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年的荷花开得早,帝都的花市清河畔开了半池子的雪色芙蓉,软白白的花瓣如雪一般星星点点的坠在池中,碧波青青,莲蓬滚圆,美的好似一幅画。
  极美的地方总会多些绮丽的传说,据说二十多年前有个美得不像话的男子喝醉了,不小心坠入这池中,雪白的手腕懒懒抬起来说谁若扶起了他,他今日就跟着走,满池莲花竟是比不得他盈盈的一抬眼。
  这样放荡不羁的话语,周围旁观人群众多,却一个都不敢去扶,还是一个年轻侠客不顾池塘淤泥污浊了衣袍,一下跃身跳入了池中抱起了他,在男子爽快的应承中,扬着笑吻上了那男子的脸。
  一吻落下,动的是两颗心。
  后来,后来无人知晓两人过后的故事,只有一位隐约知晓内情的人无意透露出他们两人一番磨难后仗剑走天涯,恩爱到白头。
  一段佳话至此传流至今,许多多情男女便把那池塘奉做吉地,每逢花开满池的夏至就相约踏游。
  情人相伴,暖风白花,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比之更好的时刻。
  便是这般的美景,池中寄托着男女们无数情思的雪白莲花,今日却染上了鲜艳冰冷的血,鲜目的夺目刺眼。
  斜阳西落,时候渐晚,为此赏荷的人们就少了许多。
  一处偏僻的杨柳池边,身着劲装的依望执剑站在池边,半边眉清目秀的脸庞溅上了许多血斑,周边散乱躺着数十具身手分家的尸体,浓郁的血腥味很快蔓延开,令满池的莲香也被染上了腥重,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格外刺激鼻腔。
  抬脚踢开脚边的一颗人头,顺势滚了两圈滚到了一人脚下,又被那人极度嫌弃的狠狠一脚踢入了池子里,随即冷着脸往他这边走近。
  想起来这人素日颇为爱洁,一日不大动的时候衣物都要换叁套,今日杀了人身上沾了血,回去后怕是皮都要洗掉叁层。
  看着那人阴沉滴水的脸色,依望心里不免幸灾乐祸。
  带着血的人头扑通砸入池中,沉浮中迅速透开了鲜艳的红色,在圆圆莲叶中如颗蹴鞠飘飘荡荡开,后面跟着一串的红痕,看着竟有些可笑,不难知道待明日到了,若有人赏荷之中突然看到一颗泡肿的人头幽幽飘近会吓成什么模样。
  一想到那个场景,依望更是想笑了,正好那人走到了眼前,两人还未开口,又有人从旁飞快凑近,躬身请示道:“两位大人,差不多都处理干净了,唯剩两叁个护卫护着那陈家小子逃了,咱们是否要去追?”
  “让他们跑。”苏浅衣摆摆手,冷冷吩咐道,“兰王府的小世子中毒,府中的公银又失踪,区区陈家不可能一手抗下,他们背后定有幕手相助,我就是要拿那小子去勾出后面的,多派几个人紧跟着,绝对不能让他们逃出视线。”
  依望跟着补充道:“也别跟的太紧,若即若离,适当放手才是最好,黄雀捕蝉,却不能让树下的人占了便宜。”
  两个都是东厂的一把好手,轻松谈话之间就把事件安排的明明白白,面面细致,那人自然恭敬答是,反身退下按吩咐去做事了。
  待周边安静后,苏浅衣回眼瞥他,依旧语气疏淡:“这次陈家的事原不归你管,为何来帮我?”
  “是宋哥来叫我帮你的。”
  依望捏着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才含笑答他,“陈家也是胆子肥,谁不去惹,偏偏惹到了他的心头肉,他恨不得把那陈家撕碎了入腹呢!听到消息说今日陈家要举家暗逃,担心你一人忙不过来,昨个就派人来信催我,他的要求,我怎敢不应。”
  宋远与他们两人同是老祖宗的心腹属下,跟的老祖宗时岁最久,也最得老祖宗的信任,且比他们大两岁,所以虽然叁人的地位平等,但他们两人对着宋远都要恭敬叁分。
  听完,苏浅衣哼了一声,还是不领他的情:“没有你帮着我,我也能把这胆敢逃京的陈家抓干净!”
  “是了,你最厉害,有我无我相信你都能马到成功。”他一贯是这幅冷傲无谓的态度,依望好脾气的笑笑,并不在意。
  砍了一个下午的萝卜头,手都破了两叁条小口子,拿着那冷冰冰又重的剑不舒坦,便甩手把残缺的长剑扔入了一名手下的怀里,转身潇洒离去。
  见他一副不打算跟他回东厂的样子,苏浅衣皱着眉头在背后唤他。
  “天快黑了,你要去哪?小有早前送来消息,说晚时老祖宗可能要出宫!”
  往前每次若说老祖宗出宫,他们几个心腹属下若无任务就基本不会外出,皆是当着乖孩子等老祖宗回来好生伺候着,儿孙孝道都比不得他们的精细孝敬。
  近来依望帮着老祖宗连着做成了几桩好事,平日看他都是笑纹堆积,此次便想仗着老祖宗的宠护耍次任性,正好也是忙了许久不曾休息过,十分不愿再拿染了鲜血的手去端那杯滚烫的茶水,便向后招了招手,清淡的笑声随着夏色凉爽的风飘过来。
  “我暂时不想回去,若老祖宗回来,你就说我闲的无聊,到街上随便逛逛,晚点即回。”
  寻了处偏地脱下一身血染的衣裳,再换上平常朴素的衣饰,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就奔着那个不算熟悉的道路疾身探去。
  随着越是走近那处,越是心飞欢喜。
  直到九弯八拐的走过好几条巷道,山重水复柳开路,在这长长不宽的巷道的一角,果然是那间熟悉的店铺,把把纸伞如花般开遍,万紫千红总是春,一年四季的花儿都开在了这里,且常开不败。
  古朴简单的门扉没有多少装饰,热闹而不繁杂的人声响在耳边,宛如是沉淀了岁月的安谧场景。
  时隔半月有多的时间,依望站在树下,直目望着那间刻了‘来缘坊’叁个字的店面,一时不能反应。
  明明来前是说不出的欢喜,可真的看见后却又安静的如同镜面水泊,是不起波澜的沉稳安心,似乎再多的复杂情绪到了这里都悉数沉归在了一起,从头到尾的舒适无比。
  天色不浅,温婉如柳的女子正陪着最后的两位客人还在挑着伞面,走到门边时无意的转眼扫见一抹熟悉的影子在门外不远处的扶桑花树下站着,瞬间眼中一喜,立刻抛下客人迎出门前,对他扬眉笑道:“你来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那素婉的女子在百花丛中笑的很美,短短叁个字却一路火火闹闹的把他整片心房都烧的滚热。
  有凉爽的夏风从巷角的拐弯处吹来,吹得人身心舒畅,依望望着她,也是回之一笑,低眉徐徐道;“是,我来了。”
  悠悠白云等天青烟雨,而她在等他,这夜的月色定然会极美吧。
  柳卿卿很快把依望迎进店中,满脸掩不住的喜色,若非客人还在,便连生意也不愿做了。
  幸而客人算不得多,她暂时把他安置在柜前坐下,给他端来了早就备好的茶水点心,让他在旁边稍候。
  再喝着那茶的滋味,依望才又喝到了那袅淡的柳香与桂花的甜味,哪里像是他屋里那干涩的难以下咽的寡淡茶水,因此分明一杯茶而已,却喝的他人摇摇快飘了。
  那厢,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不远处坐着,低眉顺目的喝着自己泡的茶做的点心,柳卿卿哪还有认真待客的心思,陪着客人挑伞时总是忍不住的眼光往某处飘。
  “柳娘,这情郎一来,你这心都要跟着飞了呀!”那客人是熟客,看她这幅模样便故意打趣她,“瞧着是个挺周整的俊俏小伙,哪家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之前怎从未见过他?”
  之前依望都在她的内院养伤,又被仇家追杀,哪里敢让他抛头露面,唯恐引来祸事,甚至依望走后她都不敢跟任何人提一字半句。
  她这样懂事聪慧,所以依望走时一字未有嘱咐,毫不担心她会透露自己的消息出去。
  被他打趣的柳卿卿也不羞恼,只瞥了他一眼后低低笑道:“孙哥儿,今日你看中的伞面,我都给你打个折扣,快些选吧。”
  “得了,买你家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次给我打折呢,看来都是托了那小伙的面子呀!”熟客愈发促狭的朝她挤眉弄眼,笑眯眯道,“你这是等不及和心上人月下花前了,催着我走嘞!”
  一番打趣过完瘾了,也不等她笑骂回来,便快速挑了一把青梅伞面给了银两,抱着伞含着笑故意从依望面前走过,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头看他,眼中深意显然,看的依望脸上都透着不自然的红色。
  他耳聪目明,刚才他们的话都清清楚楚胡的听在耳朵里。
  那人的话她也不反驳两句,竟就爽爽快快的应下了,倒教他好生的难为情。
  明明是她应下的话,也不知他难为情个什么。
  依葫芦画瓢的打发走了最后剩下的客人,柳卿卿这才关了店面领着依望往内院走,小小的院里那棵柳树依然开的热热闹闹,垂枝无数,风一吹柳色漫漫,细细长长的柳叶轻轻扫过地面,柔的能化了风。
  院中的布置一如往前,就连那日他走时随手放在了窗台的茶杯都没有挪过位置,像是他才离开了短短一会儿。
  进了内院,柳卿卿方能问他:“你的伤口好全了吗?”又见天色不晚,“吃饭了吗?”
  “好全了,尚未吃。”一如既往的真心实意,如同平常人家屋檐下的赤忱关怀,依望心里更暖,便一一实诚的答她。
  “那你想吃什么?”柳卿卿习惯的抄起袖口往厨房走,边走边回头带笑问他,“正巧今早我买了芋头与鱼排,给你做红烧芋头,糖醋鱼排好不好?”
  一提糖醋鱼排就想起那根玉簪,依望哪里舍得说不好,眯着眼温温颔首应了声好。
  偏眼时瞥见他头上戴着那根簪子,也不再婉拒她的好意,柳卿卿笑的更柔更灿:“你在院里逛逛,做好了我唤你。”
  说完心满意足的进了厨房开始大展身手,而依望听话的在院子里待着,正好树下有摇椅,他难得起了贪耍的兴致,便坐进了椅里一上一下的慢慢摇晃。
  夏晚风轻,时光安静,依望摇着摇着就稀里糊涂的睡了过去。
  没想到睡去后,竟时隔多年的梦见了以前安稳无波的时候。
  爹在,娘在,一家叁口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给他神仙的待遇也不愿换。
  硕果秋日,爹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带小玩意讨得他欢笑连连,央着他抱,于是爹就抱着他走过大街小巷,年幼的他什么都不懂,指着各种东西询问是何物,爹都会耐心的一一给他解释讲清,之后他问的累了,玩的倦了,再被爹抱着回家送入娘的怀里。
  在那温暖柔软而颇感安全的怀抱里,他小小的手捏着娘的衣角,听着娘细柔绵软的歌声进入梦乡。
  “阿哥阿哥天上走,妹妹地上留,看见阿哥不回头,妹妹心头苦幽幽,阿哥阿哥天天十七八道的放心头,莫要辜负妹妹一厢情……”
  伴随着咿咿呀呀的绵软歌声,屋外馥郁熟悉的甜香从梦里延伸出来,流淌进了他的心里。
  一场好梦。
  文栏里有老祖宗的番外,喜欢的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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