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御山河 第256节

  季凉没说话,许安归推门而出,对镇西交代:“你去让膳房加几个菜。”
  安王府待客正厅,秋薄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见许安归进来立即起身,抱拳想要行礼,但是看见他伸手牵着季凉出来,脸色当即就变得有些难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欠身:“见过安王殿下……安王妃……”
  许安归道:“这里没外人,师兄不用多礼。”
  “谢殿下。”秋薄直起身,目光却是落在青石板上。
  季凉松开许安归的手,上前一步,轻声道:“师兄。”
  秋薄身子一怔,抬起头,看着季凉,低声道:“我何德何能……”
  秋薄这一脸的自责,季凉便知道他心里所想。
  她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师兄还在苍山。把你送上苍山学艺,是父亲的决定。师兄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秋薄抬眸看了看四周,之前正厅外面,全是许安归从北境带回来的亲卫,便稍微放开了话头:“北寰将军是故意把我送走的,对吗?”
  季凉沉默了半晌,回道:“说实话,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你送走。但那时候的情况来看,不排除父亲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才把你送走的”
  秋薄会意地点点头,北寰将军一向谨慎,是排兵布阵的一把好手,若是他心中有所打算,一定是早有谋算,轮不到他来置喙。
  秋薄看着季凉,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季凉点头:“薛灿这段时日给我配了一副新药,很是好用。腿比上次见你的时候好多了。”
  秋薄眼眸微红隐藏着心疼,他语音微颤:“薛神医照看你,我自是放心的。”
  季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说罢。”
  秋薄坐下,季凉也走到了许安归的身侧坐下。
  许安归把秋薄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道:“师兄来拜府,可是为了我今日与师兄说的事情?”
  “是。”秋薄犹豫了下,还是恭敬道,“安王妃在改的图纸,我也参与了设计。我跟着北寰将军一起南征,知道那些兵器的弊端在哪里。若是改进图纸,我应该能给出不少建议。”
  许安归点头,沉思片刻道:“若是修改图纸,想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以师兄现在的身份,若是日日来我安王府,难免会让人说三道四。你们若是想要地方讨论图纸,可以约了时间在季府见面。”
  秋薄道:“我正有此意。”
  “还有一件事,”许安归拿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想请师兄帮忙……”
  “殿下,”秋薄站起身抱拳一礼,“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说明了。我不参与殿下与太子之间的党争,我不会为你们中的任何人做事。修改图纸是为了北伐,是平定边境,造福百姓的事情,这事,我愿意帮忙。可其他……”
  秋薄意味深长地望向许安归:“恕微臣,不能帮助殿下了。”
  许安归微笑:“师兄的意思是说,若是帮你的师妹,你愿意。帮你师弟,你就不愿意了?这……不合适吧?”
  秋薄蹙眉:“殿下不必强词夺理。”
  季凉微微颔首,她早就知道秋薄的态度。当年若不是朝东门事件,让整个北寰府的人都死于火海,秋薄从苍山归来,一心想知道朝东门事件的真相,他也不会去考武试,成为御前侍卫。
  秋薄这人一向爱恨分明。
  他不多事,却也不怕事。以他一身本事,即便是不在东陵,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活。
  季凉自小就与秋薄一起在北寰府生活多年,自然知道什么事能让他上心,便问道:“师兄,关于朝东门……你这些年在宫里,打探了多少的消息?”
  秋薄微微蹙眉,摇头道:“所有有关于朝东门的案卷都被封入了陛下的密室。必须要俩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在陛下手上,一把在邹庆的手上。皇宫禁卫森严,从外面进去肯定是进不去的。”
  “这些年你在御前当差,一点点有关于朝东门的事情来龙去脉,都没听陛下与朝臣聊过?”季凉又问。
  秋薄蹙眉回忆着:“我当年下山的时候,那件事过去了有半年了。我曾经问过在我之前当差的御前侍卫……他们都说他们是那件事之后调来御前的。之前的御前侍卫,早就调到了别处,不知道在哪里。”
  季凉一听当即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会意:“既然这些人调任走了,陈礼纪那里应该有记录。”
  东陵帝国御前侍卫与左金吾卫都是只直属东陵帝,由皇帝统领。御前侍卫与左金吾卫,一个守皇宫内院,一个守皇宫之外都城,看上去没什么交集,但御前侍卫的调任档案却是归金吾卫管。
  秋薄闻言,又道:“陈将军那里,我已经着陈松去帮我问过了。陈将军说,那些调任的御林军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辞了官,发回原籍。”
  “发回原籍!?”季凉一惊,又问,“师兄去找过那些人吗?”
  秋薄点头:“我利用出去替陛下办事的机会,去探寻过几个人……都没有找到。去他们周围邻居走访过,邻居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就没人住了。”
  季凉看向许安归:“你说苏明哲而被人追杀,与那些御林军的消失有没有关系?”
  许安归蹙眉道:“苏明哲当时是京兆府尹,郭怀禀是尚书令。他们都是朝廷中的人,没有权限调动御前侍卫。而且我朝御前侍卫,一般都是由陛下直接管理。这事只能是父皇做的。”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御前侍卫,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为什么这些人发回原籍之后,就都消失了呢?”季凉低头沉思着,“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做了如此复杂的一个局,让所有知道朝东门内幕的人,全部都不知不觉得消失了呢?”
  众人皆是沉默,似乎也在思考这件诡异的事情。
  “把所有在许都的将军们的宅院都放在东门,明显是陛下有意为之。朝东门外那么一大片火油,明显是提前布置好的,”季凉说道这里,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我记得那些武官,有很多都是跟着先帝一起打江山的……”
  “难道……”季凉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寒而栗。
  许安归立即明白了季凉的意思,沉默许久,道:“或许从皇爷爷开始,他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清理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那些武将们了。”
  季凉的脑中忽然回响起许景挚与她在船上的对话,他曾说过,军门嚣张跋扈,任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肃清军门势力。
  这件事不是太子与东陵帝去做,也会是他或者许安归去做。
  许景挚不是无缘无故就说出那句话的,他知道整个朝东门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真相。
  这些时日她在许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当年如日中天的军门在许都的模样。嚣张如盛泉那般,草菅人命如盛泉那般,无论是谁得到了那份权力,都会逐渐迷失自我。
  盛泉尚且读过四书五经,中过秀才。那些曾经在许都飞扬跋扈的将军,可都是大字不识一个,都是莽夫。
  读书明理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不读书不明事理的呢?
  许安归见季凉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沉与难过,轻声道:“最少,皇爷爷从未想过要动北寰府。赐给北寰府的宅子,是建在西门的。”
  季凉垂眸,好似没听见许安归在说什么。
  以前,她隐约觉得朝东门事件的原因不简单,但她始终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在许都的时间越长,见惯了朝堂之上那些权势之人的嘴脸,她越觉得那些死在朝东门的将军们是他们咎由自取。
  可,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她便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毕竟那些在朝东门事件中被牵连的无辜的女眷孩童老人们,至今都生活在不见天光的阴影中。
  她怎么能这样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朝廷对朝东门事件对外的说辞,是军门集体造反,可偏巧不巧,就在他们起势的时候,上天降下天火,将朝东门连带那些军门将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皇天警示世人,天道万物,尊卑有序。不可颠倒,不可强除。
  朝廷的说法,让季凉不能信服。
  并不是说军门集体造反绝无可能,而是那场大火是人为,而不是天罚。
  那场大火之后,所有的官眷都被下了奴籍,成了罪臣之子。即便是季凉帮他们赎了身,他们也不敢用自己本来的姓名示人,他们日日都过得胆战心惊。
  “其实……”
  秋薄的声音打断了季凉的思绪,他蹙眉缓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季凉收敛了思绪望着秋薄,等他说话。
  秋薄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缓缓抬眸望向季凉,缓声道:“我们即便是查清了朝东门的原因到底为何,又能怎么样呢?”
  季凉看向秋薄。
  秋薄继续道:“无论那件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什么,那件事都已经发生了。死的人不能复生,而还活着的人,始终都要继续活着。不是吗?”
  季凉抿了抿嘴唇,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
  秋薄长叹一声:“这些年,我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在查清朝东门原因事情上。每次查到一些线索,都会心惊胆战。我怕我查到的线索会击溃心中的信仰,更怕我查到的线索会让我举剑杀了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我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我相信,这些年,你也是这么过来的。”
  季凉低着头,一言不发。
  秋薄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是看见了什么脆弱的东西即将落地,想要上前把它给捧住。
  可抬眼,望见了坐在季凉身边的许安归,他便止住了这个念头,低声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中有了一个念头……我总是想着,与其浪费精力去追查那件事的起因,不如想想如何让朝廷收回成命,除去他们身上罪臣之子的枷锁,让他们无所顾忌的用自己的名字生活在当下……”
  秋薄的细语,好似春雨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那片焦黑的土地上。
  让一直在那片焦土之上徘徊的季凉,看到了新的希望。
  秋薄思考的事情,其实也是季凉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自从上次她与许景挚谈过之后,她就觉得,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追查朝东门事件的起因到底为何。
  不管是军门集体谋反,还是朝廷早就做好了诛杀军门的准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那些人在她身后推着她前行的那些人,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用自己名字示人的机会。想要的,不过就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是罪臣之子、罪臣家眷,受万人唾骂。不必再担惊受怕,听见官兵的脚步声就吓得颤颤巍巍。
  不知道为何,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八年里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她父亲与她说的那句话——活下去,洛儿,你要活下去!
  北寰翎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带希冀,完全不像是想要她放弃生命的模样。
  他的父亲,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身为人的生存方式。
  而她,时至今日才明白,那句临别时候的赠言。
  北寰翎希望的,是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无论前途多么渺茫,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若是再一意孤行想要彻查当年的朝东门事件的原因,很可能再次触动了当权者的逆鳞。
  那个人到底是皇帝,手上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拥有让这些已经被她赎出来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力。
  秋薄的话,到底点破了季凉心中最后的一点执着。
  秋薄说得没错,她确实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再耿耿于怀。
  她做了那么多谋划才让东宫势力大减,只要东宫易主,只要在北伐战场上她与她身后之人帮助东陵稳定了北境边线土地,她就有机会让东陵帝特赦朝东门事件的所有官眷,让他们重新走出阴影,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
  这不是卑微地向皇帝陛下寻求原谅,而是用他们的功绩告诉皇帝陛下,罪臣之子,也可以成国之栋梁!
  之前那么多年的执着,或许只是她的私欲。
  是她想回忆起更多有关于她的父亲、母亲、哥哥的细节,所以才一直揪住那个“真相”不想放手。
  可……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
  回忆再多,他们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回忆的再多她也不可能把他们一直留在她的梦里。
  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记忆里……
  季凉仰起头,眼眸里有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知道为什么,决定放弃追查朝东门事件会让她如此悲伤,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剥离。
  那些一直让她痛苦的回忆居然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缥缈,她的心仿佛被火烤过一般,胸口疼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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