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就拿最近一年的事来说,御史参德郡王家的小公子铺张浪费,参太子嫡子没规矩,参皇上某日在某娘娘处歇息时竟迟了一刻钟上朝,参皇上的堂弟……在酒楼中喝多了,这简直有损皇室的颜面啊!
  皇上快被御史们烦死了!然而,入了魔怔的他还是要保持微笑哦。
  所以,他把孙子李旭赶去了寺里念经,让太子嫡子受了委屈,罚那位娘娘禁足并自己也差点做了罪己诏,叫堂弟闭门读书先好好低调些时日……然后,他还要对着敢“直言劝谏”的御史们大赏特赏。
  这出《行善记》就如当头棒喝,皇上忽然就清醒了。
  他这么纵容御史有什么用呢?
  正如那位可笑的善人,他那么积极地做善事,以至于亏待了自己的家人,这又有什么用呢?别人不都拿他当傻子看吗?等到真出事时,这些受过他帮助的人偏偏最先背弃他。善人做得再错,他以前对大家的帮助难道不是真的吗?结果,善人现在却被全村的人孤立了,二流子们干脆赖在了他家里。
  《行善记》中处处透露着人性。
  皇上现在再“贤明”,后世人依然知道他“窃”了燕氏的江山。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而他对着御史纵容,结果御史们踩着皇亲国戚给自己扬名;他对着其他官员纵容,结果把底下的人养得越来越贪心。这样得来的“贤明”之名就如那位善人的善名一样,都是虚的!倒是儿孙妻妾们因此受到了不少苛待。
  皇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因为皇上把伺候的人都赶下去了,所以这杯茶已经彻底凉了。冷茶有些苦,叫人喝不出香气来。皇上却仿佛又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冒天下之不韪做了皇帝,不是给别人做牵线木偶的。
  又三日,几道圣旨昭告天下。
  别的都和柯祺关系不大,只一条叫他为李旭感到高兴。德郡王受封德亲王。
  第七十七章
  开瑞帝习惯在勤文殿处理政务。勤文殿属于外殿, 在前朝时,这座宫殿被叫做安华殿。十几岁的谢纯英常在安华殿来来往往, 而三十几岁的谢纯英却在勤文殿往往来来,这中间的二十年满是沧桑。
  安朝设有内阁。
  内阁与皇上之间的关系, 要么就是主弱臣强, 要么就是主强臣弱。开瑞帝作为安朝的开国皇帝, 朝中目前还保持着主强而臣弱的状态, 但是,和刚开国时比,开瑞帝对朝堂的掌控力已经下降了。他此番醒悟,自然迫切想要加强中央集权, 于是他在内阁之外又组建了个小班子,被人戏称为小内阁。
  皇上将自己年长的儿子封了亲王, 并把他们安排到了重要的位置上。可是, 皇上年长的儿子还是太少了,算上太子才不过三位,皇上大概是觉得不够用,就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婿。谢纯英就这样成为了小内阁的一员。当然, 哪怕脱去帝婿这一层身份, 谢纯英也有能力在几年之后进入内阁中。
  谢纯英实在是个人才,办事能力强, 却又极有分寸,皇帝们都喜欢他。
  偌大的国家,去年这儿旱灾, 今年就那儿涝灾,总没有个能叫人闲下来的时候。等到议完事,当谢纯英走出勤文殿,侍立在殿外的小太监恭恭敬敬拿出一把伞,谢纯英才发现外头竟然开始下雨了。
  谢纯英接过伞,和同僚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就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而见谢纯英没有叫小太监伺候,余下的三五人也只好自己撑了伞。他们现在可不敢让自己的排场越过谢纯英去。不然,他们完全可以自己走在前头,叫太监们撑伞跟在后头。在小内阁中,除开一直被皇上带在身边学习处理政务的太子,再除开荣亲王和德亲王两位皇子,就是谢纯英的身份最为……倒也不能说他身份高吧,毕竟他现在的官位不过三品。但是,皇上今天却亲口称了谢纯英为“半子”。
  这分明是圣上看重谢纯英的表现啊!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要不是没有驸马被封爵的先例,说不定谢纯英这回已经成为爵爷了!
  出宫的路是谢纯英已经走熟的了。那些散落在时空中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在这样细的春雨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叫人无法从他的外在窥探到他的内心。
  皇上当然觉得谢纯英好用了!因为谢纯英有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弱点。
  当初,是谢纯英亲自向皇上求娶长公主的,用他的话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上那时刚好推翻了女婿的江山,把女儿从前朝皇后变成了新朝公主,他对于女儿是有愧疚的,但这份愧疚敌不过他的野心,所以面对谢纯英的求娶,皇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仿佛这就能够洗去他的不安。
  长公主确实嫁了,心思却还留在前夫那里,甚至不许谢纯英靠近公主府。
  然而,谢纯英情深至此,一直守着长公主,甚至至今没有子嗣。他明明是庆阳侯府的嫡长子,自小也是被庆阳侯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能力和品性俱为上佳,然而就因为膝下荒凉,于是至今没有被庆阳侯请封为世子。皇上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几年前给谢纯英赐过两个宫女,但谢纯英婉言拒绝了。
  所以,谢纯英的弱点就是长公主。
  这是谢纯英和长公主让开瑞帝看到的真相,而皇上显然一直都很满意这个真相。
  谢府的马车停在宫外,谢纯英收起伞,由车夫扶着进了马车。
  “大人,可要直接回府?”车夫问。
  “去归林阁。”谢纯英淡淡地说。
  归林阁是内城中很有名的书斋,那儿的茶很不错。当然,书不重要,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归林阁靠近长公主府。若是有人坐在归林阁的二楼望去,能见到长公主府中几处建筑的屋檐。只有房梁罢了,人影是不得见的。但是,谢纯英常常会去归林阁静坐,就好像他确实对长公主爱而不得一样。
  马车碾过路面,发出一阵有规律的声响。
  谢纯英坐在马车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昨日给小四去了信,今日定是已经收到了吧?
  谢瑾华确实已经收到了谢家大哥寄来的信。他这会儿有些茫然。在他的前世,德郡王始终没有成为亲王,这一世竟然就不一样了!这一世和前世相比,不过是他活了下来,世上多了一个柯祺而已。
  柯祺起身把门窗打开,使得他们能将院子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道:“皇上近日的连番政策,确实受了《行善记》的影响。但主要原因……”他停顿了一下,附在谢瑾华耳边,才继续轻声说下去:“肯定是大哥他们出手了。去年年初,有人伪造八字想进谢府;去年年底,又有人借柯家事想算计三哥。大哥他们隐忍至今,肯定要叫幕后黑手连本带利还回来。于是,皇上觉得朝中事有点不受他控制了。”
  一切的巧合不过是人为算计后形成的必然。
  谢瑾华下意识握紧了柯祺的手,道:“那你……”若有人要反扑,柯祺岂不是危险了。
  柯祺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人自以为在暗,其实他们在明,真正待在暗处的现在是大哥他们。我不会有事的。只要我咬死了《行善记》是用民间事写成的,谁能把我怎么样?事实也确实如此。更何况,若有人要对付我,肯定是想要借着对付我去对付大哥,从而对付太子。那太子弄出这些戏却使两位年长的哥哥封了王,这就说不通了。再有一个,这出戏是贤妃娘娘点的,贤妃是荣亲王的生母……”
  就算真的出了事,还有贤妃和荣亲王顶在前面。柯祺一个小人物,其实是安全的。
  谢瑾华渐渐放松下来,却没有松开柯祺的手。
  柯祺抿了抿嘴唇,问:“太子……太子的身体可好?”
  “大哥在信中未有暗示。”谢瑾华说。
  柯祺想着李旭对他说过的话。太子的身体肯定有问题,所以皇上才会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东宫。但太子又看不出重病在身的样子,该上朝上朝,该办事办事,精力不说如何充沛,也和正常人一样。
  这就矛盾了。
  柯祺抛开这个问题不想,又说:“原本我以为少主掌事名正言顺,可若是少主死在了主子前头,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庆阳侯府不至于做墙头草,但太子的身体若真的有问题,府里也该早作打算。
  “柯弟慎言!”谢瑾华赶紧捂上了柯祺的嘴巴。
  柯祺抓住谢瑾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把嘴巴重新解放了出来,说:“这些话,我只在你面前说说,就连大哥面前都不会轻易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当然,你要是怕了,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谢瑾华其实心里也有一堆的疑惑。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是一种负担。当然,若他前世真的知道了全局,那当然更好了。偏偏他前世得到的消息总是非常有限,于是现在一知半解反而更加折磨人。
  所以,明知道柯祺使了激将法,谢瑾华依然有些跃跃欲试。他果然被柯祺带坏了。
  柯祺眼神一暗,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若太子……那德亲王有没有可能……”
  谢瑾华飞快地摇了摇头:“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真的能够肯定这一点吗?”柯祺是读过历史的人,知道不争即争的道理。在他穿越前的时空中,雍正皇帝不就是靠着一副“我毫无野心,我完全不想夺嫡”的伪装最后成功登上皇位的吗?
  谢瑾华的眼神有些复杂,说:“这其实是一个秘密。你或许都不一定能相信。”
  柯祺瞬间脑补了很多东西,从血脉疑案脑补到皇室忌讳,种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过了一遍,都可以拍成两百集的大型电视剧了。即便他不是一个爱追求八卦的人,此时也不免心情激荡。
  谢瑾华问:“你可知德亲王最爱什么?”
  “据说是最爱美食?”
  “那是对外放出的假消息,其实他最爱美饰,尤爱木雕美饰。”谢瑾华无奈地说,“丁老太爷曾说,在他的诸多儿孙中,德亲王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总之,德亲王对于大位确实从未升起过什么野心。”
  丁老太爷就是淑妃的爹,有着一手雕木头的好手艺。
  德亲王是丁老太爷的后辈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大哥书房里的那幅百骏木雕,你可见过?”谢瑾华问。
  柯祺当然是见过的。那幅大型木雕确实是件珍品。抛开木头的材质不说,只从技艺的角度来看,一百匹骏马或立、或奔、或跪、或卧,可谓曲尽骏马之态。除了马,还有山水、草木,无一不精致写实。柯祺当时还在心里感慨过,古代的手艺人真是一双巧手能夺天工啊!结果他夸的其实是德亲王。
  一时间,柯祺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位野心家可以伪装成一位艺术家,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大约是做不好一位野心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德亲王妃:丈夫帮我设计首饰,二儿子帮我做服装搭配,小女儿天天对着我的脸花痴。好在大儿子还做些正经事。
  做正经事的德亲王世子:能者多劳,智者多思,美者不需要执泥于打扮……我能,我智,我美。
  第七十八章
  归林阁。
  谢纯英在书斋二楼有个固定包间, 里头的一桌一椅都是按照他喜好布置的。待谢纯英走进内间,有一人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了。她起身对着谢纯英行了一礼, 道:“谢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此人姓阮, 是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女官, 她曾随着长公主从李家嫁到了燕氏皇室, 又随着长公主从皇后住的长秋宫搬到了长公主府。自长公主闭门不出后, 外头的事情都是交由这位阮姑姑打理的。
  在所有的李家人中,谢纯英最信任的不是纯善谦和的太子,不是宠妻为上的德亲王,更不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一位, 而是长公主。这份信任不是出自于私交,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的软肋。谢纯英要保谢瑾华平安, 长公主愿意护谢瑾华平安;长公主要亲弟弟太子顺利, 谢纯英愿意效忠于太子。
  利益的一致使得他们很有默契地成为了最好的合作者。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为清楚对方的秘密。于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因彼此的遭遇而感同身受。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事, 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了, 能做的就只有把手里的丁点东西攥得更紧。
  阮姑姑把东西送到就告辞了。她却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选择了书架后的一道暗门。
  谢纯英先是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苦丁茶, 然后慢慢翻看着长公主府送来的调查资料。
  长公主府上一直养着云骑十六卫。这是前朝燕氏秘密培养出来的势力,是前朝皇帝的近身护卫。然而,若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 这十六人还有些用处。可前朝气数尽啦,大厦将倾不是这十六人能阻止的了,末帝知道自己逃不掉,便举刀自尽了。而他在自尽前,他把十六卫交到了长公主的手里。
  末帝和长公主是有情的。所以即便被李家夺了江山,他依然希望长公主能好好活下去。
  于是,在改朝换代后,长公主纵然能风光无限,依然为着亡夫选择了青灯古佛。
  抛开情爱不谈,也许叫长公主心怀一辈子的愧疚就是末帝的目的。
  谢纯英作为男人,凭着他对末帝的了解,总觉得末帝把十六卫交给长公主,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云骑十六卫一直都是一个秘密,在前朝是秘密,在今朝就更是秘密了。谢纯英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如今听命于长公主。长公主即便心中有恨,但她不会为了死去的丈夫去把亲爹刺杀了,所以,云骑十六卫在她的手里发挥不了多大的用处,渐渐就成为了探听消息的好手。
  谢纯英和长公主互相信任,却也互相防备。
  为了表明自己确实对太子忠心耿耿,谢纯英若想搜集暗处的消息,往往会让长公主府动手,也好叫长公主知道他在做什么。话又说回来,长公主助谢纯英良多,于是他心甘情愿在她面前坦坦荡荡。
  “……这几张药方都没有问题,怪不得圣上只处理了东宫小厨房中的人。”谢纯英自言自语道。
  就如李旭对柯祺说的那样,太子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只是这问题对男人而言有些难以启齿。
  外人看太子,样样都很好,只在子嗣上有些不如意。可惜的是,太子以后只怕要更加不如意了。自太子大婚到现在,已有十多年,可他膝下却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庶女和一个病怏怏的嫡子。太子妃当然是贤良的,万万不敢对太子的子嗣上动手,东宫的妾侍都被她用好衣好食养着,她巴不得她们尽快给太子生出孩子来。而太子妃本人也一直在吃求子方,从大婚第二年一直吃到了她给太子怀上嫡子。
  甚至于,有阵子因为女人们的肚皮都没什么动静,太子也偷偷吃起了求子方。
  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实在有损太子的威仪,于是宫里瞒得很紧,但皇上对此一直是持默认态度的。太子若始终没有儿子,以后该怎么办?于是,在太子嫡子出生前,太子也连着喝了几年的药。
  在嫡子出生后,太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喝着。儿子总是不嫌多的嘛!
  求子方经过了太医的权威认证,绝对不会伤害太子的身体。
  结果,太子还是吃药吃坏了!要是不养好,只怕太子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个事情肯定不能闹大。否则,若有人心怀不轨,只要想办法弄死太子嫡子,让太子后继无人,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就要经历一番动荡。皇上只能在暗中调查此事,得出的结果是,东宫小厨房中埋伏着前朝余孽,那人偷偷动了太子的药,因为每次只作出微小的计量改变,于是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皇上当然怒火中烧,却还要想尽办法替儿子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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