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长姐……救我……救我……”她想要伸出手,可实在是提不起半点的力气。
“你嘴里含着的是千年老参片。”
千年老参,难得一见,即便是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得着。金姨娘听见这话神色一缓,长姐肯出手相救,总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它只能吊着你最后一口气半刻钟。因为——你自己选了一条死路!”金玉仪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惯有的端庄、恬静、娴淑的笑。
“你……”金姨娘突然感觉不对劲,屋子里的其他人哪里去了?稳婆和丫头呢?奶娘呢?
“找奶娘吗?”金玉仪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没有我的吩咐,她不会进来!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不然死得更快!”
奶娘怎么了?被她控制起来了?不会挨打了吧?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担心别人,不知道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愚蠢,或者,两者皆有?”金玉仪冷笑一声,拍了一下手,“千年人参我都舍出来,为得就是让你死个明白。我的好妹妹,长姐对你可好?”说完,用手帕掩住嘴巴笑起来。
那笑声阴侧侧让人遍体生寒,再看她的五官扭曲着,好似勾魂的厉鬼。
门口帘笼微响,她的表情又恢复成仪态端庄的模样。
“太太,您有什么吩咐?”奶娘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并不曾往床上瞧一眼。
“你的主子就要死了,你不送她一程吗?”
“奴婢的主子只有太太一人,太太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奶娘……”金姨娘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喊出微弱的两个字,想要挣扎着坐起来看清楚门口的人的表情,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了。
金玉仪朝着门口摆摆手,奶娘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好妹妹,你千万别动怒,老爷正从衙门往回赶呢。再有个一刻钟左右,他一定会到家。”
老爷!对,无论如何要撑住见老爷一面,事情一定会有转机!金姨娘这般想着,试着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我要是你就不会硬撑着,非要等老爷来了再咽气。”金玉仪摇摇头,把梳妆台上的铜镜拿过来,“汉武帝的妃子李夫人,入宫短短几年,却备受汉武帝宠爱。可惜,她不幸染病在身。死前不见汉武帝,只为在他心目中留下自己最美的样子。果然,汉武帝在她死后日夜思念,最后追封为皇后。”
“妹妹的容貌在姐妹之中是翘楚,平常也最爱惜。我记得妹妹待字闺中的时候,晚上睡觉都要在枕头边上放一把木梳,随时梳上几下,免得早上起来头发不顺溜。偶尔脸上长颗痘痘,更是想尽办法淘换方子。老爷爷曾说妹妹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盼兮,美目盼兮。’男子皆好色,谁都不能例外!”说到此处,金玉仪的眼神变得阴鸷起来。
她揪着金姨娘的衣领,迫使金姨娘坐起来,铜镜就放在金姨娘面前。
镜子里出现一张人脸,不,更像是鬼!脸色苍白如纸遍布黑色的斑点,脸皮松垮垮,眼角和脸颊堆满了褶子,头发凌乱被汗水打湿粘成一缕一缕。看不出是二八佳人,更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妪!
“看看,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皮囊!我倒要看看,现在你用什么勾引男人!”
“不……你……做了什么……”金姨娘想要伸手抓镜子,可此刻的她哪有半点力气?她不想看镜子中的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变成那副模样。
她闭上眼睛,胸脯急剧的起伏,只看见出气看不见进气。
“我做了什么?这要从何说起呢?”金玉仪站起来俯视着她,眼中满是不屑和蔑视,“从你出生,母亲就安排亲信给你做奶娘说起?或者,从你苦苦谋算嫁进府中成为姨娘说起?还是,从你怀孕便让你搬进这最宽敞,最气派的屋子说起?还是从奶娘每天喂你喝下的保胎药和吃食说起?”
屋子!难道这屋子里有猫腻?保胎药里面有料?金姨娘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长姐正摸着雕花的花梨木大床。
“这床是陪嫁,我一直没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制作这床的每一块木头,都在药水中浸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睡在这张床上,不会有孩子,即便是怀上了也不容易保住。我嫁到安府三年无己出,纳你进府就是为了生养,你怀上孩子,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
那些金贵的保胎药是保住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却也一步步把你推向了死亡,因为里面多了一味药!这味药看似无伤大雅,可若是遇见银器就成了慢性毒药。”
银器!一天三餐两次点心,奶娘都细心用银簪试过才让她食用,看似保平安却成了催命符。
“不过你放心的去,我会把宝哥记在名下,他是安府的嫡长子,我,是他的嫡母,也是唯一的母亲!”
“……”金姨娘连进气都不均匀起来,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用要吃人的眼神瞪着她。
“你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想当初,你想尽办法打听到我想要从姐妹中选一个做姨娘的消息;你故意装作单纯、老实本分的模样;你设计圈套引老爷入局,你们有了肌肤之亲,我只好让你进门;你借着怀孕想要上位,撺掇老爷让你做平妻。一切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弱肉强食罢了!”
金姨娘的眼睛充血,牙齿磨得吱吱作响。假如她现在有力气,一定会扑过去,把面前的人拆骨抽筋。可她现在连呼吸都费力起来,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不甘心!她死不瞑目!即便是做厉鬼,她也不会放过金玉仪!
“做鬼也要来找我报仇,是吗?”金玉仪轻声笑起来,“你放心,姐姐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后事,到时候会有‘高僧’为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你不是喜欢做安府的太太吗?你的魂魄会留在安府,永世不能超生!”
“金玉仪!”一声惨厉的叫声,再见金姨娘,眼睛翻白过去,双腿猛地蹬了一下,死了!
☆、第一回 重生
宣和初年,皇上驾崩太子登基,天下大赦普天同乐。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一路往东停在一处庄子外。马夫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嚷着,“太太让奴才接四姑娘回府,快快进去回禀!”
丫头听见蹬蹬蹬往内院跑,挑帘子进去。
这金府四姑娘金幼仪因为对嫡母不敬,被送到这庄子上已经快一年,跟来的丫头、婆子无不在私底下抱怨。这会儿听见要回府,怎么能不高兴雀跃?
“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姑娘在里面写字,别扰了她的清净!”外间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媳妇骂着,那丫头似乎挺怕她,吓得一缩脖站着不敢动了。
里间有位小姑娘,年纪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她听见外面的骂声略微一皱眉,随即舒展开,手中的笔落下去,竟然带着些许力透纸背的力度。再看那字体,大气磅礴,竟隐隐有种要一飞冲天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一个小孩子之手。
年轻媳妇走进来,看见她正在写字,想要张嘴说话迟疑了一下又停住。
她看着自己奶大的姑娘,眼神有些恍惚起来。小姑娘长得瘦小,刚刚比桌子高了一头,她坐在椅子上腰板溜直,表情凝重一丝不苟。
前几日姑娘生病发热昏迷过去,醒过来之后似乎不一样了。可明明还是那个自己奶大的姑娘,究竟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奶娘,有什么事吗?”她写完一张,把笔放下,站起来问着。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有种让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哦。”奶娘怔过神来,笑着上前说,“姑娘大喜!太太打发人来接咱们回府了!”
“哦。打发谁来的?”小姑娘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悦,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看着奶娘,眼神清澈见底,却又带着了然和通透。
对,就是眼神!奶娘被她看得心里一惊,似乎整个人在她面前成了透明,那些隐藏在阴暗处的腌臜龌龊卑鄙想法,都被赤裸裸呈现在阳光下,让人遍体生凉。
“回姑娘的话,因为事出突然,太太只打发老李头赶车过来的。”奶娘的态度不自觉得恭敬起来,“奴婢听说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太太这才接姑娘回府。不过太太一向对姑娘慈母心肠,相信没有这茬也会很快就接姑娘回去。恐怕太太早就想念姑娘了,急叨叨打发车夫马不停蹄的过来,还让咱们抓紧回去呢。”说到这里,嘴角又露出笑容。
“那一切就由奶娘做主吧。”小姑娘用旁边的湿毛巾擦擦手,然后回床上躺着。她大病了一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总感觉力不从心。
听见姑娘这话,奶娘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姑娘只是病没好利索,她还是很依赖自己的。
奶娘出去安排,小姑娘躺着看着床幔发愣。
上一世她拼死生下孩子,自己却因为长姐的算计丢了性命。她的魂魄被拘在安府,不死不灭不轮回。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管害死自己的长姐叫母亲;看着曾经疼爱自己的夫君,只落寞了几日转身就纳了其他妾室;看着恶毒的长姐长袖善舞稳坐当家主母的位置,几十年富贵安稳!
她不甘,怨恨,歇斯底里的叫喊!一年、两年……整整五十年,她早已经学会了接受、忍耐、淡定,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折磨,却让她忘不掉那份恨!
看着长姐生病卧榻,看着她咽气,金幼仪没有丝毫的痛快。自己惨死,眼睁睁看着害自己的人养尊处优到寿终正寝。即便是等到她死了,一个继续在安府游荡,一个进入轮回,金幼仪始终是无法亲手报仇!这种窝囊无力的感觉,有谁能体会明白?
可就在长姐七七回魂那日,她被一道白光打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重生了!不知道是老天爷垂怜,还是随着长姐的去世禁锢被打开。她回到了八岁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还没拉开序幕。
睁开眼睛,再见奶娘,金幼仪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上一世,自从懂事以来,她就事事依赖奶娘。尤其是这次从田庄回去,更是把奶娘看得比生母崔姨娘还要亲近。
奶娘总是为嫡母说话,让她疏远生母和胞弟,让她只认嫡母,还有嫡母所生的姐弟二人。她却认为奶娘是全心全意为自己好,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背着奶娘行事。可最后,就是被自己视若生母的人送上黄泉!
而一直被自己摒弃的亲生母亲,在知道自己死讯的时候竟然跑到安府大哭,咬定自己是被害死,要求经官验尸!不过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姨娘,被拖回金家施了家法,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再加上思女心切,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最可怜是自己的胞弟,被嫡母和长兄死死压制住。一辈子懦弱无能,明明是大家公子却活得不如得脸的奴才!
这一切为什么都要等到变成鬼才能看明白?金幼仪无数次的悔恨,枉自认为冰雪聪明闺阁众人都不如,其实就是个睁眼瞎,连真情假意都看不出来!
老天爷既然给了自己重生的机会,这一世,她必定擦亮眼睛,护住真心为自己的人,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必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求富贵逼人,但求衣食无忧安稳随心。
☆、第二回 金家史
幼仪来庄子的时候,带了些衣物和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首饰并崔姨娘偷偷塞给得散碎银子。
可她一个被变相撵出来的庶出姑娘,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奴才难免会不待见。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带来的值钱物件大都“赏”了下去。如今回府,竟然只收拾了一个包袱。
“姑娘不用心疼那些身外之物,只要回府在太太跟前诚心诚意的认错,太太一高兴金银财宝会流水似的赏赐下来。”奶娘跟幼仪挤在马车里,一路之上都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
一直闭目养神得幼仪突然睁开眼睛,柔声问道:“两位奶哥哥如今做什么呢?”
“额,姑娘怎么突然想起他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奶娘心下一颤,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没什么。只是奶娘陪着我在这庄子上一年多,月钱被减半,又时常往我身上贴补,难免不能像之前那般照顾家。我记得奶娘家里状况不好,去年还得了孙子吧?”幼仪看着奶娘,眼中一片清明。
奶娘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干笑着回道:“奴婢再苦再累也无所谓,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一家子都愿意当牛做马!”
幼仪记得清楚,上一世,自己听了奶娘的话,回去之后跪在太太面前斟茶认错,姿态低到尘埃里。在田庄上这一年多,奶娘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掌握她命运的人是太太,惹太太不高兴她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她对姨娘和胞弟彻底丢开手,即便是后来自己和姐妹一起掌家,也丝毫不照顾他们,反而还嫌弃他们给自己丢人!
后来,奶娘的大儿子就到府上的回事处当差。那可是个有油水的地方,一般的奴才连边都摸不着。
当时奶娘怎么解释?说是管家看在自己的面子,又收了些好处才把奶哥哥安排进去。
现在想想还真是漏洞百出,自己一个小小的庶女,管家怎么能买自己面子?虽然掌家,可不过是内院琐事,管不到外院去。况且还有其他姐妹一起,每日还要去太太那里请示,根本就没多少实权,倒是得罪了不少人。
其实,只要她能理智冷静的想一想,奶娘身上的可疑之处很多。可她却像鬼迷了眼一般,对奶娘的话深信不疑。
“姑娘?”奶娘看见她眼神迷离,半晌没言语,心里没底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嗯。”幼仪轻哼了一声,“忠心总是好的。”说完又闭上眼睛。
这什么意思?奶娘满心忐忑,不时觑一眼幼仪。她原本以为自己完全拿捏住了小主子,可现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小主子还是凡事让自己做主,但是那眼神,那说话的语气,让她不敢妄动。
别看小主子人小,身上却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姑娘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这个念头只在奶娘脑子里闪过就消失了。
姑娘房里的丫头都是她调教出来,两个嬷嬷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什么事。姑娘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特别是在田庄上这一年多,更是多了份相依为命的感情。姑娘肯定不会对自己起疑心,有些反常应该是身体没好利索,而且马上要回府有些紧张罢了。
想到这些,奶娘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也闭上眼睛在心里暗暗盘算起来。这一年多在庄子上遭罪,不知道太太要如何补偿自己。正好借机给大儿子谋个好差事,省得大媳妇儿整日嫌弃夫君不能赚钱养家,三天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让自己不能安生。
马车进了东城门,沿着城墙一路往南走。都城规划的相当合理,东西、南北两大主干道贯通整个都城,把都城划分为四个区域,东贵西贱,南富北穷。
金府就在东南角一处僻静地方,宅子不算太大,隔着高高的围墙,能隐约瞧见里面绿树掩映的亭台楼阁,倒是透着一股子富贵之气。
都城乃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能在东南交界处有这么一个宅子实属依赖祖荫。不过说起来,算不得是光彩事。
原来这金家往上数三代出过一位老祖宗,曾经是先祖皇上的奶娘。想当年,先祖皇上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引来了已经成年的大皇子的不满。
就在先祖皇上八岁的时候,大皇子趁父皇卧病在床发动兵变。当时情况非常危急,是奶娘不顾性命之忧,把太子藏在脏水车中才带出宫门。
奶娘把太子带回自己家中,让太子和自己的大儿子换穿衣裳,带着大儿子四处奔逃。
乱军满城搜索,发现她们二人,当即取了假太子的项上人头。这奶娘命大,千钧一发之际,广陵王带兵赶到救下了她,又火速赶往她家中保护太子。
大皇子发动兵变失败,被乱箭射死,参与者一律株连九族,而护驾有功之臣自然要论功行赏。
奶娘保护太子是大功一件,皇上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又命她的小儿子入宫伴读。
可惜这金家小儿子天资愚笨,在宫中伴随太子读书,自己却什么都学不会,只落个帮太子拎书包、端茶倒水。
后来太子登基继承大统,有心提拔金家少爷,可惜他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最后皇上只好给了他一个从五品的闲职,保他金家上下衣食无忧。奶娘被放出宫,封了二品的诰命,后半生享尽了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