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 第478节
床上人依旧鼾声如雷。
铁慈沉默一会,嚓地点燃了火折子,仿佛全然不再顾忌土司和阿丹。
火光亮起,床上是一个老妇带着一个孩子,两人睡得沉,连点灯了都没察觉。
铁慈挥灭火折子,这一霎间她已经看清室内装饰,和她那间差不多,连用具的位置都一样。
这是一间普通的房间。
但是她明明记清楚了阿丹进入的房间,以自己的房间作为对标,她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方位都记错。
那么是阿丹和土司在极其短暂的时间搬走,让这屋子换了人?
她忽然回头,看向窗前,傍晚的时候这里飘着红纱,召唤着阿丹匆匆回来。
但是现在那扇窗子,窗棂平滑,没有任何可以系纱巾的地方。
也是她先前从窗户掠入那一刻,感觉不对劲的原因。
这一间,确实不是土司的房间。
土司的房间,为什么忽然不见了?
铁慈立在万青山内乳白色的月光下,月光里黑色的首尾相接的巨楼沉默,如一道环,环住了这个不起眼又古怪的宣慰司的所有秘密。
铁慈立在窗口,想寻找到那个窗口应该有挂钩的土司房间。
忽觉有异。
她回头,就看见大床上,那方才还在酣睡的祖孙二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铁慈立在窗口,十分荒唐地发觉,燕南万青山这一夜的遭遇,竟然是她自出行以来最多意外一次。
房间莫名不见,人也不见。
意外还没停止。
她忽然听见外头轧轧之声,窗外的栏杆似乎缓缓动了。
随即脚下的地板也开始动。
啪啪啪啪连响,所有的窗户都被关死。
这一动十分迅猛,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耳边轰隆声起,巨大的惯性带得铁慈蹬蹬连退数步,后背即将撞上墙壁时,后背猛然一空。
铁慈已有感应,拔身而起,手指如钩,刺入屋顶,低头一看,木质墙壁已经翻倒,可以看见后面的一模一样的房间,那房间的墙壁也在翻倒,次第连绵,远远望去宛如巨大骨牌接连翻倒,蔚为壮观。
墙壁翻倒之后,这些房间就被连贯成了一个巨大狭长的房间,整个房间还在移动,向着前方猛冲,铁慈听见滑轨摩擦之声,而前方顶端,原本空荡荡的墙壁忽然翻开,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洞口,洞口里流出无数青黑色的液体,有淡淡的紫色烟气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出来。
铁慈反手一刀劈在窗口,窗口戛然而裂,然而裂开的窗户露出的并不是外间的景色,而是一片铁色的墙。
不知何时,这些屋子竟然又被“套”了一层。
这圆屋的设计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像个奇妙屋。
身后忽然又起呼啸声响,像是什么东西驶到了尽头,借着更为凶猛的回旋之势反冲而来,速度更快,可以想见,如果她不能在短期内打破屋子出去,要么给身后会跑路的屋子撞死,要么给这间屋子带着撞入那个黑洞。
忽然啪地一声响,桌上一个圆肚陶罐倒地。
这屋子里的东西原本都是被固定在原地的,只有这个陶罐不是,此刻落地,碎片间流出一泊碧水,碧水间生出一朵粉色的花,花叶细长,盈盈伸展向她。
陶罐碎片上慢慢显现出两个字,“吃下。”
房间晃动,框次作响,黑洞就在前方三丈远处,身后的房间呼啸而来。
头顶忽然轰然一声,落下一个铁笼子,笼子门开着,里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进来。”
请君入瓮是吗?
铁慈一个翻滚翻到房间一侧,这里能感应到更加剧烈的颤动,地板之下轰然作响,夹杂着细微的摩擦之声。
铁慈看也不看头顶晃荡的铁笼子,也不看近在咫尺的黑洞和越来越近的身后屋子,一脚将那努力往她这里爬的花踹飞,耳朵紧紧贴在地板上,在心中默默地数,“……一、二、三!”
拔刀,刀光拉起雪虹,下一瞬间电光般穿透地板,精准地刺入底下两道窄窄的滑轨之间。
铿然之声炸响,金属和铁木寸寸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滑轨被卡住,巨大的惯性让滑轨还在缓缓向前,这让坚韧无伦的渊铁也变了形,下半端成了一片薄薄铁片,却变形而始终不断,死死在滑轨之间作梗,而铁慈的手也很稳定,压紧刀柄,不让短刀被巨力压迫弹出。
身后的房间还在缓缓前行,却显得有点歪了,最终,前壁抵上了她的靴跟。
然后停住。
铁慈抬头,没敢舒一口气。
因为黑洞近在咫尺,紫烟犹在飘散,即将灌满整个房间。
但妙的是,这烟很轻,因此先充填上方空间,而她此刻侧身趴倒,倒嗅不到这烟气。
但是黑洞里那种青黑色的液体还在流,如无数条青蛇顺地板逶迤而来,所经之处发出嗤嗤之声。
滑轨反正也停住了,铁慈正要起身躲避这液体,忽然身下一轻,整个人掉了下去。
这出乎她意料,这位置不是应该是滑轨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该空着吗?
但人在半空,未及思考,下意识一个翻身甩手,就要给底下人一顿老拳。
却在此时触及一双手臂,劲健有力,轻轻托向她的屁股,顺手还捏了一把。
铁慈击向要害的老拳顿时变成了春风化雨的一搂,落向对方的脖子。
眼看两人该捏的要捏上,该搂的也能搂上,忽然那手臂一晃,随即一声懊恼地低叫:“罚你找到我!”
等到铁慈落地,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第388章 心机
眼前还是个房间,和上头下头都一样的装饰,头顶轧轧作响,刚才掉她下来的那个洞上方木板迅速推过,又是严丝合缝的屋顶。
铁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二楼这里却似乎没有上头的气势雄浑的整层楼机关,门窗都如常开闭,每个房间之间还有门相连。
铁慈打开左邻的一扇门,一个汉子正在婆娘床底下偷偷摸酒坛子,撅着个大屁股,铁慈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
再打开一扇门,两人正在被翻红浪,被惊扰的汉子不怒反喜,招手对她笑道:“一起来呀妹子。”
铁慈转身,拎过刚才偷酒的男子,扔在人家床上,笑:“好。不用谢。”
再打开一扇门,水声响亮,水汽氤氲,水汽里惊跳起洗澡的精壮男子,一边大喊被人偷看了快来人啊一边该捂的不该捂的都没捂。
铁慈砰地关上门,心想就这骚气和慕容翊有得一拼。
再打开一扇门,这回洗澡的换成了妹子,偌大一个澡盆里坐了五六个人,水花四溅里露出少女麦色的光润肌肤,铁慈没有多看一眼就关上了门,慕容翊不会在这里,又不是她洗澡。
房门一扇扇打开,铁慈计算着已经转过了一圈,但依旧没看见慕容翊。
玩情趣也不是这么个玩法,铁慈站定,低头看脚下,将四周喧扰人声都摒弃于耳外,这才听见和先前一样熟悉,但显然更为细微的滑动之声。
原来这里依旧在转,只是极其缓慢,缓慢到让人无法察觉。
那么转过一圈,是不是就会开启向下的通道?
她不再动,计算着转过一圈需要的时间,听见轻微的“格”地一声,抬脚猛地向下一踹。
脚下塌陷,她落入了下一层,黑漆漆的房间里有人道:“夫人说了,你若是能半柱香内找到她在哪里,她就和你好好谈谈。”
铁慈大步出门,站在场中,此时才能看清楚整座圆楼的机关奇妙之处。每一层木屋底下都有一层轨道,所有的屋子都是建立在轨道之上的,三层之上,房屋分成两段,一段宽一些,一段窄一些,现在窄的房屋正缓缓从宽的房屋之中退了出来,房屋两端渐渐合拢,又是原来模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其中一部分房屋是可以嵌套进另一部分的。
也就是说进入这三层之后,轨道转动,找不到原先的房屋位置还是小事,一旦机关开启,房屋叠套,要么把人困死,要么把人挤死。而因为叠套,人也找不到窗户门户所在,在这样奇异的设计之下,只会茫然乱了方寸,或者被请君入瓮。
第二层没有第三层复杂,就是极慢极慢地转动,黑夜中看起来几无变化,但是脚下所站的那个房间,永远不会是一开始的那个房间。
最转,每一次进出的房间必然也是流动的,所以除非能确定阿丹在哪个房间,否则一模一样的房间上下乱转,看也看晕了。
有人燃起了半柱香,插在了空地中央,这香比平常的香燃得还快,风一吹就只剩下手指长一截。
铁慈忽然蹲下身,抓了一把沙土,抬手一撒。
砂石在月下如同一大片泼开的水,在半空化为圆润的一个环,圆环呼啸而出,击在每扇门上。
门重重打开,撞在身后墙壁上。
一眼看去,都是黑漆漆的室内,一模一样的装饰。
铁慈的目光却已经落在某处,然后笔直地向着那一处的对面掠去。
下一瞬她重新踢开合上的门,屋内黑暗处有人起身躲避,但铁慈的刀已经轻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火光亮起,阿丹在渐渐朦胧的光亮里微微挑眉。
铁慈目光一转,果然是自己的那间房间。
“怎么猜到我在这里的?又是怎么确定这间屋子的位置的?”阿丹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
“大概是摸得到你们这种人的心态吧,在我的房间里让我找不着,我会更懊恼些?至于确定位置,我进这个房间后,曾看见对面屋子的男人出来,他在墙上契了根木钉,用来挂他的鞭子。不管你这个圆屋如何转,不过是让人混乱的障眼法,屋子的顺序其实是无法打乱的,只要有一个参照物,不怕找不着。”
阿丹轻轻鼓了鼓掌。
“不过你这个圆屋的设计真是妙绝,实非常人手笔。”
“过奖过奖。”阿丹的热情像是假的,谦虚也像是假的。
铁慈倒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设计的,倒有些讶异,只是心中一个疑惑,暂且按下。
阿丹对她诚恳地道:“其实你的来意,我大概猜到了。你是为老王私军来的是吗?私军是老王寄存在南崖的,交还理所应当。但是老王当年曾经说过,私军不到生死存亡之时不可动用,显然现在昆州即将生乱,而这些私军这些年在南崖,和我们同食同宿,亲如一家,是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兄弟要去淌浑水,我这心里终究不安。怕他们遇上祸事,也怕这支军队交给无能将领最终下场凄凉,所以用咱们的圆屋机关试了试你,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着起身行礼。
铁慈笑容加深,“只是试一试?”
阿丹并不避讳地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交出调兵虎符也是想的。”
“你不想还?”
“谁又愿意兄弟去送死呢?”阿丹笑容可掬地道,“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你既然连我的圆屋机关都能看破,能拿着虎符来见我,显然是得王府姐弟信任的人才。既然旧主索回旧物,不还是我没有道理,只望你带走这些人之后,好生善待,尽量保住他们的性命。”
“那是自然。”铁慈环顾四周,“我的侍女和你家阿扣呢?”
“我来的时候,把她们迷昏了,现在就在隔壁屋子里。”阿丹拍拍手掌,“不想看看燕南王府的藏兵吗?”
铁慈回头,就看见巨大的空场中央,现出一个漩涡状的盘旋阶梯,有全身藤甲的士兵们源源不断地从阶梯下走出。
“一万精兵分三处,我们这里三千。”阿丹道,“他们精通各种战法,善于山间攀援也冲刺得坦平大道,身上藤甲以特殊材料织成,不惧水火。每个人都有一两手绝活。而且在南崖呆久了,很会攀岩穿山。他们可以带着你走一条穿越山腹的道,用最快的速度直插昆州。”
“妙极。”铁慈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