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这是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做不到的。
回头审视自身,赵瑾之不由十分惭愧。他这十多年来,弃文从武,一直觉得是做了正确的选择,但现在想来,其实不过是一种逃避。
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逃避应该面对的困难,这种逃避,绝非大丈夫所为,也难怪祖父对他越来越失望,最近一两年甚至不愿意再见他。偶尔见了,也决口不提让他回家的话,想来,是彻底放弃了吧?
这般一想,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愤与悔意。
他身上的变化,清薇察觉到了。但也许是赵瑾之面上的表情太过复杂,让清薇觉得不能轻易触动,因此只当做没有发现,继续低头择菜。直到赵瑾之自己缓过来。
“赵姑娘,你说一个人若做错了事,过了许久再想弥补,是否迟了?”赵瑾之问。
清薇道,“若明日就死,才是迟了。”
赵瑾之闻言一震,脸色几经变化,最后他放下手中的菜站起来,有些紧张的开口,“赵姑娘,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还是吃了饭再走吧。”清薇微笑道,“想来不论什么事,一顿饭的功夫总能等得的。况且,赵大哥什么都没想好,这么傻愣愣的跑回去,要做什么呢?”
赵瑾之便又坐了下来。他觉得待在清薇身边,更有助于自己理清楚这些事情,拿出个明确的态度和办法来,这样,到祖父面前,也能挺直了腰说话,不至于总是被斥责。
这么一想,便不着急了。
等到清薇做完了菜上桌时,赵瑾之忍不住试探着道,“赵姑娘的手艺,是我生平仅见。不知将来什么人有福气,能得到赵姑娘的青睐。”
清薇只当他是在说笑,经过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尤其今日彼此也算是交换了秘密,说了些知心话,此时便也不在意,随口道,“我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物,连陛下都容不下,这天下怕没有哪个男子敢娶,我也不耐烦为了别人强忍性子。且看吧。”
赵瑾之顿了一下,便洒然笑道,“这话有理。”
……
第二日清薇去宫门口支卤肉摊子时,不远处的另一家卤肉没来。
是为何不来,没人知道,不少客人都转到了清薇这边,等待的时候,还小声抱怨了几句。毕竟那边的肉便宜了许多,再来买贵的,许多人便不舍得了。
清薇只当没听见。
不过这种话也就说了几天,几天之后,那卤肉铺子再没开张过,所有人都有些回过味来了。
没人知道这阵子闹得京城满城风雨的江南水患跟这件事的关系,更没人知道清薇在背后做了什么,但人人都能够看到结果。那家铺子当时何等嚣张,占了最好的位置,又降价销售,分明是想将清薇挤兑走。然而清薇坚持了下来,反倒是他们自己关了门,这就耐人寻味了。
在皇城中当值的官员都知道什么是该问什么是不该问,这件事没人会去寻根究底,更没人会问清薇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们心里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断,光顾清薇生意的人,便更多了。
客人们如此,御街两侧的生意人们自然也改变了态度。一直跟清薇关系不错,曾经因为她生意爆火又爆冷的张阿牛受益最多,大家都知道他跟清薇关系好,自然也高看他一眼。其他人虽然没好处,但不会有人想去招惹清薇了。
于是清薇就准备给自己的上品增添些花样了。
不过等她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大家才发现这何止是添些花样?是要将卤肉铺子开成小饭馆了!
赵瑾之问她,“你从前不是说,不好同旁人争生意,所以不卖主食,大家互惠互利,怎么如今改主意了?而且还改得这般大,对其他人影响不小吧?难道他们不会反对?”
清薇倒显得十分轻松,“说起来,陛下也算替我撑了一回场子。这次的事情一过,人人都知道我招惹不得,我这会儿扩大生意规模,就算有人不高兴,也不会说什么。不过,往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想,索性一次到位,将摊子铺得大一些。等这生意稳定下来了,便向赵大哥你之前说的那样,攒够本钱,盘个店面下来。”
这是赵瑾之之前规划的道路,也是清薇自己的想法。她喜欢做生意,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自然也希望能做出点东西来。而眼下便是个很好的机会,清薇又怎么会错过?
“可你从哪里来的资金?”赵瑾之问,“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你几乎没赚到什么钱,能维持铺子不赔已经是你的能耐。我猜你还有些家底,但想来不到走投无路,不会拿出来吧?”
“这个倒不必操心,有人会送来的。”清薇笑着道。
这话说了没多久,马五哥那边就有了新的进展。他跟着锦绣楼那边,没多久就发现他们果然从别处购了果酱。然而还不等马五过来讨清薇的主意,是否要出面同他们六年,锦绣楼那边便有人找上门来道歉,说是之前都是掌柜自作主张,要了另一家的果酱,停了跟他们的生意。这会儿事情已经被查出来,狠狠惩治过了。又说要跟他们签订契书,往后长期合作。
为了表示诚意,还送了不少歉礼。
这峰回路转的态度,马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不会是冲着自己,因此立刻将东西送过来让清薇做决定。
清薇自然是笑纳了。
这些钱,都是她之前赚的。虞景派了冯远,隔一阵子就过来拿走,积攒下来,倒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当然,对虞景来说不算什么。所以现在用这种方式一文不少的送回来,也是在表示他的态度。
而有了这笔钱,清薇自然也就不必为扩大生意的本钱发愁了。
作为唯一一位知情人,赵瑾之将这件事从头看到尾,这才明白清薇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别人是看两步走一步,她是看十步走一步,总想在别人前头,又怎么可能不成功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活动还有两天【继续躺平……】
第25章 油炸荷花
赵瑾之没来得及回家向祖父认错, 便先迎来了另一件大事。
邱家的老夫人七十大寿,整个京城的人几乎都被这件事吸引了视线。数得上关系的官宦之家, 皇亲贵胄都纷纷遣人道贺, 关系稍微亲近一些, 或是地位低些的, 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几日邱家的大门就没有关上过。
就连宫中也特意降下恩典,明面上是褒奖邱家的功劳、老妇人的德行, 但人人都知道,江南的事情才过去不久,甚至后续处理都没有结束,但朝廷却不希望百姓们的视线再盯在这件事上了。
毕竟, 认真算起来,的确算是帝王失德, 所以这件事不能说, 最好都当做没发生过。
这般热闹的势头, 到了正日子这一天, 自然就更加不能怠慢了。邱家也算是豪气, 索性在门口的巷子里摆了一整日的流水席,让京城百姓们同乐。府中自然也要设宴款待宾客们。
赵家跟邱家的关系不差,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贺寿。当然,这跟赵瑾之没什么关系,自有赵家如今当家的人前往。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要去的。
清薇的攒珠绣已经给了他,今日他就是要去将这份寿礼送出去,到时候, 想必邱庭波的表情会很好看。这种想法其实有些幼稚,但赵瑾之自己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跟邱庭波的孽缘从年幼时就开始了,彼此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不想改,也不必改。
他们不肯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但放眼同龄人之中,能够让他们这样对待的人,也不过这么一个。
这天赵瑾之照例早早就起身。这时候天还没亮,街上也一个人都没有。赵瑾之沿着街往城外跑。他的速度太快,如果这时旁边有人,或许只能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过,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样。
虽然弃文从武在当时是赵瑾之“不得已”的选择,但既然选了,他也没想过要混日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各种方法打熬自己的身体,才有今日的他。他当初选入羽林卫,家里甚至根本不知情,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打点,全凭自己的一身功夫。
他的顶头上司陈老将军亲自点他入羽林卫,将他视为心腹培养,可惜赵瑾之能力虽然出众,人却惫懒得很,到了而立之年,也还是个羽林中郎将。因为这个,陈老将军明里暗里不知对他发了多少脾气。
要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决定,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用马鞭子抽自己一顿吧?
这年头在赵瑾之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从来不是会踌躇犹豫,惧怕改变的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必须要去做。
一路跑到城外,赵瑾之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开始练拳。练了一趟拳,又开始练剑。他手里只有一柄剑,却能当成刀枪棍戟来用。等这些都练了一遍,他浑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赵瑾之脱了衣裳,就这么直接走进河里,泼水清洗。他先洗了衣裳。夏天的衣服料子薄,洗完了拧得干干的,身姿矫健的爬上去,将他们挂在最高的树上让风吹一阵子,等他沐浴完毕时,也就半干了。
穿好衣服时,天光已经微微发亮。赵瑾之回去的路上,看到人家莲池里的荷花开得好,便手脚灵巧的攀上墙,翻进院子里偷偷的采了一朵。等他回到住处时,荷花上的露水都还在。
赵瑾之回到家里,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可以插瓶的东西,索性拿了个白瓷的碗出来,直接将荷花的茎撸掉,只留下完整的花朵,碗里放上水,再将荷花放上去,倒也勉强能看。
他捧着碗走到院子里,没理会放在一边的梯子,仍旧翻墙过去,小心的将手里的碗搁在了清薇门前。
这段时间,他时不时的就会给清薇带回来个花儿果儿之类的东西,走的多半都是这么个流程。
放好了东西,赵瑾之才回去换了衣裳,带上寿礼,前往皇城。——他今日仍旧要当值,须得等下了值了才能去邱家贺寿。不过这种大日子那边恐怕要一直闹到深夜,倒也不必担心去得晚了。
果然,赵瑾之到邱家时,这里还十分热闹。有官员今日休沐或是请假,就来得早,但大多数也是这时才来,赵瑾之混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邱庭波身为晚辈,被安排在了门口待客。站了一整天,自然不会有多好过,正勉力打点起笑容,迎面就看到了赵瑾之。
“你来做什么?”他立刻笑眯眯的迎上去,“我还以为这种场合,看不见赵中郎呢。”
“别人家可不去,这里却是必要来的。”赵瑾之道,“何况我给老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总要亲自送她老人家才好。”
邱庭波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眼珠一转,转身对旁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便拉着赵瑾之往里走,“既如此,我得亲自送你到祖母面前去,看看你送了什么,也让我们跟着开开眼。”
正好可以摆脱站在门口的苦差。
赵瑾之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也不揭穿。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若是不走近听他们的对话,想必会以为二人关系很好。
老夫人年纪大了,这几年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今日这种大日子,她自然也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宾客。不过众人都肯体谅她,中午时请她老人家小睡了片刻,这会儿正是精神的时候,跟一干贵妇们坐在一起说闲话。
说的也不过是各家子孙,谁有出息,谁有聪明懂事,谁最孝顺……总之这个场合,不会有不好听的话。
见邱庭波领着赵瑾之进来,诸位夫人们脸上表情各异,不少人都转脸去看坐在邱老夫人下首不远处的中年美妇。
赵瑾之先给老太太磕了头,这个年纪,老太太竟还高兴得赏了他一个荷包,让赵瑾之哭笑不得。磕完了头,他站起来,又转身对旁边的中年妇人行礼,“二婶。”
“瑾之也来了。”赵二夫人含笑点头,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然后朝邱老夫人道,“这孩子,从前就是他同庭波两个关系最好,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是啊,赵大郎还有寿礼送给您老人家呢!”邱庭波笑着凑到老太太身边,“他这几年没寻着好东西,都不好意思登咱家的门了,这一回来,肯定是寻摸到了好东西。祖母快叫他拿出来,也让大家赏鉴赏鉴。”
邱老夫人却只是笑,不开口。她老人家心里通透,赵瑾之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个信号,所以这话即便要说,也不该是她开口。
果然赵二夫人笑着在赵瑾之手上拍了一把,“既带了寿礼,就打开给老夫人看看吧。”
赵瑾之这才上前,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呈给邱老夫人。
邱老夫人还没有动静,邱庭波就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五彩攒珠绣?!”
其实这抹额上用的珠子,说是五彩有些勉强,因为其中两种颜色十分相近,不过在米珠而言,已经十分难得了。何况世间流传的攒珠绣,最多只有三彩,怎么也及不上它。
之因此周围众人听见他的话,不免都将视线转到了那盒子上。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瑾之在京城世家之间销声匿迹,多年不履这种场合,今日一来便出手不俗,这是赵家长孙要回归的信号吗?但此前从未听说过。
于是众人又都不着痕迹的去打量赵二夫人的脸色。可惜她始终笑意盈盈,什么都看不出来。
邱老夫人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将那抹额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放在手上细细把玩了片刻,才道,“我做姑娘的时候,听我娘说过,前朝宫中有人做出过五彩攒珠绣,那时只当是故事听呢,不曾想竟真有亲眼瞧见的这一天!”
这礼物无疑是十分贵重且很有分量的。不过老夫人也没有推辞,她身为长辈,又身份尊贵,这份礼还是受得起的。赵瑾之有这份心,她就领这份情。
不过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是道,“老啦,这等衬人的好东西,戴着倒没什么意思。且放着,让我多看几日也好。”
言下之意,她没有几年好活,这东西将来是必要传出去的。
众人自然又连忙说了些长命百岁的话,老夫人高兴起来,拉着赵瑾之在自己身边坐下,问了他好些话,然后才放他出去了。这里都是女眷,自然不宜久留。不过他是晚辈,过来贺寿,暂时停留倒无妨。
邱庭波一到了外头,就连忙抬手去搭赵瑾之的肩膀,“我家在京里京外寻摸了好些年了,若有这样的好东西,早该寻着。你说,那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赵瑾之轻轻一侧身,就让过了他的手,“赵姑娘给我的。”
“赵……你是说住你家旁边那位赵姑娘?”邱庭波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倒也是,她从宫里出来,手里有些好东西也不奇怪。不过这东西她拿着也是烫手。只是……你用什么换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赵瑾之道,“帮了她一个小忙而已。”
“就是那卤肉摊子的事?”邱庭波想起清薇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问。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为了这种事,清薇就能将那么珍贵的东西拿出来。如果她肯拿到邱家来换,能够换到的只会更多!
赵瑾之见他这个表情,立刻心情愉快的笑了起来。
这世间,恐怕只有他知道清薇是什么样的人。她根本不必求人,也根本不必拿什么东西去交换,她本身就有能力做到一切她想做的事。请自己帮忙,不过是因为这样更方便罢了。
这时候赵瑾之对清薇本来是要找邱庭波但找不到人才选了他的事实视而不见,心里十分愉快的想着,能让他知道这些事,足见赵姑娘对自己的信任。
而他自然不会辜负了这份信任。
邱庭波不知道赵瑾之帮的是什么忙,也只有感叹清薇的魄力。错过了此事虽然可惜,但好在他的寿礼也不会逊色,也就放下了。而且他又转念一想,清薇曾经问过自己赵瑾之的事,知道赵瑾之的身份,也许是想通过这件事,拉进跟他的关系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