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节

  卢龙节度府掌书记卫道眉头微锁,绯色纹鹿官袍多处褶皱,“渤海国承诺的各项补给,何时能到?”
  章子云回答道:“渤海战事方休,这些物资补给要支援过来,最快也在一月之后。银钱倒是能快一些运过来,但眼下要将银钱转化为物资,也需要时间。”
  卫道点了点头,寻思着道:“中原风云莫测,军帅即便是从草原凯旋,怕是也要紧接着应对中原局势,府库中的物资补充,不能只着眼于契丹战事,要抓紧办理。”
  “正是此理。”章子云表示认同。
  两人正谈话间,有属吏急急忙忙跑进来,“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卫道不悦道。
  “军情处方才抄办了户曹李威的住宅,眼下第五统领带着数百人往刺史府去了!”
  “什么?”卫道和章子云一惊而起,相视一眼,当即做出决定,“走,去刺史府!”
  ……
  与民宅不同,刺史府作为官寺,本身就有护卫力量。军情处将其围困,陈重兵于门前,第五一时没作通报、没传公文,府中的军士、衙役不明缘由,俱都闻风而动,纷纷抄起刀兵聚集起来,冲到前院。
  刺史府既是幽州刺史辖下官吏办公之所,也是费高章的住宅,所谓前公后私。第五直接带人包围刺史府,也就不怕找不到人——当然,前提是费高章没有事先逃脱。
  费高章劫持了任婉如,意欲何为,第五姑娘不清楚,她同样不知道任婉如现在是被送出了城,还是被藏匿在府中,更加不知道任婉如接下面会面临什么,她没有时间拖延,在军情处各部就绪之后,直接下令破门。若是人在府中,她要以雷霆之势,将人翻出来。
  “都给本官站住!”在第五姑娘话说出口的同时,府门大开,费高章身着绯色官袍大步行出,站到门口,怒目望着门前人,见到第五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第五统领,军情处为何围攻刺史府?”
  “交出夫人!”第五姑娘挥手制止了军情处锐士,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仍然保持随时准备出动的姿态,“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也不会有机会听我说第二遍!”
  费高章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夫人怎么会在刺史府?第五统领,这里面定有误会,何不说清事情原委?”
  第五姑娘皱了皱眉,费高章的反应完全像是不知情,然而政客都是演员,她如何能确认费高章不是在演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空档,一名军情处锐士手持一张披帛跑过来,交到第五姑娘手上,“在后院角门外寻得。”
  见到这张披帛,第五姑娘脸立即黑了下来。那是任婉如常披的披帛,她见过不止一次。以她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
  “拿下费高章,进府搜人,但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第五姑娘手握短刀,“费高章,你敢通敌绑架夫人,今日我要你血溅此地!”
  ……
  一支来自邢州的行商队伍,此时已经进入幽州地界。说是行商队伍或许不太准确,队伍里虽有载货驴车,装载的货物也不少,但从货物裸露出来的一角,依稀可以看出驴车上装载的是家用物什。
  如此一看,这支队伍有百十人,除却几架驴车外,还有数匹骏马行驰在最前面,那为首的几名骑士,个个身强体壮,腰间、背后都有布条包裹的物件,看那些物件的轮廓,有眼力的人定能瞧出些端倪——那里面包裹的是刀剑。
  骑士中有名约莫二三十岁的汉子,面容俊朗、轮廓干净,但眼神中却饱含沧桑,相比之其他人的精悍,此人身上的气息倒是淡然许多,不仅如此,他也是唯一没有佩戴刀剑的人。
  “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一名细皮嫩肉的骑士从队伍后面跟上来,问无刀汉子。
  “再有两日,就能到幽州城。”汉子回答。
  眉眼有一股娇媚气,明显是女扮男装的骑士又问道:“他真的会收留我们吗?”见无刀汉子转过头,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会冒着开罪赵太的危险收留我们吗?爹爹常说,官官相护,赵太现在成了邢州留后,官势那么大……”
  “你放心好了。”无刀汉子微笑道,那笑容里有一种能让人安心、信任的魅力,“军帅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可跟那些欺压百姓的官吏不同。再说,我跟军帅毕竟有香火情在……咱们到了幽州城,不说恢复旧业,安稳是毋庸担心的。”
  女骑士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赵太嚣张跋扈的很,如今势力又那么大,若是他强行要人……那人能承受得住压力吗?”
  无刀也无剑的汉子哂笑一声,“赵太算什么东西,也配跟军帅相提并论?”
  柳城吴家大小姐吴青青掩嘴轻笑,白了丁黑一眼,娇嗔道:“与你相识这么久,倒是还不曾见你说出过如此嚣张的话来。”
  前些时候,赵太结党祸乱邢州,自称留后,窃据高位没两天,偶然见到吴青青,为其美色所迷,不顾吴青青已为人妇,欲强抢之。吴家无奈,只得举家逃离。
  正说着话,前面一支马队与他们相向行来。对方队伍中马车只一辆,随行护卫却有二十余人,与丁黑等人不同,这些并无公袍在身的护卫,却是公然带刀。
  大道朝天,本是各走半边,奈何吴家人多,占据了大半条道,对方又赶路甚急,全然没有减速的意思。眼看两者就要接触,吴家人闪避不及,对方竟然直接抽出刀来,强行冲撞,“闪开!”
  这一下叫吴家人好一阵慌乱,不过好歹差不多避过。
  就在丁黑与马车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到马车帘子动了一下。旋即,一张约莫十多岁的女人俏脸就从里面露了出来,但也仅是瞬间,俏脸就消失在窗口,像是被人强行拽了回去。
  丁黑是何等人,只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谁。
  见丁黑的目光一直随着远去的马车,神色有异,吴青青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看什么呢?”
  丁黑罕见的没有理会吴青青,敛眉陷入沉思,在吴青青快要不悦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陡然变得锋锐起来,对吴青青道:“你快马加鞭,务必在日落前赶到幽州城,到了城中,你照我说的做……”详细交代一番。
  吴青青怔怔的看着丁黑,“那你呢?”
  “我要去跟着他们!”
  ……
  幽州刺史府门前乱成一团,东城门附近一家酒店的雅间里,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却及时得知了这一情况。这两人一个三十多岁,虽是商人装扮,然而气质儒雅,又有雄浑之气,怎么看都不是寻常商人。他面前有位年轻人,皮肤略显粗糙,精明强干的模样。
  “刺史府一乱,费高章但凡有什么不测,幽州城这盘棋就成了定局,徐大人真是好算计,让人不得不佩服!”年轻人说着恭维的话,语气中却带着点淡淡的酸意。
  要是此间有人识得商人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惊掉下巴,若是有人得知他竟然会身在幽州,也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名字叫徐知诰——吴国宰相徐温最为倚重的义子。
  徐知诰淡然一笑,“幽州军倾巢而出,卢龙防备空虚,李从璟之所以敢这么做,依仗的就是后方稳固、官民一心。如今正到了进攻西楼的关键时候,此时后院失火,我倒是想看看他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军情处强攻刺史府,费高章再有什么不测,都不用我们如何添火,不说幽州本地官吏立马会跟节度使府死磕,至少这幽州是乱了。幽州一乱,吴国与契丹就能坐享其成。”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黑格,他道:“不过我仍是有些好奇。其一,徐大人如何能确定,军情处一定会追查到李威身上去?其二,虽然李威被你们重金收买,在帮衬着劫持任婉如后,会在军情处会面前将矛头引向费高章,但徐大人又是如何确定,军情处会不听费高章解释,便强行攻府?”
  “其一,因为军情处够本事;其二,因为军情处够跋扈!”徐知诰道笑容极为自信。“我为何会如此肯定?因为青衣衙门在吴国就是如此!”
  徐知诰呵呵一笑,继续道:“首先,选在杨记布庄动手,本身就是破绽;加之现场残留有迷香,军情处若是追查不出李威,就太无能了些,也不会有之前那些大放异彩的手笔。”
  “其次,我特意吩咐过留在李威宅子里的人手,要保证有且只有一人身上带着腰牌。若非我如此布置,青衣衙门办事,又岂会留下身份证物这样的败笔?如此一来,军情处就能确定,劫持任婉如之人,必定暗通吴国!”
  “最后,只要军情处见到那条被我们有意放在刺史府外的披帛,加上李威的证词,可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军情处又肯定费高章通敌,岂会还听费高章解释?另外,军情处又不知任婉如是否已被带出城,救人如救火,可是片刻耽误不得。”
  “任婉如在军情处的护卫下被劫持,本就是军情处的失职,军情处自然急着想要挽救,却不知,这一下正好落入了徐大人的陷阱!徐大人计策高明,对人心把握又是如此准确,一步步将军情处引向既定之局,现在想来,此事不成都没有道理了。”黑格叹息一声,站起身,向徐知诰行了一礼,“幽州内乱,李从璟便不得不回军,如此,西楼危局已解。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契丹了。”
  徐知诰也站起身,“向我转达对大元帅和契丹皇上的敬意。吴国一直致力于和契丹同盟共制中原强国,来日,希望契丹能遣使来吴,以固两国之永久友谊。”
  “徐大人放心,话我一定转呈。”
  ……
  第440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九)
  将黑格送出门,徐知诰折返到桌前,捻起一枚棋子,望着面前的棋盘出神。黑格马上就会离开幽州城,徐知诰却还没有这个打算,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布置产生结果,心想:“那定会是场精彩的闹剧!”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徐知诰眼帘里倒映出棋盘上的棋局,放下棋子,嗤笑一声,“棋艺差成这样,竟然还有勇气上棋桌。这帮蛮子,也就知道打打杀杀。”
  劫持任婉如,又将嫌疑引向费高章,徐知诰的谋划缜密而又恶毒。幽州本是铁板一块,节度府与刺史府相差融洽,此番李从璟出征更是同心同德,原是无机可乘的。偏偏徐知诰通过人为制造的任婉劫持案,硬生生从铁板上撕开了一条裂缝。
  “李威该当如何处置?”徐知诰身旁的随行心腹问。
  “之前答应过他,事成之后带他回吴国,保他一生富贵。”徐知诰似笑非笑,“答应人家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要不然日后还有谁肯为我们卖命?”
  ……
  “第五统领且慢!”
  军情处一拥而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卫道和章子云及时赶到。两人都是骑马,一路上赶得甚急,给颠得厉害,下马时卫道差些没站稳,饶是如此,他仍是大步向第五姑娘走来,“此事始末,路上我已闻之,第五统领,且慢动手。”
  “卫大人既已知晓始末,为何还要阻我动手?”第五姑娘冷声问。
  军情处直属李从璟统领,平日里除却他本人,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若说此时第五还能听进去谁的话,整个卢龙恐怕也只有两人,那就是卫道和章子云。卫道是与莫离齐名的卢龙四杰,又统带节度府,无论是地位还是才能都受人尊敬,章子云更是李从璟伴读,虽然此时名声尚且不显,但却是李从璟最信任的人之一。
  听了第五姑娘的问题,章子云接过话来,“此事尚有疑点。”
  “疑点?”第五姑娘秀眉一挑,这无疑是在怀疑她的能力,“什么疑点?”
  卫道穿过军情处兵墙,行到费高章面前,拱手行礼,“让费大人受惊了,卫道这厢先行赔罪。然而夫人被劫,事出有因,望费大人能体谅第五统领护主之心。”
  “夫人被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故被军情处围府,更是差些被强攻,费高章自然愤怒得很,听了卫道这话,惊异之余,立即询问事情原委。
  “恐是敌国所为,户曹李威已被收买,此事矛头便出自此人。”卫道说道。费高章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威是刺史府的官吏,他辖下的官员出了问题,身为主官他也难辞其咎。
  第五姑娘盯着章子云,等他解释所谓疑点,看她那副模样,仍是准备随时下令军情处动手。
  “疑点有三,就在三次身份确认。”章子云沉声道。
  第五姑娘蹙眉。
  “其一,杨记布庄。军情处在杨记布庄发现迷香,而后经过一系列推论,得出劫案乃是有人蓄意为之的结论,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在户曹李威身上。”章子云面容肃然为第五道来其中详情,“这本是第五统领的才能体现,然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第五姑娘看着章子云不说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章子云继续道:“事发地点在杨记布庄,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如此明显的破绽,再结合店中残留的迷香,很容易让人顺藤摸瓜。这看似是对手的疏忽,是其谋划本身存在的问题。然而,如果这正是对手有意为之,那该如何?谁又能确定,事实不是如此?”
  “你又凭什么确定,事实就是如此?”第五姑娘近乎一字一句的问。
  “因为下一个疑点。”章子云正色看着第五姑娘,认真地说道,“第二个疑点,就是李威宅子里的青衣衙门腰牌。”
  听到此处,费高章也被深深吸引,他挥手让在府门处与军情处对峙的护卫、衙役们退下,凝神听章子云讲解。
  “敢问第五统领,若是军情处深入敌境办差,执行的又是秘密策反任务,相关人员会随身携带身份证物吗?”章子云正视第五姑娘的眼睛道。
  问出这话,他也没有强求第五回答,继续道:“李威被策反毋庸置疑,问题在于,既然夫人已被成功劫持,青衣衙门还有何必要,留人手在李宅?就为等待事后被发现?然而事实偏偏还就如此。这便罢了,这些青衣衙门的细作,身上竟然还带有腰牌!”
  “正是通过这块腰牌,李威再也无法洗清嫌疑,供出刺史大人,而军情处也肯定了幕后之人,与吴国有关!第一个疑点与第二个疑点,至此串成一条线,指向下一个目标:刺史府。”
  第五姑娘银牙紧咬,默不作声。
  她身旁那名发现了披帛的军情处小头目,拿出披帛,质疑道:“那这条披帛如何解释?”
  “这也正是第三处疑点。”章子云道。
  将披帛从对方手里拿过来,完全展开,章子云道:“这条披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掉落地上,当时岂能不被发现?而这条披帛不掉落在别处,偏偏掉落在刺史府门边,岂非太过巧合?”
  将披帛还给军情处头目,章子云叹了口气,“正是因为这条披帛,加之李威证词,构成所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的局面,所以军情处肯定了刺史大人乃是劫案幕后指使。”
  “原来如此。”费高章至此恍然大悟,对第五姑娘不听他解释,便要强行攻府搜人的举动已是完全理解,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拿下,对其严刑拷问,已是对得起他了。
  “章大人怎知,这就不是对手露出的破绽,而一定是对手蓄意为之?”军情处小头目辩解道。他实在无法接受,军情处依仗第五姑娘的智慧,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步步追查出来的结果,竟然都是对手事先布好的假象,而他们却被对手一步步引导着,自己踏入了陷阱!
  “我当然知道!”章子云正色道,他看了看第五姑娘,目光又在周围军情处锐士身上扫过,“我之所以知道,非是我明察秋毫,而是因为我相信军情处,相信第五统领!”
  军情处小头目怔了怔,完全不明所以,这话怎么看都有些矛盾。
  章子云没有让他等待多久,继续往下说道:“青衣衙门潜入幽州城,从熟悉情况,到策反李威,再到准备劫持案,最后劫持行动成功,这中间要花却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努力?有多少各项活动?若是青衣衙门在此案过程中,都会疏忽到露出这么多破绽,那他们在幽州城活动如此之久,又该露出多少破绽?又岂能不被满城军情处眼线发觉!”
  军情处小头目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更是脸色惨白,她咬着樱唇,因为用力过度,嘴唇里都渗出血丝来。
  章子云的意思很明白:他相信军情处的实力,所以能隐蔽行动这么久的青衣衙门,一定不会有这些疏忽。若是青衣衙门真有各种疏忽,而军情处都不曾发现,那军情处未免太无能了些!
  说到底,这件事,军情处的确难辞其咎。
  青衣衙门不仅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通过长久活动将任婉如成功劫持,并且还将嫌疑人引向费高章,可军情处之前的行动,偏偏就真是这样被青衣衙门牵着鼻子走的!
  在这种情况下,第五姑娘如何能不自责、愧疚,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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