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0)

  好在她赶快往嘴里塞了一口自带的饼干,含在嘴里,强行转移注意力,尽可能稀释饥饿感。
  她算是看明白了。
  在这个游戏里出现的一切可食用物品,哪怕是树皮,她就算饿死,死外面,都不会啃上一口的。
  南舟走到父亲血肉模糊的尸身前,俯下身,平静地用指尖拨弄开一堆烂肉。
  审视一番后,他在扑鼻的腥气中,抬起头来,用极低的气音赞同道:舫哥,你是对的。
  父亲身体上所有肉质和脂肪丰厚柔软的地方,都被撕咬切割开来。
  他的肚子也被豁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口子,有些脏器从原位流出,散发出内脏独有的怪异气息。
  而在他水囊状的胃上,生长着一只熟悉的门把手。
  像是从潮湿阴暗之地滋长出来的蘑菇柄。
  这只人胃背后,藏匿着另一条时间线。
  事实证明,江舫的判断非常清醒,且完全正确。
  相反,如果他们真的搭救了樵夫npc,想办法杀掉或是驱赶走了兄妹两个,对过关不仅是毫无帮助,还是浪费时间的反向通关行为。
  他们不仅要掘开继母的坟、找遍小木屋里能找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可能要杀掉兄妹,来寻找下一扇门的所在。
  当事态演变到那种极端情况后,自己最后仍然得亲自杀掉这个由他们亲手救下的npc。
  经历了这样一圈剧烈的消耗后,那时的南舟,就未必能轻易制服樵夫这个精壮的成年男性了。
  而江舫不仅选择了最能规避风险的办法,在饥饿的情况下,还能考虑到时间线的倒逆和悖论问题。
  南舟碰了碰他的胳膊,比了个拇指。
  但是,对于来自南舟的肯定,江舫的嘴角只是轻轻扬了一下,似乎是有心事。
  南舟无暇他想,回头去招呼李银航,同时摁下了渗出消化液的、滑溜溜的门把手。
  锁簧弹压的声音,让沙发上的妹妹动了一动,发出一声含混的梦呓。
  李银航头皮一麻,本来压在地板上、准备靠近二人身侧的脚掌虚虚踮着,不敢再挪动分毫。
  她早就回过味来了。
  第一条时间线里,兄妹两人对三人的盛情,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他们就是三份打包完毕的外卖便当。
  天知道这两个刚开了荤、尝了人滋味儿的小混球吃饱了没有。
  好在,当妹妹发出不安的哼哼声时,昏睡中的哥哥就闭着眼睛,自觉地翻过身去,摸到鸭绒毯子的一角,盖了上去。
  随着合上去的,还有他不算结实的纤细手臂。
  满手血腥的孩子,从后搂住另一个血痕斑斑的孩子。
  两人彼此依偎着,在酣睡间,互相给以对方微薄的、却也是能力所及范围内的最大的安全感。
  南舟看向了他们。
  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在傀儡一样被副本支配的命运中,他们至少是双人起舞。
  怀着这样的一点羡慕,南舟将门把手拧到了尽头。
  咔嚓。
  眼前先是豁亮,又是一阵清爽的绿意侵身。
  日月更替,昼夜颠倒。
  他们又一次回到了森林之中。
  这一次,通向小木屋的路又被林立的树木和藤蔓封上了。
  显然,此回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糖果屋,就是大泽。
  经过两次时间线的更迭,南舟已经观察出规律来了。
  这场游戏不很难。
  难在这是一个选择+逆时推进的关卡。
  从第二条时间线的通关设置可见,由于第一条时间线里父亲已经死去,所以,在更早的时间线里,父亲是必死的。
  江舫放任不管,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
  简而言之,他们要在各种关键节点,尽可能准确地做出高效、省时的选择,找到门,并通关。
  只是
  南舟想到之前他们在【脑侵】副本里通过的三局游戏。
  图书馆里的锡兵是孤独的,所以他的目的是希望有玩家留下陪伴他。
  天鹅湖畔,冒充公主的继母是恐惧的,所以她一面恶毒地享受着别人的恐惧,一面又怀有对自己秘密随时会被道破的恐惧。
  就连他们素未谋面的大灰狼,也代表着欲望和诱骗。
  所以他会和玩家发生亲密关系,将他们扣押在潮湿的迷梦中。
  副本通常会结合着守关npc的目的,镶套给他们相应的关卡。
  锡兵对应的是棋局。
  继母对应的是11+n扇门的恐惧试炼。
  大灰狼对应的是对荷尔蒙管控力的挑战。
  那么,兄妹两人拒绝承认的、属于他们的愿望,又是什么?
  只是单纯的对食欲的满足吗?
  这一层层嵌套的时间关卡,最终要通向什么?
  南舟正准备回头说明自己的想法,就见李银航扶着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身为一个正常人,看到刚才撕咬活人的场面,能撑到这一步才崩溃,已经算她肠胃控制力强了。
  草木的清香并没能缓解鼻腔里残留的浓郁新鲜的血腥气,反而在对冲之下,让那股恶心感进一步深入到了膈膜。
  李银航抱着树,整个人都在打飘。
  但她还不忘顽强地低头看上一眼,欣慰道:都消化了。没有浪费。太好了。
  南舟:
  江舫:
  南舟问她:要进仓库里休息一会儿吗?
  权衡利弊过后,李银航认为,以现在自己这个反胃到腿软的状态,强撑只会拖后腿,并不会很帅气。
  她选择躺平去休息一阵。
  将李银航揣进背包里后,南舟转向江舫:舫哥,走吧。
  江舫:嗯。
  江舫:刚才,对不起。
  南舟:唔?
  南舟仔细想了想,大概明白了江舫是为了哪一句话致歉的了。
  可为什么要为正确的话对自己道歉?
  樵夫的确是虚拟人物
  想到这里,南舟的心突然猛地一动。
  江舫因为这句话,反而要对自己道歉,是因为江舫知道关于自己的事情吗?
  南舟垂下眼睛。
  他遇见那个姓谢的人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不能排除有现如今《万有引力》的玩家玩过《永昼》、见过自己的可能。
  南舟一度怀疑过,他在【圆月恐惧】里碰到的林之淞,也是对他有印象的玩家之一。
  一开始,南舟并不介意江舫或是李银航知道他的身份。
  从很久以前起,他就是孤身一人。
  他不介意像谢什么一样一个人闯关,单枪匹马地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南舟越不想说出关于自己的真实。
  他知道,以银航和舫哥的性格,不会伤害他,最多会因为担忧安全问题,选择和自己分道扬镳罢了。
  南舟想,这并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吗?
  南舟自己想到分道扬镳四个字时,每个字都像是有棱有角地砸在他心上似的。
  南舟有些无法理解这样的沉重和微痛。
  哪怕了解了大脑分区里每一处的功能,他对复杂的情感也永远抱着小动物一样的好奇和不可理解。
  正是因为不可理解,他才无法抵御心脏里泛出的、说不出的紧绷和酸胀,只能茫然地看着,任凭怪异的情绪对他的心予取予求。
  南舟一时分神,江舫那边的心神也难以集中。
  【脑侵】这个副本,让他想起太多和南舟相处的遥远的过往。
  纷乱的、快乐的、芜杂的、无法控制的。
  最终,一切情感的落点,汇聚在了某一天的傍晚五点半。
  那是从纸金的酒吧出来不久后的事情。
  又执行过一次陌生的副本后,江舫带队去了松鼠小镇。
  江舫知道,为了规避那种麻烦的情感,自己本应该疏远南舟的。
  可江舫就是想带他来看广场上定期燃放的夕照烟花。
  他告诉自己,只是看烟花,而已。
  在等待的过程中,南舟倚靠台阶,含着棒棒糖,将草莓味的鲜红糖果吮出了透明的光泽。
  他和江舫闲聊: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
  江舫答道:我想要过正常的生活。
  这其实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江舫的生活,和正常向来无关。
  南舟:什么是正常的生活?
  江舫娴熟地随口撒谎,编造了他向往却从未实现的理想生活:起床后做一份早餐,看看一天的新闻。然后去上班,朝九晚五,晚上带些吃的回家来,或者和朋友一起去清吧喝一杯,去足球场上踢一场球
  南舟单手抱头,望着江舫:可是上次你看到了,我不会喝酒。
  他问:这是可以学习的事情吗?
  江舫一愣。
  一股淡淡的悸动伴随着无奈,潮涌似的席卷上他的心头。
  南舟居然在规划出去后的事情。
  他想要出去。
  江舫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在什么时候,给了南舟什么无谓的希望了?
  就像上次,他突然向自己表白一样?
  可现实里没有游戏背包。
  没有储物槽。
  没有一个可容纳这个小怪物、给他一个身份id的地方。
  他没有办法把南舟揣在身上潇洒离开。
  即使自己真的能够脱离游戏,《万有引力》作为一个出现了严重失误和bug的游戏,只会被紧急关停,永久关服。
  一旦这副本的噩梦到了尽头,南舟和他,就不可能有再见的时候了。
  一旦开始构想未来,江舫的心尖就细密地抽疼起来。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这种烧灼一样的无措和慌乱是源于什么。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因此他的身体和精神,一应都是僵硬的。
  我没有踢过足球。
  偏偏那边厢,南舟还在认真地展望未来:我可以去给你捡球。
  为什么一定要去想这种事?
  早餐,我不会做。但我可以去买。
  够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找一份工作?我是教过孩子的,虽然
  停止!
  南舟,你不是真人。江舫冲口道,你如果是真人,那就
  话说到这个地步,江舫终于惊觉出这话的伤人程度和潜藏在背后的、灼热得让自己都害怕的某种情感潜台词。
  如果南舟是真人的话,那就好了?
  难道自己可以许给他未来?
  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发疯了?
  什么时候可以这样不知羞耻、不顾代价地谈起感情了?
  不江舫的脸微微涨红,不。抱歉。
  抱歉伤到了你。抱歉让你有了不应该有的希望。
  南舟停止了展望。
  按理说,江舫的心应该不会继续被他的言语扰乱才对。
  然而,南舟用他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了江舫许久。
  江舫心里直跳,嘴唇不自觉地抿紧,却也无法就这样轻巧地从他身上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江舫心中有万语千言,但落到唇边,却是一字难出。
  那些话在他的心里白磷一样地迸溅开来,一烧就是持久不灭,直到在心底深不见底的洞。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南舟清清冷冷的语调:嗯。舫哥。你是对的。
  没有生气或是恼怒,只是最平铺直叙的语气。
  而江舫的心里却像是有一个声音。
  在那无数的细小的孔洞中,满溢着一些不可言说的话语,魔障似的耳语、呢喃、直至呼喊,排山倒海的声浪和回音,几乎要撑破他的心,
  细听之下,却又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们还是看完了那场烟花。
  只是在开场前,南舟就含着棒棒糖睡着了。
  那时候,南舟不在意的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
  就在刚才的小木屋里,他还对自己说了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舫哥,你是对的。
  而和过去一样,江舫还是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
  只是那些话凝在舌尖,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让他这样的情感表达困难症患者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能活跃在心底的那些呼喊,需要某种东西来将它彻底融化。
  南舟并不知道江舫在想什么。
  他问:想吃东西吗?
  江舫的万千话语,就这样化作了一句最简单的回应:我这里还有。
  南舟:喔。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只苹果,对抗着强烈的饥饿感,往前走去。
  眼下,江舫是否知道自己的npc身份并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打算先去大泽那里看看情况。
  他不知道的是,江舫在他身后,正酝酿着怎样的一场沉默的疯癫。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背包,取出了在雪山上被用去了大半瓶的【真相龙舌兰】,径直倒入口中。
  烈酒炙过被咬伤的舌尖时,酒精像是燃烧开来似的,呈燎原之势,在他口腔里引起一阵剧烈的痛。
  江舫对自己的酒量还是自信的。
  酒瓶上的度数也注明了,是42度。
  区区100ml的量,对江舫来说和喝水没有实质区别。
  将还剩约200ml的龙舌兰酒瓶重新收好,江舫张一张口,感觉并没有精神失控的感觉。
  一切都和他平时饮酒之后的感觉一样。
  无趣。
  乏味。
  一切情绪都在控制阈值当中,没有丝毫变化。
  江舫不免苦笑。
  他本来寄希望于借酒打消这种过分的清醒和理智。
  可惜,自己对酒精仍然是天生的不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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