳,伸手一戳她的眉心,身形重新化作血红烟雾,护送着时雨离开了这片意识海。
  等到时雨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放大无数倍的那张眼熟的脸。她有点嫌弃地伸手推了推。
  酒吞童子差不多同一时刻睁开了眼睛,那双晶莹幽深的紫色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伸过来的那只白皙纤柔的手,在它即将按到脸上的时候将它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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