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 第54节

  简是之却对她姓甚名谁半点兴趣没有,转身便要走,却被她拦在面前。
  她凑前几步,仔仔细细盯着他瞧,半晌后才道:“他们都骗我,说中原人瘦瘦弱弱的,连缚鸡之力都没有,我今日得见了你,才知道他们所言皆虚。”
  阳光映照在少女的侧脸,长长的眼睫轻颤了颤,似都染了光亮,精致的脸庞微微泛了红,略带些羞涩却又直白道:“我觉得你很勇敢,而且……生得也极好看。”
  这是肺腑之言,拓拔昭月生在西境十六年,还没遇到过一个像他一般好看的男子。
  西境男儿多彪悍生猛,她不喜欢。
  与少女的灵动活泼不同,简是之一张脸都浸满了愁容,一双眸子低沉着,并未瞧她一眼,只冷冷道:“方才我救你时并不知你是西境公主,你亦知晓,西境与大梁向来是仇敌,若来日战场相见,我不会手软。”
  说罢,便直直离去,只剩拓拔昭月在原地气得跺脚。
  她是整个西境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哪里有人敢对她说这种话,但气过后又觉得这个中原人实在大胆,他现在可还是他们西境手心里的玩意儿,嘴上再硬气又能如何。
  拓拔昭月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微微勾唇一笑,心里暗道一句——走着瞧。
  第72章 、能屈能伸
  晴日一早, 简是之便被人带离了那座荒败的茅屋,一路上也不与他说明缘由, 两个彪猛大汉一前一后, 似押解犯人般赶着他走,若落得远了,尚免不了几下踢打。
  自打简是之到西境来, 这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怪的却是,这两人引着他, 却是朝王宫中心走去。
  须知如简是之这般, 可算是整个西境最末等的人, 哪里有机会去那深宫华殿之中。
  简是之当下脚步渐沉,心内不免一阵思忖, 但如何想却也想不出什么来, 一时只存着随机应变之心思便好。
  但当最终到了地方, 抬眼见了面前人,他不免双眸一沉,眉头微微紧蹙起。
  眼前人不是旁人, 正是几日前他偶然出手救下的那位,西境的小公主,拓拔昭月。
  她今日仍旧一身红色轻纱裙打扮, 干净利落又勾人眼球, 而与初见那日不同的是, 她配了额饰与耳铛, 若是仔细瞧, 也不难发觉她的指甲染了淡淡的粉色, 少女的小小心思藏在了精心装扮的每一处。
  只是她所期盼之人对这些都浑不在意, 等到那两位侍从离开后,简是之冷言直问道:“你将我带来这,有何事?”
  言辞冷漠,面容轻慢,拓拔昭月看在眼里,却是不恼,只将方才背在身后的两手霎时举到他面前,掌心里是一只小巧的瓷玉瓶。
  “那日我见你手臂上有旧伤,就寻了这药来,想着给你涂上,伤也好得快些。”少女朝他粲然笑着,弯弯的月牙眼里浸满了稚气与欢快。
  只是换来的,却是简是之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
  “不必了。”
  话毕,转身边走边又道:“公主莫忘了,你我本就是天生的仇家,来日必有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拓拔昭月嘟了嘟嘴,大梁与西境打仗这事她是知晓,但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处世不深的小丫头,什么国仇家恨、你死我亡之类的事情,她尚且没什么太深的感悟,只是觉着眼前这个玉面小郎君生得好看,又救了自己一命,理应对他好些。
  于是便出手拦住了简是之,黑葡萄般乌亮的眸子一转,心上一计,便道:“西境这地方可与你们那上京不同,整日里风沙吹着,就是肌肤再如何粗厚的人,不加护理也抵不住这般糙磨,你瞧瞧你,手臂上新伤叠着旧疤,再不涂药,定然是要生疮流脓的,到时候保不齐要将整条手臂都砍下来。”
  这话说得简是之果真犹疑了,他自己的伤自己清楚得很,他深知拓拔昭月所言非虚,转念一想,他如今身居于此,本就活得艰难,实在犯不着再给自己找罪受。
  大丈夫能屈能伸,用西境名贵的药材给自己治伤,他委实不亏。
  脚步一滞,转身接过那玉瓷瓶,拓拔昭月方才隐下的笑靥又浮了上来,盈盈道:“我就说我没看错人,你果真是个聪明的。”
  “既如此,你那间破屋子也不必再住了,我这院子里好多间空房子呢,选一间给你住便好。”
  简是之实未想到她还有如此盘算,当下抬了眼瞧她,满腹狐疑不解。
  拓拔昭月又笑道:“我说了父王最是宠爱我,我只跟他说,你得罪了我,我要将你绑在这,使些手段对付你,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简是之没再推拒,既是西境王点头的事,他也拒绝不得,况且能住得舒服些,又为何要一根筋死磕?
  江稚鱼与简是之的第二个孩子是在暮春时节降生的,生产过程并未如头一次般遭罪,不过几个时辰,便听到了十分有力的婴儿啼哭声。
  只是这次简是之不在,守在殿外的是冯知棠。
  第二胎是一位小世子,同他姐姐一样,刚出生便有了名字,佑程,是当初先皇亲自赐的名,承天之佑,前程锦绣。
  边境安稳后,大梁百姓也都回归了从前安居乐业的生活,战争带给人们的伤痛都渐渐消散了,也没人会再提起当年的苦难了。
  除了江稚鱼,除了齐王宫。
  于她而言,这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却也是慢,人前因着简是之的舍生取义之举,举国上下都更敬仰她几分,又加上圣上终年无子嗣,在小世子满两周岁时,简昀之下了一诏,令小世子学习为君治国之道,一应有关事体皆按着皇太子规制。
  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但人后,江稚鱼已不知有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每每瞧见身旁那空荡的位置,她都不由得一阵心痛如绞。
  旁人常劝她,待到时日长了,这感觉就会慢慢变淡,最后全然没了,但距他离开之日,已是三年有余,她却只觉这般痛楚越发强烈,且全不是寄托到小世子或小郡主身上便能转移的。
  她无法送信给他,他自然也不可能写信送来,只有在每年年关西境入京之时,她得以托人问及几句他的近况,而每每得到的答复不过就是他还活着。
  只这短短一句,便是她一整年的希冀,只要她知晓他在人世的某一处尚且安好,那便已是最好,即使归期遥遥,即使生生不见。
  一转眼,拓拔昭月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西境的规矩向来便是,想要迎娶公主,便要在众人打擂中夺得第一,只有最勇猛的男人,才足以配得上唯一的小公主。
  但与西境旁的女子不同,拓拔昭月向来不喜欢那些粗糙的男子,大抵是她少时去过一次上京的原因,那时她便立誓日后定要寻觅一位有礼有义,风雅温润的男人做郎君。
  现下她好似寻到了。
  拓拔昭月趴在窗沿上,眼睛一瞬不瞬向下望着,唇边还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的卧房在二楼,推开窗子恰能瞧到对面一楼的简是之。
  而这已是很多很多次,她瞧见简是之总在夜深时举头望月,且经常直到月色西沉,东方吐亮,他才肯关上窗子。
  她不懂,只是月亮而已,天天都能瞧见,还有什么好看的。
  拓拔昭月关上窗子,下楼去,敲开了他的门。
  简是之向来是不欢迎她的,这一点拓拔昭月很清楚,每每她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都是一副冷漠不快的神情,或者说他来西境这几年,就没变过别的表情。
  “你们中原人当真奇怪,月亮而已,有什么好瞧的?”少女直言问道。
  简是之专心窗外之景,并无心理睬她。
  拓拔昭月鬼马精灵,故意道:“哦,我知晓了……我叫拓拔昭月,昭月,便是昭昭明月,那你望月……”
  简是之当真无法忍受她这番荒唐的言辞,冷然打断道:“不是!”
  拓拔昭月小小计谋得逞,一时心情也好,单手拄着下巴在他侧面瞧着他问:“那是什么呀?”
  简是之沉吟了些许,才缓缓道:“古今文人墨客多以月为意象,写月便是写思念,望月便是望故乡,沦落漂泊之时,以月寄情才是唯一可做的事。”
  拓拔昭月听得愣愣的,她哪里懂得什么意象,什么寄情之类的东西,便不甚所谓道:“要我说你们中原人就是矫情,这样好好的日子,好好的月亮,非要蒙上些愁苦颜色,月亮若是听了定然觉得冤。”
  简是之轻轻摇摇头,只叹息道:“你不会懂得的。”
  “这是此世间我与她唯一的联结了。”
  “若此刻,她在望月,我亦在望,可否就算是见了一面呢。”他兀自喃喃着。
  拓拔昭月似也被他此刻低沉的情绪感染,收起了往日里明媚的笑颜,沉声道:“你说的她……是指你的夫人吗?”
  拓拔昭月知晓他在故乡有一位妻子,那还是去年西境的一个古老节日上,西境王身边的两个随从逼着简是之饮下烈酒,一坛接一坛地灌下去,他早已醉的不省人事,最后还是拓拔昭月找人将他背了回来。
  喝下醒酒汤药后,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但拓拔昭月仔细去听,才听出他并不是在胡说,他嘴里一遍遍念着的,是一个名字——江稚鱼。
  后来她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他的夫人,他对她说,他是全天下最好命的人,他娶了他一生爱慕的女子,并且育有两个孩子。
  一个女儿,另一个尚且不知男女。
  拓拔昭月心中有些闷闷的,她原是不信人世间有什么感情会一如既往地坚固,仔细算算,简是之离家已经三四年了,这之间他与他那夫人连封书信都没有过,整晚整晚的遥望月亮又有何用。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父王提及婚事惹得她现下余气未消,还是眼见着简是之这模样又勾起了点火气来,她瞧着他便道:“我要嫁人了。”
  简是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不明所以,最后只得接道:“恭喜。”
  拓拔昭月一跺脚:“恭喜个大头鬼!”
  她上前一步凑到他面前,将自己也笼进月色流淌下的轻纱里,直直盯着简是之就诘问道:“你难不成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
  她一字一顿道:“我拓拔昭月,喜欢你。”
  第73章 、生的希望
  简是之面色并无波澜, 只向后撤了一步,沉下眸子淡淡道:“公主请自重。”
  西境与大梁不同, 民风多开放, 故而女子勇敢向心爱男子示爱这等事,从来算不得什么不自重之列。
  是以听得简是之这般言辞,又见他那似乎无所谓的神色, 拓拔昭月顿然有些急了,直视他双眸,语气不善道:“我与你在同个屋檐下, 朝夕相处数年, 若没有我, 你不知要受旁人多少的苦,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嘛, 女追男隔层纱, 你自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简是之年长她九岁, 当下瞧这小丫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也没当真,只略略觉出些好笑,便道:“拓拔昭月, 你应当知晓的,我已有夫人,你莫要再胡闹了。”
  拓拔昭月却并未玩闹, 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眸色一暗, 肃然道:“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吧?”
  少女唇边微微一勾, 眸底却未浮出半点笑意, 幽幽道:“如今看来不是我胡闹, 倒是你天真得可笑。”
  “你做质子来这的第一天, 便应当在私心里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
  这一句,正戳在简是之最痛的痛处。
  他何尝不知道,此番离家,归期何有。
  但他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而大抵唯有这种自欺,才得以令他在这千万里外的地方,孤自飘零。
  四年十个月零三天。
  拓拔昭月见他不言,又继续道:“左右你是绝回不了大梁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放下对家里的惦念,而与我成婚,你我都能获益。”
  她为他细细道来这其中的缘由:“你若是娶了我,便是西境的驸马,再无人敢欺负你不说,西境与大梁或许会因此放下兵戈,再者,你此生再不能归家,对你那夫人和孩儿亦是痛苦,要我说,你便即刻修书一封,同你那夫人说清,你俩就此和离,各寻归路去。”
  “怎么样,我这方法,是不是对你、对我、对你那夫人,还有大梁和西境,都是顶好的?”
  拓拔昭月双眸闪亮,定定瞧着简是之,等他的回复。
  简是之仍旧低垂眼眉,静默了一会儿后,只道:“你说的不错,但我不会娶你。”
  唯江稚鱼一人,此生皆然。
  而若是他当真告知江稚鱼,令她改嫁旁人,那他委实是将她看轻了。
  拓拔昭月在一旁鼓着脸闷气,道:“你今日不同意就算了,我明日再来问问。”
  简是之无奈摇摇头,心里道这丫头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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