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李谕算是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这话里意思是还怪萧从简了。总之是早也不好,晚也不好。萧从简提出来的事情,肯定是有私心在里面。
  李谕在心中一笑而过,只装没听见。
  文太傅对出兵一事只是鸡蛋里挑骨头,还只敢暗搓搓地挑,具体什么毛病根本说不出来,李谕才不会轻易被他挑动。
  到三月下旬,中枢要员都知道今年开始要往南边屯兵的事情了。萧从简安排了两次小会,专门讨论了屯兵和出兵事宜。第一拨士兵有一万,都是精兵悍马,其中从京畿调拨两千,计划在四月间全部集合驻扎完毕。
  李谕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军事会议。当然,拍戏的时候不算,拍戏时候他剿过匪也被剿过。但那都早已写好的剧本,他知道结局。
  这会儿他坐在首席上,只是表面上镇定而已。幸好他身边就坐着萧从简,叫他的心不至于落不到底。
  会议结束之后,李谕才觉得放松下来,他叫住萧从简和其他人,告诉他们过两日宫中办赏花宴。三月踏青赏花是习俗,整个三月下来,京中花红柳绿,大宴小宴不断。李谕也去宫苑赏过花,不过还没有宴过群臣。眼看着花已经开到最好,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赏花宴宫中常办,并不出奇。皇帝说了,众人自然应承下来。不过李谕又道:“这次的赏花宴,朕想设点条件。”
  有人笑道问:“陛下可是想赛诗?”
  李谕摇摇头,道:“只是一点着装上的要求,请诸位穿红色,不管什么红,只要是红就可。谁要穿了蓝的,绿的,黄的,就不许入场。”
  众人都笑了,连萧从简也微笑起来。
  李谕看着他,心道,他才不管别人穿什么,他只是想看萧从简穿红色而已。他常常想,萧从简这样的外冷内热,才正适合穿红色。
  皇帝这个提议只是个新玩法,赏花宴上总该有些风流的传说。大家并无异议。
  萧从简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刚回家,宫中的赏赐就到了。宫中有赏赐不奇怪,这次赏赐的却是几匹紫红色织金锦。宫中特意捎了皇帝的话来:请丞相用这些布匹裁制新衣,赏花宴时穿新衣入席。
  这批布匹是织造司新送进宫中的,其中紫红织金锦最为美丽,一共才十匹。李谕赏了四匹给萧从简。
  萧从简并不清楚这布匹如何,只知道皇帝十分殷切。他检查了布匹,虽然十分华丽,但并无逾制之处,于是点了头,叫人将布送去做衣。
  到了酒宴那天,众人果然都穿了红色。春色快尽了,花刚刚开始落,绿色愈浓。赏花人穿梭其中,颜色十分好看。
  文太傅老成,穿了酱色,算是勉强与红色沾边。韩望宗穿了酒红色,正合他新郎的心境。至于冯佑远那个骚包,竟穿了桃花色,立于花下,十分招蜂引蝶。
  其他人或深或浅,都是红色。但谁也没有萧从简那样夺目——至少在李谕眼中是如此。萧从简果然穿着那身紫红织金锦,头戴赤金冠,李谕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到他。
  这样的人,配这样的景,才能叫赏春。李谕光是看一眼萧从简,就能浮一大白。
  酒宴后半,李谕微醺,只与萧从简说话。
  萧从简饮得不多,脸色如常,只是眼角微微泛红。李谕看着,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他想最好的化妆师也化不出那颜色了。
  说到化妆……“今天冯佑远擦了粉了,丞相看出来了吗?”李谕说着就忍不住嗤嗤笑出声。
  萧从简当然没看出来,他完全没注意。李谕借着醉意,装疯卖傻,他继续笑着说:“好笑就好笑在,他本身就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不过太过自恋……这就不足了。当然啦,我不是说美而不自知才好,那样不是自卑就是蠢,没有自知之明……”
  萧从简一边听着皇帝的奇思妙想,一边神游。他知道怎么治国,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这些东拉西扯。
  李谕停了下来,忽然道:“唉!丞相……”
  萧从简不知道他突然感慨什么,只温和道:“臣在。”
  李谕想问他,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是这么美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知道有多少人爱慕你的美吗?
  萧从简看向他,看出了皇帝有话想问。
  “陛下,若有什么苦恼,不妨直说。臣一定知无不言。”
  李谕不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看桃花梨花,桃花梨花不说话,他说不出口。那问话说出口也太轻薄了。
  他看到了这一身华服的萧从简,就已经足够。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开什么玩笑,萧从简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不用啦……”李谕举举酒杯,“朕今天不想去想太复杂的事情。赏花就好。”
  第46章
  萧从简反省了下自己,他今天并没有提到任何公务,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让他想太复杂的事情?
  ……大约皇帝是真醉了。
  回想起这两年他与皇帝的关系,还真是峰回路转。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和汝阳王这样……顺利。他多少也是感慨的。从前听说过有纨绔子弟幡然醒悟,好学向上的,只是从来没亲眼见过。汝阳王身上这一番变化,不说脱胎换骨,也差不远了。
  萧从简觉得自己对皇帝该说些真掏心的话了。
  他端详着微醺的皇帝,道:“陛下的风度与高宗皇帝越来越像了。”
  李谕还没醉到不清醒,萧从简这话是在赞扬他。
  对于高宗皇帝,李谕后来研究过这个未曾谋面的父皇。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俊美风流。后宫中有关妃子的传说,高宗皇帝的最多。他宠一个人,能宠上天去。汝阳王的生母云贵妃就是高宗皇帝的宠妃之一,盛宠之时离世,高宗皇帝极是哀恸,因此云贵妃临死时候提出要给儿子一块富庶封地,高宗一口答应。
  除了云贵妃,还有皇后,还有n位妃子,女官,宫女,歌伎,个个都有一堆故事。李谕觉得这位高宗皇帝的后宫生活为后世的影视剧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随便拍个八十集宫斗大戏没困难。
  不过除去后宫这些男女纠葛,高宗皇帝在政务上并不昏庸。何止不昏庸,甚至还有些建树。光是对北方用兵成功一条,就注定要写进史书了。何况他还破格提拔了萧从简这样的名臣。
  高宗皇帝这辈子,想睡的人都睡了,该做的事都做了。除了四十几岁驾崩死得早了点,这辈子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
  李谕知道萧从简是在夸他,还是在发自内心的夸他。毕竟从萧从简的视角来看,高宗皇帝显然是个不错的皇帝。直男,还是古代的直男们,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皇帝后宫生活丰富了些是什么黑点。那叫多情,叫天恩广博。
  李谕低低笑了一声,他问萧从简:“父皇当年十分宠爱过我母妃……不过也没少爱其他人。丞相觉得他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吗?”
  萧从简可以回答得很官腔,说高宗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是江山社稷。但也许因为皇帝此时的神情看起来太伤感,他说:“高宗对德懿皇后,可谓殊绝。”
  德懿皇后就是云贵妃后来的追封。他是在安慰皇帝。
  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听到这话从萧从简口中说出来,大约真的会感到一丝欣慰。不过李谕并不是,他仍是笑,说:“丞相,你我都清楚,高宗这样的人,最爱的就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并没有那个唯一,那个真爱。”
  萧从简说:“陛下醉了。”
  他本该在皇帝说出更失态的话之前起身离开,但这会儿的皇帝,是叫他真的想起了高宗。他有些好奇,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李谕说:“好吧,朕是醉了。大概醉了才会说这些。但朕不是高宗,也不会模仿高宗。朕只想……”
  他看向萧从简。萧从简眼里有笑意,但很坦然,对皇帝将要说什么,既像全部知晓,又像毫无所觉。他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朕会把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只要一个人。”他不看萧从简,缓缓说。
  萧从简没有劝谏皇帝要胸怀天下,雨露均沾,他多少还是懂的,人年轻时候总会有些想要与众不同的想法。当年高宗这么告诉过他:“十几岁时候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别人梦里的一心一意人,直到白头,其实不能……皇帝做不到。”
  但此刻萧从简并不用立刻打破皇帝的幻想,他只说:“愿陛下早日寻得所爱。”
  李谕轻声笑了笑。
  没头没脑的对话就结束了。一会儿之后皇帝的脸色又开朗起来,他看着在花间歌舞的伶人,拍手称好,笑着叫宫人把采好的鲜花分给各位大人。分到萧从简手中的是一大枝灼灼的垂枝桃花。
  萧从简盯着这花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脑海深处哪里似乎留着一点回忆,但这花其实寻常,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见皇帝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点提示,也是一点暗示。
  快到傍晚时候,众臣都离开了,皇帝还没有回东华宫。
  李谕让宫人在宫苑中挂上灯,酒宴上剩下的酒菜点心都赏赐给宫人,让他们在花园中也随意玩耍一会儿。
  温暖的晚风送着花香,小宫女们坐成一团斗草,笑声阵阵。皇帝坐在高处亭子上,听着那欢快的笑声,心情也舒畅许多。
  “让乐伶也休息去吧。”李谕吩咐。
  他想了想又问:“今日乐手是有人换了吗?听着有些腻。”
  负责乐伶的宫人立刻回禀:“有一个琵琶和一个笛子换了。”
  李谕唔了一声,他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赏赐过一个笛手,就道:“朕赏赐过的那个笛手就很不错,以后都让他来。”
  宫人应了是。
  皇帝宴过群臣第二天,皇后宴请诰命夫人。皇后对诰命夫人们没有要求全穿红,只不过每人都必须要带一件红色的东西,或是帕子,或是披帛,或是香囊。各色群芳,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冯皇后戴了赤金花冠,配上珍珠耳坠,可谓华贵明艳,众人都赞叹不已。皇后身边的女官就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为皇后挑选的首饰,说如此颜色才最衬皇后。”
  众人立刻心领神会,称赞帝后恩爱,陛下眼光极好。冯皇后只是微笑。
  这套首饰确实是皇帝选的,也确实说了她适合这样装扮的话。但感觉离帝后恩爱还很远。冯皇后说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但她清楚,皇帝并没有那个意思。皇帝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他的正妻,并不是因为他爱宠她。
  “璎儿,到我这儿来。”冯皇后招呼郑璎,叫她到面前说话。郑璎与萧桓新婚,宫中的贵妇都爱打趣她。
  郑璎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到皇后面前说笑。当初萧家的几个长辈夫人就是看中她大气,十分可喜。
  皇后与她说过了话,又从手上捋了个镯子给她,才放她走了。
  这时候冯家的老夫人来了,皇后便携老夫人进了内室说话。
  冯家的老夫人是冯皇后的祖母。冯皇后未出阁时候就与老夫人最亲。不过老夫人腿脚不便,虽有诰命,但只进宫看过皇后一次。这是第二次。
  冯皇后见到祖母也不禁动容,叫人领了大皇子过来,见见外曾祖母。
  冯家老夫人见了自然是无限欢喜,一口一个心肝,只是疼不过来。两人感慨完了,皇后叫人将大皇子带走,又叫闲杂人等退下。老夫人就道:“其余事情都不管,只要皇帝对你用情深就足够了。”
  冯皇后苦笑,摇摇头。她说不出口。
  老夫人瞧她神色,不由奇怪,低声道:“可是……”
  冯皇后道:“陛下对我没有那个心思,只不过是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
  老夫人道:“这就够了。他一个皇帝,能看重结发妻子,已经够好了。”她接着道:“你伯父和冯佑远那里都得了消息,说陛下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就会对乌南用兵,皇后可得打起精神,这可是个关键时候。”说着她就握了握皇后的手。
  冯皇后点点头,心不在焉道:“我明白。”
  老夫人又握了一下冯皇后的手,冯皇后一怔,这下她心中是真明白了。
  冯家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立太子。皇帝若要对乌南出兵,时局很可能会变化。这变动中说不定哪件事情就会触动皇帝。再加上立太子本身就是一件能稳定人心的事情。她确实应该时刻都打起精神。
  四月时候芳菲已尽,京中没有了那么一波一波的人成群结队去赏花了。暮春时候人都懒散起来,只有借宿寺院的书生还在苦读。
  凌晨时候,无寂披衣坐在台阶上,他能看到朝阳未起,半残的花叶上凝着露水。他这几日格外疲惫,似乎只有凌晨时候头脑才格外清醒些。
  “啪!”一张纸团砸中了他的脑袋。
  无寂转过头,看到对面的窗户支开,有个书生正嬉皮笑脸冲他招手。
  “小和尚,过来说说话吧!”
  无寂认得那个人,那就是师叔托他帮着找借宿的书生,叫做方覃。方覃生得虎背熊腰,像个武夫,不像书生,然而师叔告诉无寂说方覃颇有才华,可惜出身贫寒,在京中无甚门路。连考了几年未中,越发拮据了。
  无寂正好最近在碧怀山一带的寺中养病,与方覃做了邻居。但两人很少交谈,无寂并不想理这个人。但不知道的,今日鬼使神差一般,无寂走了过去。
  方覃屋里连茶都没有,只给无寂倒了杯水。方覃便问道:“我注意你有些时日了,小师父是什么病?总不见好?我是个杂学家,诊脉也是可以的。”
  无寂道:“已经快好了,只是有些懒怠无力而已。”
  方覃与他攀谈起来,说:“我听大和尚说,你曾进过宫,为当今陛下讲经,这可了不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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