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若是宦娘没有死,没有跟温如春阴阳两隔一二年,他们之间就不会多出一个良工。缺失的时间不是不能弥补,但他们不仅是时间的阻隔,更是阴阳的阻隔,当宦娘死去,温如春虽不能忘怀,却深知宦娘再不能回来,又有一个同样美好的女子对他关心备至,他即便没有爱情,却有感激动容,便是没有宦娘从中相助,他们终究会有一段姻缘。
  有时候,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桃朔白叹道:“我想宦娘是不愿意的。若宦娘一直是鬼,他们三人还能和睦共处,若宦娘是人,温如春终究两个都要辜负。”
  “为何是两个都辜负?”七夜不明白。
  “温如春不论是娶了谁,另一个也不会忘怀,不论身边陪着谁,另一个都在心里,岂不是两个都辜负了么?”桃朔白想到此处,倒是怜惜起宦娘,因为有一个还阳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只怕她也不愿意了。她会去撮合良工与如春,正是看出那二人彼此有情,若她生还,三人该何去何从?
  “难道没可能同娶二人?”
  “这个结果当然有可能,但是很小。”
  七夜皱眉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七夜不懂他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问题,甚至猜测着,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否有什么深层含义。
  “若是你,你会如何?”桃朔白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见他这般正色,不禁起了好奇。每个世界遇到他时,他都是独身一人,没有婚娶,甚至没有喜欢的人,这何其难得?桃朔白知道,最大的可能便是潜意识里有记忆,使得他虽每一次都重新开始,却不会对旁人生出倾慕之心。
  如今七夜是从别的小世界穿越而来,也不知原本世界身份为何,现今也没有恢复记忆的征兆,岂不是询问的最好时机。
  七夜眉峰深蹙,眸色冰冷:“若是我喜欢的人,岂会朝三暮四!”
  桃朔白眼睛里溢出笑意:“若他不在人间了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
  桃朔白笑出声,觉得这回答的确很符合君实的性情,也符合他所拥有的能力。
  在七夜的眼睛里,桃朔白的笑恍若点亮了黑寂的夜空,明亮绚烂,除此以外,视线中再没别的可以入眼。那声轻笑像颗石子落在心间,震的他心间酥麻,血气喷张,一股热意席卷全身,恨不能将这个一笑堪倾城的人紧紧抱在怀里,生恐他又蛊惑了旁人。
  实际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紧紧抱着桃朔白,鼻尖满是桃木清香,似乎又有点迷人的桃花香。初时还觉忐忑,但桃朔白并未推开他,更没有出声喝斥,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伸手穿过他披散于肩后的鸦羽长发,恍惚中这般场景似曾相识。
  “前辈!前辈!”知秋一叶人未到,声先至。
  七夜从恍惚中惊醒,忙退开身,若有所思。
  桃朔白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不免有几分期待。
  知秋一叶一贯喜欢土遁,到了这城里,到处青砖大石铺地,地是钻不了了,只好高空来去。他几个窜动落在瞧上,正要说事,却见眼前两人神色异常:“前辈,你们遇到什么事了?看起来很开心呀。”
  桃朔白不答反问:“找我有事?”
  知秋一叶忙道:“前辈,我在这城里随便打探了一下,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这城中接连一两个月,死了十几个年轻女子,皆是殉情而亡。那个宦娘不也是殉情死的吗,我怀疑这和宦娘有关。”
  “有这等事?”桃朔白凝神感应,却不解:“可我在城中并未感觉到浓厚的鬼气,也无怨气,若她们当真为宦娘所害,不可能消失的这般干净。”
  七夜也觉蹊跷:“事出必有因,天下间怎会有这诸多巧合?”
  桃朔白自然明白这一点,他问知秋:“那些死去的女子,你都打听仔细了?”
  知秋一叶点头:“她们的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妙龄少女,有深爱之人,或因门第之见,或因两家不合,或是男方已有婚配,或有男子在外生死不知……她们都是不能和情郎双宿双飞,自己绝望,或是家中逼婚,最后殉情而死。乍看真没什么奇怪的,所以那些死者的家人都不曾疑心,可怪就怪在,这些女子死前都留下了一句诗:落花风飞絮,离恨苦缠绵。我查过了,这句诗是鸣春班的当家小生温如春的名句!我总觉得和宦娘有关!”
  倒不是知秋一叶武断,而是这件事的确很诡异,单看一件不觉得,凑在一处十几条人命,那就轻忽不得。
  桃朔白道:“应该不是宦娘所为。宦娘当初和温如春约定双双殉情,结果温如春临时反悔,宦娘这才到阳间来寻人追问因由。在半月之前,宦娘还不知温如春为何背弃约定,若是真因怨气而伤害人命,也该让一双有情男女都殉情而死,不会是只死女子,男子却活着。”
  “……这么一说,倒也有理。”知秋一叶抓了抓头,想不通,干脆就问:“前辈,那你说是不是有鬼作怪?”
  “一时难说。”正如宁采臣所感受的那样,有时候人比鬼可怕。
  “我再去查!就不信他不露出狐狸尾巴!”
  “等等。”桃朔白叫住他,问道:“死了多少女子?都下葬了?”
  “有十五个,最后一个死了没几天,还没过头七。”
  “你可看过那些女子的尸身?”桃朔白问。
  “……没有。有什么不对?”知秋一叶想到自己大言不惭的说是宦娘捣鬼,却没检查死者,顿时感觉有点尴尬。
  “先看了尸身再说。”
  桃朔白和七夜去查看尸身,知秋一叶自告奋勇去盯宦娘。看完戏的宁采臣回到客栈发现没一个人回来,于是写了一封信,打算等明天通过驿站送往晋宁,告知表姨自己要过去。
  五天前死去的女子名叫方绣心,虽不是富家千金官宦之女,家中却也是清正的读书人家,祖父当年曾官居四品,父亲在当地大书院做先生,方家很有些声望。方父本打算将女儿许给世交之子,怎奈方绣心却喜欢上邻居家的小子。用方父的话说,那小子除了脸长得好看,油嘴滑舌,就没半点长处!好好儿一个人,不肯正正经经去读书上进,整天东游西晃,哪里有什么出息。
  方父是一家之长,哪里理会女儿言语,做主定下婚事。
  方绣心整日的哭,情郎急的不行,约她私奔,可她犹犹豫豫的不敢。不知方父怎么听到风声,将那人打了一顿,没几天,方绣心就吊死在闺房里。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被棒打鸳鸯,绝望之下自寻短见了。
  方家母亲哭的死去活来,方父也病倒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灵堂里阴森森的,只有一个老仆守在这里看着烛火。
  桃朔白令老仆沉沉睡去,与七夜走到棺木跟前。棺材尚未封棺,方绣心被家人仔细收敛,静静躺于其中,对身后的一切都再也感受不到了。桃朔白拨开方绣心的衣领,果然看到脖子上一道淤痕,全身上下也没旁的外伤,加上那个故事,也难怪无人怀疑她有别的死因。
  “她的心不见了。”桃朔白将内里也查了一遍,发现了异常。
  “心脏?这是为什么?”七夜颇为惊讶,紧接着反应过来:“看来这并非人力所及,难道真是鬼怪?”
  方绣心死后,家人要为其梳妆收敛,若其身上有伤痕,必会被发现。方家人毫无所觉,可见取走心脏的人用了非常手段,或者说,是个有法力的“人”,哪怕在人身上切开了口子,也能恢复如初。
  “我并未在城中发现什么妖物,鬼也只有宦娘一个。”桃朔白微一叹息,觉得此事八成是*。人若是黑心起来,比鬼还狠,若是有什么妖僧妖道练什么妖法,愚昧的凡人如何能知道呢?
  知秋一叶连续在戏班盯了几天,宦娘只是时时与温如春在一处,听了满脑子的琴声,头都大了。
  这天戏班的琴师突然有事不能来,良工做主让温如春代替,原本众人并不看好,谁知温如春的琴艺突然似回到从前,观众们都听了出来,纷纷鼓掌喝彩。葛班主本来还因良工擅自做主而恼怒,这会儿见了,不仅气消了,还对温如春和颜悦色。
  俏郎君十分生气,总觉得温如春的存在会影响到他的地位,好在钱公子已有计划。
  葛班主将戏班的人都叫来,十分高兴的对众人说道:“兴许我们戏班从此以后要时来运转啦!承蒙京城来的三品高官蒋大人赏脸,今晚要来我们鸣春班听戏,若是听的满意,不仅赏钱丰厚,戏班的声誉更是上一层楼啊!大家可要努力,要好好儿表现,咱们戏班能否翻身可就看这一回了。”
  戏班的人听了自是高兴。
  可有人突然想起来,迟疑道:“蒋大人?莫非就是那个官场上有名儿的戏痴?”
  “对!就是他!”
  “我听说此人对各地各派的戏曲都很有研究,他听戏的要求很高。而且此人性情嫉妒暴躁,又恶劣阴毒,曾经有个小官儿做错了一丁点儿事,立刻被他革职,还打了个半死。”
  花芙蓉脸色一白,担忧道:“那、若我们没唱好,或者他听的不满意,岂不是要将我们拉去问罪?”
  一时间,戏班上下心情陡然翻转,沉重起来。
  当晚,那位大官果然在钱公子的陪同下来了。
  戏台子上唱戏的是花芙蓉和俏郎君,谁知大官听了几句就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叫道:“别唱了!别唱了!”
  葛班主心头一颤,连忙躬身而出:“蒋大人,您这是……”
  蒋大人张口就道:“不堪入耳!这么拙劣的唱功,演绎上头没有半点感情,白白浪费一支好曲子!”叹了口气,看向钱公子,十分失望的说:“子霍,这和你先前说的什么出神入化、惊世骇俗,完全不符嘛!”
  温如春一直在弹琴,听了这番话,不禁站起来说道:“大人不要如此武断,俏郎君的演唱也有他的可取之处啊。”
  蒋大人惊疑:“什么俏郎君?本大人要听的是温如春!”
  俏郎君本就和钱公子窜通好了,连忙说道:“我的确不是温如春,我是俏郎君。”
  钱公子又故意言语挑拨,使得蒋大人定要听温如春唱戏,否则就要问罪整个戏班。温如春正没主意,良工过来给了他一放手帕,让他放心登台。葛班主急的满头大汗,戏班的其他人忧心不已,俏郎君与钱公子却是等着看温如春出丑。
  谁知温如春站到台上,突然开腔,竟唱的和从前一样,惊呆了众人。
  蒋大人听的十分满意,更是赞叹道:“细腻动人,既壮阔,又温柔,一个唱腔里竟有两个层次,好,实在是好!”
  钱公子暗恨,望向俏郎君的眼神恨不能将俏郎君给活撕了。
  之前俏郎君分明说过,温如春再也开不了腔的。
  温如春曾被钱公子强行塞过火炭,嗓子毁了,的确开不了腔。后来虽在宦娘的帮助下恢复了嗓子,可他失去了记忆,又没了足够的自信,依旧无法再唱。此番能成功开腔,却是因为宦娘上了他的身,帮助他想起过往,终于顺利的完成了这次登台。
  桃朔白与七夜也隐在戏楼,温如春的唱腔的确满含感情,唱功又好,一如蒋大人所赞。
  俏郎君不能接受温如春突然又大放光彩,若温如春重新登台,戏班里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俏郎君想起了被戏班列为禁地的阁楼,觉得温如春能有如今这番成就,阁楼内定然藏着成功的秘密,于是去阁楼翻找,怎知惊动了藏身于阁楼的宦娘。
  俏郎君惊恐万分,不断求饶。
  宦娘没伤他,只要他保证不准吐露自己的存在。
  俏郎君离开阁楼之后,立刻被钱公子叫去,好一顿痛骂。俏郎君为自保,再三说自己没撒谎,又说:“温如春之前是真的不能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了,温如春身边有个女鬼,一定是女鬼帮了他。”
  “女鬼?”钱公子想起那晚街头相遇,的确看到温如春与一名女子同行,那女子浑身冷冰冰的,随便一拂袖就将他抽到在地。现今想起来,的确不正常。
  钱公子立刻让人去将陈道士找来。
  陈道士以为钱公子是问前事,便说:“公子莫急,药就要做好了,只是还差点火候,需得稍侯几日。”
  “我不是问你这个,不过你也得抓紧点儿,都两个月了!”钱公子烦躁的摆摆手,与他说道:“我碰见了一个女鬼,她贪恋阳间,藏身于戏楼,你帮我对付她。”
  “公子放心,驱鬼捉妖本就是我的职责。”
  此时桃朔白发现这道士,总觉得不大对!
  自从发现那些女子死亡不简单,他就开始留意城中各处,时不时用神识扫动。这日也是无意间关注钱公子,却见一个道士。神识虽察觉不到气息,可察言观色,面由心生,多少能看出点儿东西。
  陈道士得了钱公子的吩咐,要对付宦娘,少不得开坛做法,却还要先回去准备准备。
  陈道士出了城,进了一家道观,吩咐弟子们准备做法的东西,自己则回了房间。这个房间很大,正中有个大丹炉,也不知丹炉内是什么,两个小道童不停的扇火添柴,丹炉内散发出一股甜腻又腥膻的味道。
  陈道士深深闻了闻,点点头:“再有两天便可开炉,痴情丹一成,那钱公子自是不会亏待贫道,这道观可以翻一倍,我也能做个开山祖师啦。”
  痴情丹?
  桃朔白想到了那些女子丢失的心脏,女子们又是所谓的殉情而死,恰好又出现个什么痴情丹,只怕就是用女子们的心脏为主药而炼制的。道士口中又提到钱公子,钱公子钟情良工而不得,想来这痴情丹就是要给良工吃的。
  桃朔白收回神识,没去动那道士,更没毁掉那丹炉。
  他决定,以彼之道还治其身。
  至于道士要做法对付宦娘,他让知秋一叶出面与那道士斗法。知秋一叶得知之前冤枉了女鬼,这道士才是罪魁祸首,不禁心虚惭愧,又有点儿补偿的意思在内。当钱公子带着道士来到戏楼,知秋一叶跳了出来。
  “你这助人为恶的臭道士,为一己私欲,残害无辜女子惨死,现在又来欺负一个善良女鬼,真不知害羞!”
  “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陈道士听他提及惨死女子,面色微变,与钱公子对视一眼,已决定杀人灭口。
  这陈道士不过是会些法术,又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本炼丹术,便起了邪心外意,一发不可收拾。若说与人斗法,他根本不擅长,若论对战,更是不敌一击之力。
  知秋一叶将陈道士戏耍的团团转,又将他奏个鼻青脸肿,连同钱公子和一帮跟随都打了出去,这才觉得心头畅快。
  “这位壮士……”葛班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就不见了。
  知秋一叶决定回去找宁采臣,跟他好好儿描述自己是怎么修理钱公子和陈道士的。自从知道了宦娘的遭遇,以及钱公子、陈道士的所作所为,宁采臣义愤填膺,甚至交代知秋一叶不要手下留情。哎哟,想起书生那张一贯温和的脸,竟也能杀气腾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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