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现在我们就不会坐在你面前、跟你和平地交谈了。”容远十分从容,他甚至没有用拟态衣伪装,也不需要执政官的允许,直接坐在会客的座椅上,面对面,以平等的态度说道。
  艾米瑞达站在他身后,个子虽然比两人都高,但女孩在两人身边好像凭空就矮了一大截。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但她没有勇气跟老人直面相对,而是藏在容远身后,紧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执政官完全忽略了艾米瑞达这个高等智慧种、强大的兰蒂亚帝国的子民,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完全凝注在容远身上,四目相对,老人眼中冰冷的审视、青年眼中剑芒般的锋锐蓦然撞击,无形的权衡和较量在空气中展开。
  事情,要从二十六个小时前说起——比丘星的二十六个小时。
  第190章 已经决定的命运
  时间倒退回二十六小时前,彼时,越来越严密的搜查网逐步压缩着容远和艾米瑞达的活动空间。原本之前,因为搜查者粗暴的执法态度和不分身份的无差别对待,所以尽管有强大的武力威慑,但还是不断激起民众的反抗。面对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或愤怒、或哀苦的质问和悲泣,搜查者们即使了解事态有多么严重,但还是无法阻挡地让搜查陷入了泥淖般的困境。混乱就容易出错,出错就会产生间隙,而这,就给容远提供了可以游走利用的空间。
  而在执政官直播演说以后,除了少数人疯狂地想要逃离星球结果被暴力镇压,其他绝大多数人都表现出值得赞叹的理解以及配合。大多数政府部门全部停止工作,企业无论停工会损失多少财产,还是让所有员工都放了假,车辆停运、学校停课,整个星球的人几乎都在这一天没有外出,街上空荡荡的除了搜查者不见一个人影。搜查者们挨门挨户地搜索,人们不但不再抗拒,反而主动敞开家门配合搜查,甚至家中如果有没有记录在案的阁楼、地窖等等,也不等搜查者们用仪器检验就主动告知。甚至,连一些背负罪案的人也没有抗拒躲藏,相应的,此时搜查者们也没有浪费警力把他们捉拿归案,双方在彼此的默契下就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完成搜查。
  与此同时,被冠以“邪恶罪人帕寇的同伙”艾米瑞达的照片满世界都是。除了帕寇和德布没有人见过容远,但艾米瑞达的资料在博士手上多得是,她很快陷入被整个星球全力通缉的地步,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就犯下反星际罪的女孩长什么模样。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容远和艾米瑞达想要隐秘地躲藏在某户人家是不可能的。如果劫持其家人以换取保护,容远毫不怀疑搜查者哪怕连带平民一起射杀也不会放过他们——这不算无情,为了整个星球的继续存活,牺牲少数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再爱护子民的上位者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种决定。
  他们也不可能在街上继续游荡,空荡荡的大街上,还在行走的两个人就太显眼了,哪怕尽力躲藏,谁知道哪一扇窗户后面就有一双盯着他们准备上报的眼睛呢?拟态衣也可以提供近似隐形的功能,但问了艾米瑞达才知道,像比丘星这样的星球自然布满了比地球更加密集全面的监控系统,这种监控也不是地球上那种简陋的摄像头能够比较的。在星际宇宙,能够扭转光线、提供隐形效果的物品不止拟态衣一种,自然各种相应的反隐形手段。哪怕是在平时,监控系统如果检测到有人用了某种隐形的手段,也会立刻向上报告。而现在,如果容远和艾米瑞达用拟态衣隐形,那么简直就像是在身上打了高倍聚光灯一样显眼,几乎就会立刻向搜查者昭示他们的位置。
  功德商城中自然有能提供完全隐匿的商品,但因为跟这个星际宇宙处于两种不同的力量体系,容远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却不能用来保护艾米瑞达。哪怕不考虑艾米瑞达的身份和智慧,只是为了帕寇最后的嘱托,容远也不可能把她抛下,因此这个选项一开始就被他否决了。
  但带着艾米瑞达,不仅仅意味着他兑换的商品种类限制,实际上是他根本不能在艾米瑞达面前兑换。对《功德簿》的存在永远保密,这是容远给自己定下的最基本的规则之一。艾米瑞达不管看起来有多么柔弱无助,容远也不会忘了她有多么聪明,哪怕只露出一点端倪,背后的秘密被彻底看穿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还没有信任她到可以把自己最大的秘密也让她知道的地步。
  他当初上岸的时候没有幸运地回到飞船降落的那个小岛上,但相距也不远,中间只隔着三个海岛。平时乘坐悬浮车来回最多不过十来分钟,然而此时,这三个岛屿犹如天堑。他也可以远距离把飞船召唤到这个岛上来接应他们,但怕只怕,飞船只要一起飞,立刻会被比丘星的武装力量给击得粉碎。
  面对如此阵仗,艾米瑞达恐惧之余,还又害怕又勇敢地哭着说她可以去跟博士自首,这样警报解除,至少容远可以安然离开。不过她刚一说完,就被容远否决了。容远很清楚,对方这种程度的搜索,不可能仅仅是为了一个逃跑的奴隶,艾米瑞达最多只是顺带,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帕寇打算交给他的、那藏在另一个秘藏盒里的东西。他们尽管知道藏匿地点,但在这样的搜索下,也没有办法去拿。
  ……
  在已经禁止飞行的比丘星上空,一艘银白的飞船无声无息地靠近。所有的监控检测系统都像是瞎了一样,仍由这艘飞船降落在星球表面上。地面上一些人看到了,一个搜查者正准备上前喝问并检查,却立刻被身边的同事拉住了,对方冲他摇摇头。
  原因是,飞船船身上,印着喀尤尔公司的标志,这艘飞船降落在喀尤尔公司的内部停机坪上。这个纵横宇宙无数星球的大公司权势赫赫,驻扎在比丘星分公司的最高负责人博士也一样地位超然,哪怕是比丘星的执政官在他面前也要倍加恭敬。因此哪怕病毒实际上是从喀尤尔公司流出来的,但也没有人敢为此让他们付出代价,事实上这个公司内部也是唯一一处搜查者不能踏入的地方,哪怕是执政厅和执政官的家中,也在一开始就被无比细致地搜查过了。
  同时,面临着病毒的威胁,喀尤尔又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力挽狂澜的,这让所有人看着他们的眼神无比复杂。
  ……
  散发着冷气的箱子被打开,里面装着两排试管,上面一排只有三支试管装着淡绿色的液体,下面一排是二十支装着透明液体的试管。博士伸手从上排拿出一支试管,里面的液体轻轻晃了晃,然后静止不动。
  博士把它递给罗多,带着愉快的笑意说:“看看。”
  罗多将其举到眼前端详着,好奇地问:“这就是您让总公司加急送来的东西吗?这是什么?”
  “病毒。”博士淡淡的一个词吓得罗多差点把手中的试管扔下去,“这么小小的一支,能在一夜之间杀死整个星球上的人。”
  罗多手哆嗦着,小心翼翼地把试管重新放回箱子里,看着它被安置好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已经紧张地满头大汗了。
  博士冷哼一声,鄙夷地骂道:“没出息。”
  罗多根本不在意博士骂他。实际上,对博士来说骂人是亲近的表现,他真正生气的时候会直接让惹他生气的人彻底消失。因此罗多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病毒……不是我们让他们抓捕帕寇同伙的借口吗?为什么……”
  “蠢货!”博士道:“既然我说了有病毒,这个星球上就必须出现病毒!还有五天,五天之内如果他们找不到人,我就送所有人去见他们的比丘神。故事的版本是这样——比丘星被一种突然出现的病毒毁灭,只有喀尤尔公司因为严密的防护手段,少数人得以幸存。我们逃脱以后像联盟报告这场惨剧,联盟派人调查,这些天比丘星大规模的搜查和执政官的演说都有视频记录,会完全证实我们的话。然后,联盟的特派人员会证明这种病毒具有可怕的传染性和杀伤力,而且喀尤尔公司会发表声明,因为病毒每时每刻都在变异,所以要研究出相应的疫苗需要大量的时间。为了防止造成更大的损害,联盟会做出彻底销毁比丘星的决定,同时将这三阳星域列为星域禁区,不允许任何飞船进入。这样,即使那只章鱼掌握的证据还在这个星域的某个角落,谁有能把它变成我们的威胁?“罗多设想了一下博士所说的情景,发现竟然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喀尤尔公司在联盟上下都不乏影响力,高层中还有完全忠诚于他们的人,只要稍加推动,事情的走向就会完全按照博士的设想去进行。这么看来,比丘星人齐心协力求存的努力,反而会成为推动他们灭亡的助力。
  邪恶、卑鄙、狠毒……罗多在心里给博士身上打了好几个标签,在他看来这不是对博士的侮辱,而是他另一种形式的勋章。
  罗多遵从博士的命令杀过很多人,有罪的或者无罪的,他都记不清有多少。但这么大规模、无差别的屠杀还是第一次。实际上虽然出了帕寇这档子事,但他对比丘星人这种勤劳单纯的种族印象并不坏。公司里有好些比丘星人负责一些精密仪器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完成质量都很高,而且从不偷懒迟到早退,每一个都是模范员工。想到这些之前还在一起说笑的人,想到他们的家人,想到比丘星上无数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罗多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不忍和怜悯。
  他的神情变化自然逃不出博士的眼睛,博士斥道:“把你那难看的样子收起来!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当初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纰漏,现在也不会有这些事。让这个星球毁灭的原因中,也有你的一份!”
  罗多脸色一变,低下头去。
  博士说的,是指当初他被排除抓捕帕寇的时候,一听德布承认他就是那个自称救了帕寇的人,未经求证就把他给击毙了。结果后来一调查才发现,德布只是一个小小的星网基站维修员,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离开过比丘星,在帕寇回来的前几天还因为喝醉酒躺在大街上而被治安局训斥过。而当初帕寇逃跑的时候只驾驶着一架快要报废的飞船,一路上还被炮火击中造成了很多损伤,他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从遥远的星域独自返回比丘星,一定是有人帮了他,这才是他们真正要灭口的人。
  再一查悬浮车的出行记录和停机坪的录像,发现当初与帕寇、德布一起从飞船上下来的还有一个人。但在他们更详细的调查时,却发现所有的图像资料都消失了(这是诺亚二号的功劳),在唯一一张用技术复原的模糊的图像中,只能看出那是一个体型较小、不太像比丘星章鱼的人。
  看到罗多神色低落,博士缓和了语气,说:“你放心,病毒虽然扩散了,但我们会没事的。这下面的二十支就是病毒疫苗。除了你之外,我还可以给你留两个名额,你可以带上你喜欢的人跟我们一起离开。”
  罗多的父亲曾经是博士最忠诚的助手,为了在发狂的实验体面前保护博士而死,然后罗多的大哥、二哥到博士身边工作,也都由于类似的原因去世了。因此罗多自小就在博士身边长大,对他来说宛如子侄,虽然平时看似严厉冷漠,但博士其实一直比较关心他。不然换了其他人,犯了大错,立场还这么不坚定,博士早就送他去死了。
  罗多嘴里发苦,喀尤尔公司单单在比丘星的员工又何止上万人?不过博士这么说,罗多心里到底还是觉得安慰了些,他不由自主地就开始盘算要带哪两个人。博士把他赶出去让他慢慢想,在出门的时候,罗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转头问:“博士,要是比丘星的政府抓到了艾米瑞达两人,也找回了帕寇偷走的秘藏盒,我们怎么能知道那盒子之前有没有打开过呢?”
  实际上,看到比丘星搜索的执行力度,罗多也觉得那两人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问题在于秘藏盒是否被打开过只有其本人才知道,如果打开过了,那么帕寇偷走的罪证就有极大的可能泄露给比丘星执政厅,喀尤尔公司一样会面临危机。
  博士没有回答,挥挥手,门“啪”地一声合上,把罗多关在门外,几乎拍扁了他的鼻子。
  罗多怔怔地看着空白的门扉——怎么没有发现呢?刚才博士所说的情况中,根本没有说那两人被抓住的假设。
  原来比丘星,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
  艾米瑞达贴在墙角,这是一处监控的死角——本来是没有死角的,但是诺亚二号渗透到监控系统中做了一个小小的手脚,相当于在天空戳了一个针尖大的窟窿。因为实在太小了,根本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结果就是造成艾米瑞达所在的位置有个两平米左右的监视死角。
  ——当然,艾米瑞达并不知道帮助他们的是智脑复制体诺亚二号,只以为容远还有一个十分精通信息技术的同伴隐藏在暗处提供援助。
  她的这个点是静止的,此外,还有一个活动的点跟着容远移动。容远避开所有可能被人看见的位置,离开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艾米瑞达理解他因为活动的速度和范围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计划必然会进行的很慢,但她站在这里,无法不担心和恐惧。更何况,她已经能清晰地听见搜查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了。虽然两侧的店铺和居民住宅拖延了他们的速度,但最多十几分钟,那些人就会搜查到这里。
  当容远回来的时候,最近的一个搜查者离她只有一个拐角的距离。艾米瑞达已经浑身发抖、泪流满面,腿抖得只能蹲在地上,等待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然后她看到以为已经抛弃自己的容远真的回来了,一头扎进他怀里,如果不是环境不允许,她肯定会当场嚎啕大哭。
  容远轻轻拍了她两下聊作安慰,然后一把将女孩扯开,拿出两套搜查队的制服说:“换衣服,马上!”
  艾米瑞达看到容远给她的衣服愣了一下,她很清楚,他们跟搜查队的体型有很大区别,而且搜查队的成员尽管都带着半遮脸的面具,但他们都能并不费力地辨认出彼此,并不会被一套衣服简单的迷惑。更何况,搜查队之间时不时要传递讯号和命令,每隔一定的时间还要向上报告,哪怕是用拟态衣伪装成其中的某个人,也无法骗过他们。
  但她也知道,这些容远都清楚,所以尽管不解,但艾米瑞达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服从,几乎是被过去打在她灵魂里的烙印。
  第191章 穿行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能清晰地听到搜查队的脚步声和偶尔低沉的报告声。只不过这条巷子的拐角内凹,到巷口还要再往里面走一点才能看到他们。饶是如此,藏在正在搜查他们的軍队眼皮子底下,还是让艾米瑞达快要紧张死了,如果她有尾巴,早就翘起来了。
  接过衣服,艾米瑞达也没有顾忌容远就站在眼前,迅速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就开始换。容远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尽管他反应极快,但仍然看到了艾米瑞达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一层叠着一层,几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肤。
  容远眼神暗了暗,一抹冷意一闪而过。
  艾米瑞达倒没有想那么多。在她的种族中,如她这样的年龄,以及比她还要矮的容远,都还是小孩子,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而且她从小到大的生活中也从没有人教导她什么是礼仪和荣耻,她穿衣戴帽,只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做,这要让艾米瑞达什么也不穿就上街,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说起来,博士算是艾米瑞达的导师,为了充分利用女孩的智慧,他首先教会了她很多科学知识,只是人生更重要的许多其他知识,博士不仅从没有告诉她,甚至是严厉禁止其他人在这方面对她产生影响,使得艾米瑞达在很多方面显得单纯无知地可怕,这些天容远已经充分领教过这一点。
  同时,艾米瑞达也不觉得她身上的伤痕有什么特别的。她从小就这么生活,已经习惯了疼痛和伤害,甚至在她狭窄的阅历中,她觉得大概所有人都是像这样长大的。因为一直都是那么痛苦地长大,所以她对痛苦的感知非常迟钝,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事情,对她也只是寻常。也正因此,帕寇的善意对她而言就像是在黑暗中第一次见到阳光,长久的饥渴下终于品尝到清水,不需要多么华美的言辞就能她沉沦,为了帕寇的托付,她不顾自己的怯懦和恐惧,抛下所习惯并并逐渐麻木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逃出研究所,去找一个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人。
  幸好容远也并没有让她失望,这段日子,尽管躲躲藏藏,每天睡下的时候都怀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但她的内心的快乐却一天天地膨胀,有时看着蓝色的天空、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草、古老的墙壁上斑驳的旧痕,她都会不经意地露出笑容。只是每当这时候,帕寇的脸都会出现在眼前,好像她现在的每一分快乐就是踩着帕寇的尸体才能拥有的,这种负罪感又让她的快乐无法持续发酵,总是稍纵即逝。
  背转过身,避开女孩的视线,容远以更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当他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艾米瑞达看到他有些阴沉的脸色,只以为他是担心能不能顺利逃脱,没有多想。
  搜查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一个人已经站在了巷子口,被光照着,在巷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两只触角端着武器,还有一只触角拿着扫描拟态衣的仪器往里面扫了一下。
  艾米瑞达不由得紧紧贴在容远身边,握住他的手。微凉的手心有曾细细的汗,容远转过头,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别担心,有我在。”
  艾米瑞达用力点头,强烈的绝望和希冀同时在她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容远怔了怔,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女孩的手。
  女孩的脸铭刻在心里,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容远手指一动,远处发出“嘭”地一声巨响,一股乌黑的浓烟迅速升起,在搜查队中引起一阵短暂的骚乱。
  ……
  容远这些天并不是单单带着艾米瑞达东躲西藏,实际上他一直游走在搜查队附近,在注意隐蔽的同时,也在用心观察着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漏洞。
  天底下,就没有完美无缺的系统,尤其是当这件事交给“人”这种智慧生物来做的时候,因为个体的差异和私心,想要没有漏洞是不可能的。哪怕真的没有,也可以人为制造。
  在观察中,容远就发现一个问题:搜查队并没有多点设防,他们是连成一条防线推进,被他们搜查确认没有疑点的地方,是不会返回头去搜第二遍的,也不会留下人员防守关卡。
  这一方面,是他们非常信任自己在搜查中没有遗漏,不需要复查;另一方面,是那些看起来空荡荡的街区中,实际上道路两侧都有无数居民,每时每刻都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外面,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万一疑犯真的在防线后出现了,也会立刻被发现。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手不够。
  要知道,搜查队不仅仅是搜查一个街区、一个城市或者一座小岛,他们要搜查的,是整个比丘星!而且每个地方都不能草率马虎,面对世界的存亡危机,他们只能像过篦子一样把所有地方都过一遍。而其中,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茫茫海域。要知道,比丘星人哪怕是在深海中都能自由活动和生存的,他们当然也会以为敌人拥有同样的能力,而大海之宽广简直令人绝望,更不用说其中还有无数根本不会听从也不可能听懂命令的海生生物,这些生物在海洋中的自由移动给搜查带来了很大麻烦,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很可能就藏身其中躲过搜查网,或者更过分一点,躲在某个大型海洋生物的肚子里瞒天过海……这种可能性光想想都让人想要放弃了。
  可想而知,比丘星大部分的搜查队兵力都在海中,海洋表面零星的小岛上只派遣的极少数的人手。如果他们在搜索的时候还要派遣极为有限的人在后方设卡,那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不用搜查了,全都把守关卡去吧。
  所以这就造成了,只要容远两人能安然渡过面前的一条搜索线,之后就是一路坦途。实际上,这座小岛因为临近他们登陆的那座飞船停靠点,警力还有所加强,不然人手还有可能更少。
  但这并不是说这条搜索线就很容易越过去。人手不够,科技来凑,天上地下的通道都已经被比丘星政府给封死了,类似下水道或者地下隧道这样的地方也设立了严密的监控系统,只要有人贸然进入,立刻就会发出警报并启动警卫机器人逮捕。看起来越是空寂无人的地方,警备就越强,尤其看似无边无际的大海更是如此,容远两人只要敢下海,下一秒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追捕。只有在搜查队活动区域附近,为了防止监控系统被干扰而频频发出假警报,这片区域的警报是被临时关闭的。
  所以,搜查队,就是他们唯一的出口。
  容远决定冒险从搜查队中间穿过去,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差点儿让艾米瑞达以为他傻了。搜查队不是瞎子,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放任从他们从中离开呢?如果用拟态衣变形成搜查队的外形,第一,同一个队伍中不会出现两只完全一样的章鱼;第二,搜查队手中的仪器可以检测拟态衣的存在;第三,即使搜查队都真的瞎了,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没有防备,但是比丘星的反隐形系统不会罢工,一旦检测到他们的存在,一样会立刻发出警报。
  反隐形系统是怎样工作的呢?容远了解了一下——科技树下的所谓“隐形”,并不是真的身处到异次元空间了,而是“不被看到”,或者更高级一点的比如容远兑换的拟态衣,不光能欺骗视觉,还能欺骗大多数摄录仪器,扭曲包括光线在内的多种电磁波,但其空间存在感还是实实在在的。比丘星的反隐形系统,就是利用这一点,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手段破除了这种隐形。
  在比丘星的表面和海洋中,都均匀地充斥着一种非常微小的颗粒,这种微粒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性质,在遇到生物电波的时候会非常迅速的避开,但碰到机械发出的电波就不会。因为生物体对外发出的电波都非常微弱,并且在体外很短的范围内就消散了,因此一个行走的人在这种微粒中就会持续不断地形成一小团空洞,这个空洞甚至能细致地勾勒出人的五官和肢体,而比丘星有一种仪器能监控这些微粒的流动和其中各种生物体引起的异常波动。
  想想看,如果微粒检测系统检测到某个地方有一个外星人在活动,但光学监控系统对照之后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那不就说明在这个地方有人在隐形活动吗?这样一来,系统会立刻向附近的警卫队和上级安全部门报告,这么做的人无论什么原因,都不会好过了。
  只是考虑到星球上有多少生命体,就知道这项对比检测的工作无比庞大繁杂,哪怕是智慧种的外星人也无法靠人力完成,因此全部由机器来检测。而机器,只能对比两个系统中的生命体有没有存在差异明显的地方,至于活动其中的是地球人还是比丘星人,对机器来说是没有差别的,它在设计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这种专门检测某一类型生命体的情况。
  所以,在搜查越来越紧密的时候,容远和艾米瑞达宁愿冒着巨大的风险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也不能用拟态衣更加普通的外形,就是为了避免没被人发现、反倒被机器锁定的情况。
  而现在,容远和艾米瑞达换上的不是简单的搜查队制服,穿戴好以后,容远按下皮带扣上的开关,只见唰地一下衣服膨胀了许多,甚至还伸出几条长长的触角来,仔细一看,随着他们的活动,触角还会轻轻扭动,就像真正的比丘星人一样。
  不过跟他们现在的形象比起来,哪怕是德布也可以说是一个“萌”字了——容远看着艾米瑞达现在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同时庆幸面前没有镜子,他现在不用看到自己是什么丑怪模样。
  这两件衣服表面还会略微加强放大他们自身发出的生物电波,迫使那微粒避让,让机器对他们检测出错误的体型,如此,拟态衣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容远启动拟态衣,变形成搜查队的模样,同时一挥手让诺亚二号取消在空中制造监视死角。过了十几秒钟,近在咫尺的搜查队始终没有异动,耳边传来二号简洁的声音:“安全。”
  容远松了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紧绷着神经,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越来越重。艾米瑞达露出吃痛的表情,但一声不吭,眼神关切地看着她。容远急忙松手,无声地道了歉,艾米瑞达摇摇头,猜出容远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已经成功,不禁露出几分喜色。但随后想到下一步,立刻又露出更加紧张的神色。
  ……
  第一股浓烟升起,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开关,每个几秒钟都有一处地方冒出浓烟、火光或者巨大的声响,给搜查队带来微微的骚动。不过他们毕竟都训练有素,聪明一点的人已经想到这不是发现了敌人,不然他们的通讯频道中不会没有警报,这是某些人——也许是帕寇的同伙,也许是某些对比丘星政府不满的少数叛乱分子——在分散他们注意力的手段。这种时候,不能自乱阵脚,以静制动、保持阵型和秩序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想得没错,只是人毕竟不是机器,哪怕身体依然坚守岗位,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去关注着。尤其是那些声响越来越近,好像一个巨人渐渐迫近眼前,没有人能心如止水地继续之前的工作。
  因为视线都放在远处,没有人注意到,无声无息之间,还有两个人在他们中间像影子一样穿行!
  比丘星的检测系统方位严密,诺亚二号即使能入侵,也无法不被发现。不过在它的帮助下,容远对这一队搜查人员已经进行了详细了了解,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他知道他们那些人好奇心重,会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就到最前面去观察情况;哪些人性子急躁,会随着每一次异响不自觉地用视线去追逐;哪些人沉稳细心,在这种时候反而会更加仔细地观察某些容易被突袭的地方;哪些人循规蹈矩,不管发生什么都会等待上级的命令。
  这些异动发生的时间、次序、方向、距离,都是被他精心设计过的;而二号曾经无数次推演所有人的反应,作出了细微的调整和修改;而在这方面连二号也不是艾米瑞达的对手,这个女孩对人类行为模式的推演几乎是一种本能,她做了最后的完善。而三者共同工作的结果就是,他们现在明晃晃地从搜索队中间穿过,但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转移了方向,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或许有人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但他们也只会以为这是自己的同事,绝不会当成敌人。
  毕竟,如果被浓烟或水雾笼罩,那任何人靠近都要怀疑一下;但现在周身明亮的时候怀疑身边有敌人?别开玩笑了!
  这个地点也是被仔细挑选的,穿过搜索队以后再走几步,两人以正常的步速又进入到一条巷子中。他们的衣摆刚刚消失在其中,他什么也没发现,便又看着其他地方。
  窄窄的巷子里,容远和艾米瑞达靠在墙上,同时深深地喘了口气,然后不由得相视一笑。艾米瑞达几乎虚脱,容远也不好受,他后背的衣服几乎全都湿透了。
  那穿行的短短数十秒,对他们来说,不光是无数计算和调查的结果,还承受着随时都会被发现的无与伦比的压力。但好在,他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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