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玉邈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片玻璃打碎在他眼睛里,又粗暴地揉了开来,刺得他眼瞳生痛,但他很快惊恐地发现,有一种不可控的变化发生了。
  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被真火燎伤的痕迹。
  ——那夜在曜云门中,自己从火场中救出江循,却被火烧伤了手。江循用他的血让自己复原如初。
  手掌心里,出现了被虫草钻破的血洞。
  ——在朱墟里,自己被虫草戳穿手掌。江循则把他的手掌割破,握住自己的剑,再次治愈了自己的伤势。
  自己的胸口内空荡一片,而胸口皮肉处,传来了被乱石割裂的撕痛。
  ——在西延山中,自己为救江循逃出爆炸的祭祀坛,强行定格时间,致使灵力耗尽,又在乱石间背负江循爬行,胸口皮肉被石尖划烂。
  ……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浮现在了玉邈心头。
  最糟糕的是,这异变不止发生在玉邈一个人身上。
  东山上,玉迁与玉逄正在练剑,两剑相碰,火雨四射间,玉迁的剑却突然脱手落地,玉逄正兴奋间,却发现玉迁握剑的手不断颤抖着淌下鲜红的血液。
  冬林间,乱雪的手上浮现出了昔日被真火烧伤的痕迹,肩膀上被含灵力场的箭撕裂的巨大伤口涌出滚滚的热血,迅速濡染透了他的半副衣襟。
  无名村里,收留江循的少女准备去鸡窠里拾蛋,却发现那只瘸腿的母鸡已经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衔蝉奴,造物之神,神力天成。但若神力封印,便将收回一切由神力而成之神迹。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
  混乱,冬林中一片混乱。梢上积雪拂散一地,皑皑银雪被人踩碎,留下斑驳的血迹。
  江循拒绝所有人的靠近,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间打转,茫然地望向天边一只飞鸟滑过的残迹。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神力回收,神迹皆灭,于是,他被神力治愈了无数次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块破布,变成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枯骨。
  蛰伏在他体内的伤,像怪物一样纷纷涌出。
  被应宜声的灵力反噬。
  被魔道围攻。
  被浮山子在晚春茶会上一剑贯肩。
  被祭祀坛中倾塌的山石砸上后背。
  被祭祀坛中守戍的小妖一枪穿胸。
  被割腕取血以供祭祀。
  被朱墟中的怪物划破腹部。
  被虫草钻破足底。
  被太女的真火灼伤脸颊。
  被太女的鱼鳞刀绞破肺叶。
  被宫异挥剑割伤脸。
  被太女所下的毒物“温柔乡”毒伤。
  还有,一次次地割腕放血救人。
  这些伤一样一样在变为正常人的江循身上恢复。
  他身上如有火灼,眼前漆黑,耳畔蜂鸣。
  失明,失聪,失去一切感官,只有刺骨灼心的疼痛伴随着他,生命力则一点点流逝殆尽。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怕得浑身发抖,只能不断战栗着,奔走着,呼叫着。
  他在呼喊一个人。
  “玉九!你在哪儿?玉九,求你……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了……好黑,玉九,救我……”
  但是,玉邈动弹不得。
  耗干的灵力挖空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江循慌张着四处奔逃,一路走,一路滴血,看着江循一点点衰弱下去,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心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
  在一片黑暗中,江循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累极了,累到动一下手指都困难,终于,他的双腿一软,朝前栽倒,却跪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江循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满足的笑意,他那样依恋地蜷在来人的怀中,抓紧了他前襟的衣服,像是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玉九……”
  一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他的脸上,溅出四分五裂的水花,可是江循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幸福地把所有的苦痛都抛在了身后,但是,唯一不幸的是,他没能听到抱着自己的乱雪发出的那声摧心折肝的惨叫:“小循!”
  第113章 三年(一)
  释迦阵法启动后, 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要去收引漂浮在空中的秦牧的魂魄。
  谁想到, 这样一个小小的阴差阳错, 竟然让秦牧找到了他失落的另一半。
  ……只有从江循体内解脱出来,才能找寻到的另一半。
  而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如果能, 陪着你,陪着小秋,我, 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乱雪脑海中闪过层层断续的片段, 原本在脑海中盘桓不散的阴云一朝消弭,留下的唯有一片清明。
  一片令人痛不欲生的清明。
  “……我做你的影卫, 可以吗?”
  那个稚嫩清秀的孩子对他伸出手来,眸光却是一片死灰。
  他把自己的名字、过往、样貌一笔勾销, 彻底交付给自己,所以……所以他秦牧有责任做他永远的兄长, 要永远照护好江循,永远。
  但是,红枫林一别, 再无照面之机。
  精魂从完整的魂魄中脱离而出, 进入江循体内,而余下的残魂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不入轮回,无处归乡, 浑浑噩噩不知在外游荡几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终路。
  直到那一年西部大旱。
  饿殍遍野,饥民如狼,一个孩子倒在逃荒路边睡觉,上午还在,下午就只剩下了骨头。
  这一缕残魂把这易子而食的惨景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所能思考的那部分,早就从他体内被摘除殆尽。
  但他本能地觉得很吓人。于是,某天,在碰到一个面色如纸、死在路边的异域孩童时,他好心地上去推推他的肩膀,想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
  谁想到,他就这么钻入了那具刚刚死去、体温尚存的身体里去。
  小小的衣衫褴褛的孩童从地上翻坐而起,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
  那些在路边歇脚、盯着自己眼泛绿光的饥民,无不露出了遗憾的神情,但也有几个不肯放弃,期待这孩子仅仅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也的确很像是回光返照,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适应了这具躯壳。
  在众人愈加失望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他知道他是时候回家了。
  ……他要回去。
  回哪里去?不知道。
  回哪里去,要找谁?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他凭着灵魂里一处似有似无的牵绊,艰难地用双足走过了旱地、荒野,踏过已经腐烂了的秋天,到达了充满希望的冬日。
  在乱雪漫天的那日,他被秦秋捡回了渔阳山。
  ……他终于回家了。
  乱雪是他的新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秦秋起的。
  他的根骨很强悍,他对秦家功法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兼容性,于是他成为了秦家大公子的侍从和小厮,跟随在他身边,夜晚则守在秦家小姐的门外为她看门,欢天喜地,甘之如饴。
  即使在晚春茶会后江循身份败露了,他也一点不担心,因为自己依旧可以陪在他身边。
  即使江循骗了他,把他一人抛在了东山,他也只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知道没关系,只要自己找到了江循,他就能像承诺里那样,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
  ——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他一切的欢喜,最终定格在了这一句上,定格在了江循渐渐发凉的身体之上。
  他再也想不出自己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可能性。
  一切的变化来得太过突兀,除了乱雪和玉邈之外,所有参加阵法的人都呆愣在原地,只觉如坠梦中。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展枚。
  他拔足朝江循倒下的方向冲去,却不慎绊到了雪地里横生的枝节,跌倒在地,摔起一地的雪碎,他狼狈地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踉跄两步,又往前冲去。
  展懿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他一把抓过双腿不停打颤的秦秋,凌空飞起,数步点到了江循身边,把她狠狠往江循的方向一推,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没事儿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秦秋的眼睛变成了空洞的玻璃珠,映出了两人过往的种种,大颗大颗透明的液体从她眼中掉下,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她的胸口被大块大块棉絮堵住了,吞不下,吐不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展枚也终于赶到了近处,他不管秦秋,绕过她想去查看江循的情况,却被当胸一个掌风猝不及防推倒在地。
  “……滚。”
  展枚习硬骨,硬是吃下了这一击,但是也被这夹着罡风的掌风打得气息一度紊乱,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这阵掌风来自乱雪。
  乱雪他们每个人都是熟悉的,他本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心性纯洁的少年,此时瞳孔中却点燃着熊熊的火光和风暴,带着无比明确刻骨的仇恨。他怀抱着已经断了声息的江循,由近及远地,一个个用目光清点着在密林中的人。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杀了小循的凶手。
  玉邈,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接触到乱雪落在自己身上的仇恨目光,跌跌撞撞好容易才跑到近旁的宫异刹住了脚步,心里骤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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