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周冉星道,“得亏有杨妹妹做的生日,不然我爹爹还要拘了许久不得出来玩哩。”
  左悠兰和左悠竹两姐妹也这样说。倒是傅宁慧,忽地念起了大公主,“那日一别,也不知道大公主在宫里受的什么委屈。”
  众人都心有所感,一时都沉默下来。周冉星叹道,“原以为宫中日子难熬,日日都盼着沐休,这会儿倒宁愿上了学,也能伴着大公主一二哩。”
  她话音刚落,从身后忽地钻出一个人来,掀了斗篷笑道,“早知道你们这般挂念我,我还是该早些出来会你们的。”
  徐明薇定睛一看,果不是她们念了一遍的大公主,大惊失色,“可不成!您怎么又逃出宫来了!?”
  傅宁慧也是着了慌,“眼下赶紧回去还来得及,趁着没人发现,大公主您还是早些回宫。”
  两人慌张的神情落在大公主眼里,简直乐不可支,喘气说道,“你们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明薇和傅宁慧这时才注意到了她身后还立着两位宫嬷嬷,杨瑾希脸上也是全然镇定神色,并不似她们慌张,这才明白了。
  徐明兰抚着胸口,这时长叹了一句,“吓死我了。”显然也是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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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公主却是乐得很,说道,“这次我可是禀了母后才来的,还多亏杨阁老递进宫里的帖子,不然我也没这么快没出来。”
  左悠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回宫去后还要罚不?”
  大公主挥手道,“别说这么些个扫兴的,今天是杨妹妹的寿诞,合该她才是主人翁哩。我们都入了席吧。”
  众人自然听从,都入席坐了。杨家三位姐妹也是知道大公主的,稍稍见过礼,也不怕她,自然地便攀谈了起来。徐明薇这才知道,原来杨瑾希算是杨家这一辈里的老幺了,顶上总共七个哥哥,四个姐姐,最大的那个已经出嫁,年前就出了门。
  一时大家都说起自家的人口来,等到开宴,也才数到了周家的,但食不言寝不语,桌上便只听见了丫头们伺候布菜和碗箸相碰的声音。
  傅宁慧喝着八宝珍珠汤,心下叹息,要不是近来天气变化大,秋白妹妹不好出门,到杨家来赏一赏味儿却是极好的。
  一席饭罢,男眷和女眷那边的还在劝酒玩闹,小孩子这边的已是坐不住,早早有婆子笑着领了人,往后头花园子里去顽了。
  小点的有丫头们带着斗陀螺玩滚轮,大些的不耐烦玩这个,聚在了一起抹牌。杨瑾希带了徐明薇她们回自己院子玩,说是过一会儿等戏开了再去听戏去。正一路说着热闹话,忽地就听到假山那头传来一阵哭喊声,众人连忙跑过去看个究竟,跑近了才知道竟是有人落水了。
  杨瑾希见水里已经有人下去救,院里的会水的小厮也在岸边上接济,倒是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看见一十七八岁的着冠少年,将人从水里带了上来。
  杨瑾希不认得他,却认得他手里抱着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
  徐明薇心细,凑近了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瑾希摇了摇头,并不肯说,交代了婆子去前院叫了大太太来,余下的也不管了,兀自带了大公主她们回自己小院。
  被这当中一出搅了兴致,众人又见杨瑾希讳莫如深的样子,都识趣儿地埋了问句在心头,到后头看马将军嵩山点将这样热闹的戏文都没了兴致,捱到宴散便各自着了家。
  徐明薇过后将这件事情透了给贺兰氏听,不解道,“落水的也不知是何人,我看杨姐姐脸上神色很不好,竟是相当憎恶的样子哩。”
  贺兰氏反而问她,“那救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徐明薇回道,“当时并不知,杨姐姐脸上不快,我们也都没敢多问。过后听人说起了,才知道救人的是郡公府的大少爷。”
  贺兰氏笑着点头,说道,“这便是了,你可看清楚了落水的姑娘年纪几何?做什么打扮?”
  徐明薇听她一问,才仔细回忆起今天下午所见,“看着要比明蔷姐姐大些,打扮虽是刻意了,却不见尊贵,料子用得都稀疏平常,头上的钗花也不知道是不是落了水中,出水的时候却是素着的……”
  这么一说,她自己心里便渐渐有了答案。
  贺兰氏慢声道,“莫怪你杨姐姐看着不喜。你自己也是落过水的,当分辨得出真落水与假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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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明薇现在想来,那人的确不大像落水的样子,被郡公府的公子救上来的时候,连呛水都没有,一双眼睛不太老实地直往人家身上黏。
  贺兰氏叹道,“也不知道是哪房的狐媚子,多半是庶出的吧,怕主母不给自己找门好亲事,净出这样的幺蛾子哩。”
  徐明薇心想,也难怪杨瑾希当时是那样的脸色了。
  贺兰氏许是想到了徐明薇的将来,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说道,“出身好些的爷们,那便是块顶大的肥肉,个个都想上来咬一口。娘要是没记错,这郡公府的二公子应是还未娶妻的,只怕这次是要被人给赖上了,正妻之位想那应家的也是断断不肯的,一个妾室是肯定逃不了,也不知道日后是哪家的倒霉蛋,人都还没嫁过去,自家相公便早早多了一房妾室哩。”
  徐明薇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上一片朦胧,全然不知贺兰氏心苦些什么。落在贺兰氏的眼里,越发心尖儿发疼,她的心肝骨肉,日后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受这些苦楚的哩。一时忍不住,将徐明薇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
  徐明薇其实心里明白,一句话滚在嘴边不敢说出口,既如此便不嫁人,称病远远送去庄子上过活可多好。
  贺兰氏和徐明薇这天刚聊过,没两天,四房便传出了徐明茉要和郡公府定亲的消息。徐明薇心里一个咯噔,等到了徐老太太屋里一看,果真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早成了定局。
  四房沾上这样的喜事,便是老太太这天早饭都用多了一碗粥,倒无人注意徐明蔷脸上的落寞,大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只徐明薇一时不忍徐明茉受了蒙蔽,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将杨府做寿那天在湖边看到的事情都与她说了,只见徐明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竟猛地一下推开了她。徐明薇一下子没有防备,被她一股大力推倒在地,手掌撑地的时候擦伤了好大一片。
  “人人都跟我道喜,偏你上来说这样的闲事,安的什么心?都是姐妹至亲,竟不为我高兴,是巴不得我过得不如意,不及你家的好吧?!”徐明茉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不管一脸错愕看她的徐明薇,兀自跑开了。
  徐明薇手心里火辣辣的疼,(屁)股大概也摔得乌青了,一时竟爬不起来。恰在这时徐明蔷从后头冒了出来,小心地将她从地上拉起了,摊开徐明薇的手掌看了看,皱眉叹气道,“七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徐明薇心里也是一阵难受,问她,“大姐姐你都在后头听见了?”
  徐明蔷点头,拉了她的手腕处就要送她回明月居,“伤成这样,字也写不得,马也跑不得,不如安心在家中休养一段时日吧。回头我替你禀明了房师傅,也怪不得你的。”
  徐明薇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会被徐明茉当成一片驴肝肺,心里也不得志,便听到徐明蔷对她谢道,“七妹妹这样便很好哩,姐姐要多谢你,这般为姐妹着想。你二姐姐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日后出了门,便会念着你的好了。”
  贺兰氏忽然见着徐明蔷送徐明薇回来,惊讶道,“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在你祖母那边吗?”
  徐明蔷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贺兰氏连忙叫了婆子把徐明薇带下去清理伤口,顺势留了徐明蔷在自己房里说话,问清了细节才谢道,“多亏你在边上看着,不然这个小人儿只怕还不敢回来见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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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明蔷温言道,“大伯母客气了,姐妹之间相互照看着些,都是应该有的。”
  贺兰氏笑着将她拉过来细细瞧了,说道,“一转眼你也是这么大了,竟出落得十分标致,你娘可有相看好的人家了?”
  徐明蔷闻言眼眶便是一红,细声道,“劳大伯母过问。我娘不喜俗务,这才开始相看哩,也不知道相的哪一家。”
  贺兰氏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若是你娘忙不过来,大伯母到时候也替你留意二分,可有什么说头的没有?”
  徐明蔷前面跟贺兰氏提相看的事情时已经是臊红了脸,再被贺兰氏这样细问,越发羞得说不下去了,扔下一句“但凭大伯母做主”便逃了出去。倒惹得贺兰氏一阵好笑,这孩子也是可怜,出落得这般人才,挨上个不靠谱的娘也是无可奈何。
  徐明蔷走后不久,婆子带了处理好伤口的徐明薇来见贺兰氏。母女两个对着眼儿看了半天,徐明薇终于支持不住,红了脸认错。
  贺兰氏搂过她翻看着手掌,语重心长道,“娘也并不是要你不做好人,只是跟有些人,好人是做不得的。这么长日子对着相处下来,你四婶婶是什么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你几个堂姐姐也是甚肖其母,看外人都只有好的,看自家的却只有坏的。你当发好心提醒她,她只当你犯眼红病,看她走了高跷心里不平哩。”
  徐明薇赖进贺兰氏的怀里,两手环住了她的脖子,娇声道,“娘,薇儿知道错了哩,下次再不犯了。”
  贺兰氏以指为梳,替徐明薇顺着头发,淡声道,“记着这次就好。手上的伤嬷嬷可给你擦了药膏了?别留下什么疤来。娘也知道你不在意这些,闺阁女子,脸面却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大哥哥这般费心搜寻了来,切莫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徐明薇点头应了,又问,“娘,您答应给大姐姐相看人家啦?”
  “嗯,正巧日前你舅舅写了信来,有个相熟的人家,托他在京里相看一门亲事,正是合适的人选哩。”贺兰氏也不怪徐明薇管得多,解释道,“祖籍是涪陵县里的,男方今天刚满十五岁,虽说不是什么显贵,父亲现在做着不大不小从三品的官,也是个规矩人家,家里也富足,娘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改日再跟你三婶婶提一提,成不成还看她们自己的意思吧。”
  徐明薇心里咋舌,从三品的官身,贺兰氏却说是不大不小而已,怎么着也是相当于一个副部级的位置了。就连徐明薇老爹混迹了这么多年,而且是蒙了祖荫的,也才混到正三品。
  贺兰氏见她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笑道,“外放的从三品哪里比得京官,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日后你便知晓。”
  徐明薇于是不再问。给徐明蔷说亲事的后续她也没操心,只是窝在明月居里看书听词,顺便督促着一院子的小丫头们识字读书,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到五月底的时候贺兰氏终于开了她的禁,才上了没两天的学,宫里传人来说,大公主又要开始正式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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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就意味着徐明薇在家里的太平日子又要结束了。
  贺兰氏恋恋不舍地将女儿收拾好送进宫去,临上马车前还嘱咐了徐明薇一大通,让她要紧着些伤手,在学堂里莫要逞强,又说自己会的也别藏着掖着,反倒显出蠢笨来。
  贺兰氏仿佛都没发现这两句话里的前后矛盾,徐明薇只能哭笑不得地都应了。其实她的手早就好了,那样大片的皮肉翻飞,抹了那药膏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市价那般贵了。
  入了宫徐明薇才觉得贺兰氏是多虑了。大概是受了上次大公主逃宫的影响,几家女孩子多少受了些牵连,禁足的禁足,抄佛经的抄佛经,个个都被拘得十分老实,连方梁两位师傅都觉得这批女学生乖巧异常,还有些不习惯哩。
  原本以为这种乖觉不过是暂时的,等日子久了众人便又故态复萌了。不想入了六月,走了七月,到八月放暑气假时,这一群女学生连同大公主在内,都是一样,沉寂得不像话。
  学生调皮些吧,两位先生又头疼,太过听话老实了,两位先生又犯了心疼。过后忍不住又将学里的情况回了皇后娘娘,上头也是沉默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如此也好,且随她去吧。”
  方梁两位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这是压得实了,反倒压过头了。生在皇家,该莫如是,性子沉乏些,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徐明薇等人也是,虽然大家明着没说,但私下里却再也不办什么沐休日的小聚了,只在过生日的时候请了交好的过府吃酒把宴,也请大公主,有来的,也有不来的。倒不是亲近了谁或远了谁,除了和徐明薇她们一起上的课,空余的时候大公主还有骑射弓马等小课要上。有时与功课冲撞了,自然还是功课要紧,便是不来,却使了人送了重礼过府,也算是礼数周到了,众人自然不会有怨言。
  似乎就这样,渐渐地,大家都长大了呢。
  徐明薇入了秋忽地长高了一截,莫说去年做的衣裳都没法穿了,便是今年换季前新裁的衣裳裙子全短了。贺兰氏只好又命人替她做了几身衣裳,原来做的新衣裳全赏给了下头庶出的几个女孩子。没轮上的也不落空,贺兰氏自己掏腰包每个院子分派了二两银子自行做新衣,倒叫徐天罡一阵好说。
  “下头那些不值钱的,还要你花费这些心思做什么。照我说薇儿那些衣裳便是放着生蛛网,也没得赏了她那些庶出姐妹的道理,没得失了尊重。”
  贺兰氏便笑他,“老爷也就是说个漂亮话,我若是一钱银子都不撒下去,您又要说我这当家的忒小气,只紧着薇儿罢。”
  徐天罡沉声道,“说得什么混帐话,你是什么样的人儿我还不清楚,京里要说对庶子女最公道的,你要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了。那些个玩意儿生的孩子,都落地养活了,好好地教养长大,可都是因着你的缘故。我也不是个不知道好的,只是看三弟弟四弟弟房里,荒唐了这么多年,院子里连声响动都没有,便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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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氏听他这样说,眼眶微红地倚靠到徐天罡的肩膀上,哽咽道,“还道老爷不知哩。”
  徐天罡也是感动,将贺兰氏的手合在心口上,“卿卿,我如何不知,这里亦是念着你的好哩。”
  屋里伺候的见气氛不对,使了眼色捂嘴笑着退下了,还体贴地放了帘子。
  因此并没有人看见,此刻贺兰氏眼里哪里还有刚刚涌泪的样子,眼底一派清明地盯着床顶上的雕花,心里计较的却是,男人到底要有多蠢,才会信真有嫡妻爱其他女人替自家丈夫生的孩子,一如爱自己的儿女?
  银钱与她,最是不值钱的,每月自然不屑去克扣后院的用度。徐天罡的那些子子孙孙,不来惹她娘俩便罢,各自相安无事,养了也不费几个银钱,大了也能平心为他们谋个前程。但若心大了敢咬上门来,她贺兰氏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坏了她女儿一根寒毛,尽要她十倍来偿罢,还有不够的!
  一心在贺兰氏身上的徐天罡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枕边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只汗湿着嗫喏道,“好卿卿,再替我生个小儿吧。”
  屋外守着的婆子们俱是臊得脸热,全当没听见,等里头叫了用水,才捂嘴笑着进了。
  吃饱喝足的徐天罡由丫头们伺候着沐了浴,贺兰氏在后头替他捏着肩膀,说起了府里最近的两桩婚事。
  “蔷丫头过了年便十四了,男方家里长辈今年身子也不好,大概是预备着早些出门的。茉丫头却早,在家还要待上两三年,我听四房的意思,郡公府也是等着那二少爷先下了场试过水,再行成婚哩。”
  徐天罡闭眼听着,倒想起香姨娘生的那个似乎也大了,便问了一句,“西院子的那个,天娣好像比蔷丫头还大些吧,你看看是不是也该送着出门了。”
  贺兰氏有心刺他一刺,笑道,“可不是,比咱们明柏还大着半年呢,也该是找婆家了。”
  徐天罡心里发悔,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怎地没事又提起那桩晦气事,连忙放软了身段拉过贺兰氏求道,“好卿卿,当年是我糊涂,为着这事儿你都怨我多少年了,我是再后悔也不过的,你就饶过老爷这一回,左右女儿家也是留不住的,就当是扫了眼前雪,替她张罗张罗,随便打发个人家送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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