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唱歌很好听啊,虽然我不太懂,但也知道泽居桑的歌是专业水平呢,而且,你家里还有那么多吉他。”
“……大学时和朋友组过乐队来着,不过工作后就解散了。”
“泽居桑在乐队里担任什么呢?主唱么?”
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吉他手。”似乎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哦。”
她虽然和他一起工作那么久,但对他的了解还仅限于家世不错,在上海养了只狗,还有个漂亮上海女友,出身地是福井这个层次上。他平时偶尔和大家相处,也从不提及自己的事情。她固然很好奇,很想再追问乐队的名称是什么,有过什么作品,但他似乎不太想提及的样子,她怕再打破沙锅问到底地问下去,他万一心血来潮问起她从前在赤羽的那些事情就不好玩了。他的毒舌,再没人比她领教得更多。想了想,闭上嘴,不再说一句话。
泽居晋一瓶矿泉水喝完,皱着眉听了一首《爱情买卖》,实在无聊,从包里取出一支香烟,问她:“可以抽么,一支就好。”
她忙说:“到早,到早。”这种地方向来没有禁烟一说,她虽然不喜欢烟味,却也没有矫情到在ktv里要求禁止人家吸烟的地步。而且她从来都不讨厌他抽烟,他抽烟的时候总是喜欢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样子。所以她非但不讨厌,有时候反而觉得他抽烟的样子太帅太好看。大概长得好看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能够被原谅。没有天理,唉。
泽居晋嘴里叼着烟,取过打火机,微微歪着头,一下,两下,打火机点了两下,才点着。吸了一口,又伸头看看她手里的生啤:“你好像到哪里都喝生啤?”
“嗯……”她低头看玻璃杯上的水珠,顿了一顿,辩解似的小声说,“现在是和同事们在一起所以才喝的,平时摄入的酒精,也就是烧菜时放的那点特加饭而已……”
“什么?”
“没什么。”
弹了弹烟灰,点了下头,漫不经心问:“好喝?”
“tiger,还行吧。”
“哦,是么。”夹着烟的那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中把酒杯拉过去,轻轻一晃,伸头往杯中看了一看,端起来喝一口,咽下后,再把酒杯推还给她,说,“嗯,一般。”
五月“唰”地一下子,脸立刻涨红,寒毛根根倒立,刚才唱了两首搞笑儿歌才营造出来的轻松气氛一扫而光,跟做贼似的四下看看,半天,才敢出声:“那个……那个,我不是没有看见泽居桑……前辈这里没有酒,而是你刚才吃饭时喝了很多,所以才给你只叫了矿泉水,也要一杯么?我马上去点一杯来。”
他身体很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没有说话,只略点了下头。
啤酒要来,看见刻意往旁边挪的五月,不禁就是一笑:“五月酱最近有交往的人了?”
进公司这么久,他一直都称呼她为钟桑,今天却突不其然地换成了五月酱,她心头为之砰地就是重重一跳,本该感到高兴的事情,她却一阵慌张,随后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难过。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嗯,是,是的。最近有了,而且可能要见家长了。”
好像又说错话了,说来救救她?天地良心,她不是向他示威,更不是向他炫耀自己其实很有人气很受欢迎,她只是慌了神,她一慌神脑子就不好使,说话就不受控制,但是,好奇怪,她在别人面前就不会这样,至少不会这么频繁出丑。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要说这些屁话给人家听?见家长?当人家很稀罕啊。
“哦,这样啊,恭喜。”他低笑一声,果然说,“五月酱还是挺有人气的嘛。”
“嗯……也谈不上什么有人气啦。”她开始拧自己的腿,在心里骂自己:你个傻瓜,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话说不来,闭上嘴总可以吧!
“什么时候订婚说一声。”
想好了闭嘴不说话的,结果又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一声:“嗯好的。”想了一想,似乎不大对劲,受惊似的问,“欸?说一声干什么?”
“笨蛋,自然是要送你只红包。”
“嗯好的,谢谢,不过不用了。”咬了下舌头,重新纠正,“不是说不要前辈送红包,而是到结婚时送就好了。否则我结婚的时候你总不好意思空手去,收你两只红包,我要不好意思的。”
他笑笑,吐出一口烟,再次点了点头。
她也不知道来接下来该怎么和他说话了,好好的天,就这样被她给聊死了。但总的来说,刚才的这一番谈话进行得还算顺利,一派上司部下关系极其融洽的样子,不止他们,整间包房都是一片和谐景象。
吕课长和司机小唐正在深情对唱《最炫民族风》;肖系长则带着小杜小聂和大孙、老孟调戏一个金发碧眼鹰钩鼻的外国女经理。女经理年龄有点偏大了,鹰钩鼻的鼻尖太弯,长相实在不咋地,但一个外国人在这种ktv上班就有点稀奇了。肖系长等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这女领班咯咯咯直笑,笑声跟母鸡生蛋后炫耀自己的蛋一样,几乎要岔了气。
肖系长等她缓过来一口气,转头和他手下的四个小喽啰说:“这个番婆身段的柔韧性不错,有机会,我必须要和她们谈一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让这些资本主义国家长大的番婆们感受感受社会主义主体思想光辉。”
四个小喽啰齐声淫笑:“主体思想永远放光芒!”
整间包房里,只有五月心里乱糟糟的,可能因为她多疑又敏感,太过在意别人的一言一行,她总觉得自从那天开始,从air jazz house回来后的第二天开始,她老板泽居晋对她的态度就有点点不同了。
以前,他对她虽然也颇为照顾,也颇为宽容,但严苛和毒舌的时候更多,自从那天被他察觉自己跑去看他,暗恋他的小心思暴露以后,她发觉他和自己说话的腔调就有点变了,也不是什么温情脉脉,就是感觉不再那么端着了。而自从得知她有男朋友后,他不仅连腔调,甚至举动都明显暧昧了起来。检查她的电脑啦,喝她杯中的啤酒啦,这都不是一个正经上司能干出来的事情。
她多疑,人却很傻,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态度为什么会转变。以前很想要多了解他一点来着,但当他终于不再端着架子,把真实面目一点点地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
心里胡思乱想着,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一股气憋着难受,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在气些什么。半天,仰脖一口气灌下半杯生啤,说:“我觉得,其实应该是前辈,应该是泽居桑您会先于我结婚吧?泽居桑和女友不是已经交往很久了么。”
泽居晋这时转过头来,取下嘴上衔着的烟支,望着她微微一笑,突然张口往她脸上就喷。一口烟过来,把她的整张脸都笼罩在内时,她给惊住了,也忘记了躲闪,半天过后,才想起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反应慢得不是一点两点。
袅袅升起的一团青白色烟雾对面,他嘴角衔着半支烟,侧脸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微笑还是在皱眉头,只听他以极其轻佻的口吻说:“八——嘎,竟然敢管前辈的闲事。”说完,取下唇间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又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耍宝。
她讪讪地低下头,悄悄去抠桌角,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说:“前辈不会结婚哦。”
这个周五的晚上,五月看书看到夜里十点钟,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七点不到就出了家门。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八点不到,就到了华师大校区。一天两场试考完,赶紧再跑回浦东宿舍,换了一身正式点的衣裙,化了淡妆,在镜子左照右照。
七月去苏州参加一个展会才回来,正在收拾行李箱,看她一脸紧张与严肃,以及厅里一摊的烟酒、咖啡机、补品礼盒等,忍不住又开启了一贯的冷言冷语模式:“哟,进展倒快,这么急着上门,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五月脸热了一热,垂下头,假装查看衣裙有无褶皱:“嗯,是啊,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嘛。”听见外面有敲门声,知道是钱沐来了,心里更是紧张,忙说,“请等一下,就来——”
“是钱沐?”
“嗯,他来接我一起过去。”
七月转头,瞅见她放在饭桌上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自考教材:“这么说,你的高中学历啦做过几年服务员的经历啦,人家都不介意喽?”
五月一怔,脸色就“唰”地白了,血色褪尽,人就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儿,找出化妆盒,往颇显苍白的面庞上刷腮红,刷了浓浓的两团上去,依旧不放心地对着自己的脸端详。七月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拾好行李,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放入衣橱,坐到床上,开始抱怨:“你跑走了,我晚饭怎么吃啊?”
门外钱沐不耐烦地又按门铃,五月拍拍脸颊,扯扯嘴角,挤了个笑脸出来,一边去开门,一边回头说:“早想到了,给你带了必胜客的意面回来,如果凉了,你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好了。冰箱里有昨天煮的鲫鱼豆腐汤,我没放盐,砂锅端出来,热一热就行,别忘了加盐。”
钱沐进来,笑着和七月打了声招呼,顾不上多说,帮她拎上咖啡机和一堆给他父母补品匆匆往外走。他家也在浦东,远倒不是很远,公交车几站路就到的距离。
还没走到公交车站呢,五月就打起了退堂鼓:“我觉得太急了,还是改下次吧,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去了。”
钱沐急得把她一把拽住:“都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知道你今天心里紧张,说实话,今天这顿饭,搞不好是鸿门宴。但是这道关永远都要我们两个人闯过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啊?”说完,竖起一根小指比划了一下。
五月无奈发笑:“这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很合适,有交往两三个月就急着见家长的人吗?”
远远地看见公交车驶来,钱沐半拥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见家长也好,结婚也好,只有看感情的,没有看时间的。这个事情没有标准可言,我们觉得合适就合适了。马上过年了,不把这个事情定下来,我妈天天在家里逼我出去相亲……我爸爸很好很说话的,就我妈一个人,嘴啰嗦了点,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说话不顾别人的感受,但人不是坏人,就是人家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我爸在家里忙着烧菜招待你呢。”
五月叹气:“蛮好订在外面餐厅里的,干嘛要去你家呀?你爸爸辛苦,我也拘谨放不开。”
钱沐欲言又止。
五月说:“有话直说。你越是这样,我越要紧张。”
“我爸不喜欢我们铺张浪费……而且我妈啰嗦,又爱哭,我怕她在外面哭哭啼啼的,叫人看笑话。在家里么,大家说话方便。”
“果然是鸿门宴呢。”说完,苦笑了起来。
钱沐忙笑:“别怕,不有我在吗。我其实还有个私心,就是想叫你去看看我家,我房间里还有很多宝贝,日本漫画书很多的,你肯定感兴趣。走吧走吧,”
公交车停下,前门打开,五月被半强迫着上了车。想一想,钱沐说的也不无道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如果不早点摸清钱家的态度,不早点和钱沐确定下来,就是她自己,春节放假回家也没办法过个安静的年。好不好的,被强迫和伞让清订婚也不是没有可能。伞家如果一直谈不拢,那么,不用说,相亲安排必然是有的。回家相亲,她是万万不愿意的。两个人当中,其实更着急的那个是她。
心一横,索性不去多想,手里拎着一堆礼品,安静地坐在钱沐身边,不再说话。钱沐为了让她放心,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肩膀,感觉一下子就心安了很多。
五六站坐下来,下车,走十几分钟的路,来到一个和她宿舍小区同样老旧的居民楼跟前,钱沐进门时,守门的保安伸头出来问:“沐沐,你女朋友?”说话时,还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钱沐老实人,脸“唰”地就红了,含糊应了一个是,赶紧拉着她跑进去了。钱家在五楼,楼道又窄又暗,钱沐怕五月看不见楼梯,一路走,一路大声咳嗽,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震亮。五月忍不住笑:“你这样算不算扰民呀?”
钱沐也笑:“大家都这样,两旁住户都习惯了。”
两个人吭哧吭哧爬到五楼,钱沐按门铃时,五月心口又砰砰乱跳起来,手心出了很多冷汗,悄悄在衣服上擦掉了。门铃响了两下,里边有人出来应门,门一打开,一股干煎带鱼的香气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一个系着围裙的秃顶阿叔探头出来,见到五月,忙打招呼:“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五月鞠躬叫叔叔,把礼品交到他手里,这才换上钱沐出差从酒店里带回来的简易拖鞋进去。她才一进门,眼睛就被挂在电视柜墙上的一副十字绣花开富贵图给震撼到了。一大面布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红牡丹、黄牡丹、绿牡丹,花朵中间点缀以黑蝴蝶、花蝴蝶、粉蝴蝶。蝴蝶也好,牡丹也罢,都栩栩如生,一整面墙都是,牡丹几十大朵,绿叶几十大片,蝴蝶几十大只。毛估估,绣这幅图所需的时间应该以年为单位。
五月眼睛在花开富贵图上流连,与那些牡丹和蝴蝶难分难舍,钱沐爸放下礼品,开厨房门进去看煎到一半的带鱼。开门关门的时候,放出更香浓的带鱼气味,五月小小的咳嗽了一声。钱沐小声向她解释说:“油烟机用了很多年数了,这两天家里有事,准备过了年就换新的。”
五月好不容易从十字绣上收回目光,悄声问:“你们家阿姨呢?”
钱沐探头进一个房间,说:“妈,小钟来了,你出来吧。”
钱沐妈不出声,也不出来。钱沐尴尬笑笑,伸手拉她:“来,你到我房间里来看看。”
他房间陈设也相当简单,整洁干净,五斗橱上有两只布偶,也用那种一碰就哗哗作响的透明塑料袋扎着,单人床的床头床尾各挂了一串粉色风铃,床头是八角形状,床尾的则是五角星。五月边看边笑,钱沐说:“我妈没事最喜欢在家里做手工,客厅里的十字绣还有各种桌布沙发套都是她亲手绣出来的,手巧吧?”
五月上幼儿园及小学的那几年,十字绣、风铃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很是流行过一阵子,那时候,这些工艺品在中小学生和中老年妇女中特别深受欢迎。那些土的掉渣的历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妈到现在都还在乐此不彼地编啊绣啊,得有多无聊。
钱沐的房间参观好,漫画书什么的也翻了几本,五月觉得不宜在他房间久呆,于是两个人重新回到客厅。又站着说了几句话以后,一身法兰绒睡衣的钱沐妈终于从房间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妈也就一普通的中老年大妈,高高瘦瘦的,头发灰白,额头上不知为什么贴个创口贴,两颊微微下陷,人也不怎么高兴,看着就有点阴沉的感觉。
五月忙站好,看着她的眼睛,喊了一声“阿姨”,钱沐妈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厨房,看也没看她一眼。
五月大是难堪,钱沐忙说:“妈,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钟,以前算是我的客户,现在津九里面做翻译的,津九这家公司你不是知道的吗?”
钱沐妈依旧不声不响,两只手抱在怀里,很怕冷似的,含着胸,肩膀也微微缩着,先是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开口就骂起钱沐爸来:“都饿死了,动作慢是慢得来要死!老年痴呆啊,烧个菜要这么久?!”
钱沐爸忙说:“快好了快好了,这个煎带鱼快好了,还有一道清炒米苋,另外就是一道鸡毛菜粉丝汤了。你先去坐着看看电视。”
钱沐妈从厨房里缩回头来,绕开客厅当中傻站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在沙发上落了座,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转台,换了几个台都不顺心,最后在一个上海地方台定住。电视机里,一群主持人拖家带口,在台上唱情歌,秀恩爱。钱沐妈遥控器一扔,冲着电视骂了一声:“一群戆度。”
钱沐拉五月坐,五月不愿意坐,小声问:“我不是很懂……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进厨房去帮一下忙比较合适?”
钱沐忙说:“不用,不用。厨房小,进去转不开身,我爸也不喜欢人家插手。顶多还有几分钟就开饭了,你先坐下来看看电视,我去厨房给你拿饮料……她这个人就这样,让她去,不要搭腔就好了,今天我和我爸给她讲了一天的道理,现在这个态度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国庆节那会儿在家里撞过墙,你看她额头上的那个伤疤就是撞墙留下的。那时还拿剪刀要剪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都被我和我爸给拦下来了。”
五月心里就是一惊,他妈跳楼也罢割腕也罢,她连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以为他一家人就吵吵闹闹而已,没想到竟然闹到要自杀的地步了。
原地犹豫了一瞬,想想,总不能傻站在人家客厅中间,终于还是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小心翼翼地在铺着蕾丝边沙发巾的沙发一端落了座。屁股不敢坐实,她胆小,恐怕坐在沙发那头的钱沐妈一时冲动,忽然拿剪刀冲上来杀她,坐了一会儿,发现人家当她是空气,也就渐渐放了心,悄悄打量起四周来了。
钱家两室一厅,面积大概在六七十平的样子,两间房间朝南,客厅位于房间和厨卫的中间,成了白天必须开灯、不开灯就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的暗厅。
客厅面积不大,就一张沙发,一个饭桌,一个电视柜而已。凡是立方体的家具家电上,都有或铺或盖的布套,布套一无例外的都有着花样复杂的镂空蕾丝花边。不仅电器家具有蕾丝花边的保护套,就连遥控器这样的小物件也用塑料皮套着,保护得很严密。整个家的装饰走的是□□十年代的田园淑女风,东西不是很多,看上去却热热闹闹的。
钱沐去厨房里问他爸:“有热饮料吗?”
他爸一拍额头:“哎呦,差点忘了。你快出去快出去,这里有油烟,你衣服不要沾上味道,我来泡咖啡。”
钱沐出来,他爸打开厨房橱柜,从一个纸盒子里摸出一条速溶咖啡,撕开来,咖啡粉倒到玻璃杯里,冲上热水,端到五月面前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坨咖啡粉没有冲开,赶紧又回去找了根木筷子搅了搅,搅好,重新端给五月。五月赶忙起身接住上面印有“雀巢咖啡,香醇体验,随时拥有”广告标语的玻璃杯,说:“谢谢叔叔。”
钱沐爸说:“不谢,不谢。再等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钱沐妈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五月捧着咖啡,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研究了半天茶几玻璃下压着的几张八十年代初期、现在已经绝迹的圆角分纸币,以及钱沐妈年轻时候在各个公园、餐厅里留下的倩影。几分钟后,终于开饭。
电视开着,主持人们热热闹闹地说着唱着,四个人围坐到饭桌上,饭菜摆上来,六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家常小菜,看着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但这个待遇之好已经超乎五月的想象了,钱沐妈的别扭原在意料之中,她不敢奢求更多。要不是钱沐妈一上桌就开哭,其实到目前为止的钱家之行已经算得上圆满了。
四个人刚坐下来时,钱沐叫了一声“爸,妈”,指着客厅地板上的一堆礼品,很小心地笑着说:“这是小钟买给你们的礼物,我告诉她姆妈爱喝咖啡,她就特地去买了咖啡机,以后姆妈可以在家里做新鲜咖啡喝了。”
钱沐妈眼睛在一堆礼物上扫了一扫,半天,说:“我们们高级咖啡喝不来的,我们只喝雀巢速溶咖啡。”
钱沐说:“速溶的哪有用咖啡豆现做的香?”又讨好似的问,“姆妈现在想喝吗?我去给你泡一杯来?”
钱沐爸说:“伊吃饭时不喝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率先举起手中带有“上海纺织二厂”几个通红大字的搪瓷缸,对五月说,“来来来,叔叔敬你一杯。”
五月忙用手上已经变温的雀巢咖啡去和他碰杯。钱沐爸问:“小钟山东哪里人啊?”
钱沐说:“不是和你说过吗?山东德州。”
钱沐爸说:“我不是问你,你让小钟说话。”
五月忙回答:“德州郊县的小地方,不是市里。”
钱沐爸呷一口搪瓷缸中的黄酒,感慨说:“山东德州我十来年前路过那里,那个地方……确实有点落后啊!”
这个时候,钱沐妈把筷子一摔,哭了。一边哭,一边指着钱沐鼻子开始说落:“你这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听姆妈的话,将来有的你苦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