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娘娘您是为了……晏将军?”曹军心里砰砰直跳,事实上,他与魏云清的结盟并不太坚实,他心底深处一直有着戒备,然而这一段时日的近距离相处,时常让他心生感慨。他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了,可如同魏云清这般的女子,还真是从未见过。多年前他也是从最底层的小内侍做起的,人前人后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混到如今这地位,却也依然是无法满足。
  有某种缺陷的人,自尊反而会比常人更强烈,曹军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后,这宫里敢对他呼来喝去的几乎没有了,他真正成了人上人,可经常接触到的那些个文臣,无论品级高低,毫无例外全都看不起他;后宫的妃子,即便常巴结他,骨子里依然瞧他不起,谁叫他是个阉人,就是比平常人少那么二两肉呢?
  前几日他的小徒弟问他,最近为何跑延禧宫那么勤,当时他随意敷衍了一句,并未多想,只当是因自己与皇贵妃结了盟,自然要多来走动走动。可今日他忽然想明白了,他爱往延禧宫走,只是因为在皇贵妃面前,他才真正有种“人”的感觉。皇贵妃与他说话极为随意,也时常会做出鄙夷的模样,可他就是有种被平等相待的感觉。仔细回想皇贵妃娘娘与其余人等的相处,他越发肯定,在她眼中,并无尊卑之分——上到皇上,下到扫地宫人,她的态度几乎并无差别。若是平民,对同阶层的人自然是平等相待,可难免媚上,与她并不相同,可见并非她的平民出身导致了她的态度。皇上对她的态度也值得深思,他隐约觉得,皇上对她似有某种敬畏,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皇上已是天下之主,究竟为何要敬畏一个平民,难道只因对方救了自己一命?
  曹军想不明白的事不少,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魏云清生出亲近之心。如今冒险问出这样的话,便是一种尝试——拉近二人的距离,令两人的结盟更为坚固。至于她所说出宫一事……他认为是做不到的,但也不会此刻说出真实想法来惹她厌烦。
  “是啊。”魏云清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曹军未料魏云清如此干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面露尴尬:“这……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别讲了。”魏云清道。
  曹军:“……”娘娘您别这样……
  “呵呵,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你觉着,我既然已是宫妃,再想出宫便是异想天开是吧?”魏云清了然道,“可我只信事在人为,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将来人不能飞上天呢?”
  曹军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人怎么可能飞上天?
  魏云清微微一笑:“曹公公,你真还别不信,我估摸着,咱们飞上天,也就这几百年间的事了。”
  “……是,娘娘您……说得对。”曹军干笑,只默默在心里说,数百年后你我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还不是娘娘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您怎么不干脆说咱们数百年后能长生不老呢?
  看看曹军的神情魏云清便知道他是一点儿都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她也没有强迫对方相信的念头,毕竟真到那时候都“死无对证”了。
  “曹公公,咱们先回吧。晚些时候文大人估计就能传来消息,咱们回去静候佳音便是。”魏云清笑道。
  曹军点点头:“是,娘娘。”
  内阁议事之处毕竟也算重地,只有魏云清和曹军进来了,其余人都在外头等着,此刻她便独自向外走去。
  “娘娘……”身后忽然传来曹军略带些不确定的声音。
  魏云清回头看向这位在深宫中浸淫许久的老太监,神奇的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局促。
  “曹公公,你还有何事?”
  曹军低着头,沉默了好几秒才道:“回娘娘,奴婢此生的愿望,便是位高权重,儿孙满堂。前者有郑祥在奴婢跟前挡着,后者……我早领养了几个儿子女儿,如今他们个个俊秀,对奴婢也很孝顺,想来不日便可添些孙子孙女儿,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魏云清安静地听完了曹军的叙述。她跟曹军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她发现曹军这人并非无可救药,便借着今天的机会想要探探他的口风。她迟早要走的,若留下的曹军能少些私心,对整个大梁来说,大概是件好事。
  “那么说来,曹公公的愿望,几乎已经都实现了,郑祥便是唯一挡在你实现愿望道路上的绊脚石。”魏云清道,“那曹公公你有没有想过,愿望实现了,下一步又该往哪儿走?”
  “娘娘这是……何意?”既然已经跟魏云清开诚布公,曹军便没有故弄玄虚,他这是真不明白魏云清的意思。
  “等曹公公你扫清了前路一切障碍,又将如何呢?你只有一张嘴,一个人,赚得再多也就是那样了,即便是为子孙考虑,你又哪能管得着身后事呢?当你已然站在权力之巅,你有没有想做些青史留名的事?”魏云清笑问。
  曹公公茫然:“青史留名?”
  “没错。比如说,发展民生,肃清吏治,令大梁发展壮大,灭了大宋,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国家。”魏云清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相当具有诱惑性的话语,“到时候,后世百姓都会记得,因为泰安年间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军曹公公的励精图治,才有了大梁的百世功业。”
  曹公公随着魏云清的话似乎畅想到了未来,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眼睛里满是激动的光辉。他身为内侍,天生有缺陷,得到的只有骂名,对于名声便尤为在乎,若果真能如同娘娘所说能流芳百世,那他……他又如何不心动?
  “当然,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大梁现在还是个烂摊子,要做到这些实在是不容易。”见曹军有些神往,魏云清见好就收,笑眯眯地说道,“曹公公,你别当真,这不过是我的妇人之见,上不得大雅之堂。”
  “娘娘言重了……”曹军忙低声应道,思绪还没完全从他的畅想中抽离出来。正如娘娘说的,以大梁目前的情况,想要做到兴大梁,灭大宋,极为困难,可也正因为此刻的艰难,才愈发能体现出完成那一宏伟目标之人的伟大。
  两人出来时,各怀心思,魏云清汇合了外头的宫人后,便浩浩荡荡地回了延禧宫。
  蓝田和绿翠差不多已完成了魏云清交给二人的任务,便在她的要求下做了一场汇报。
  之前曹军所说的,多是一些比较笼统表面的东西,而且还不包括那些太过低调的妃子,而蓝田和绿翠的概括,却更多了一些细节。包括后宫妃子们各自的性情,习惯,喜好……
  听过汇报后,魏云清便将这份资料放了起来。目前杨奕的心性依然是以玩为主,对他有影响力的妃子,也就庄妃一个。虽然听曹军和绿翠说过之前许昭仪也很受宠,不过这次回来后似乎也没见许昭仪被杨奕召去过。之前许昭仪和庄妃为布料起了争执的事,最后似乎也不了了之了。毕竟回宫后,杨奕找过的人除了魏云清之外也就庄妃次数最多,其他人认为许昭仪已经失宠对她不再巴结也是无可厚非的,这后宫便是如此现实的地方。
  “娘娘,还有一事……”蓝田面露犹豫。
  魏云清不在意地说:“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说便是。”
  蓝田看了绿翠一眼,后者连连摇头,表示这话她绝对不想说,蓝田只得沉声道:“回娘娘,回来后云心来报,您去内阁那会儿,皇上召见了晏将军……”
  魏云清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眉目间尽显急切:“晏将军还在宫内么?他……有没有怎样?”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杨奕会去找晏如松麻烦。
  “此刻晏将军已然出宫了,听说皇上只是找晏将军来闲话家常,还赏赐了他一些东西。”蓝田道,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魏云清的脸色,似是在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说。
  魏云清松了口气:“那便好。”顿了顿,她随口问道,“皇上赏赐了晏将军些什么?”
  “是……”蓝田欲言又止。
  魏云清侧头看她,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蓝田道:“是……是乾清宫的两个宫女。”
  魏云清倏地站起身,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杨奕这家伙!
  她重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又气咻咻地倒了第二杯,随即一巴掌拍打在桌面上,茶水晃了晃,落了几滴在红木桌面上。
  蓝田和绿翠都微惊,纷纷担忧地看着魏云清。
  魏云清暗自生了会儿气,一会儿想着那两个宫女的事,一会儿又想杨奕会不会故意给晏如松赐婚。看他今天送两个宫女,赐婚的可能性太大了!
  “去乾清宫。”魏云清忍不住了,站起身扬声道。
  “是,娘娘。”二人应声,蓝田接着道,“娘娘,您莫要意气用事……”
  魏云清看向蓝田,语气缓和:“我知道,你放心。”
  “是奴婢多嘴了,娘娘一向冷静自持,奴婢自然放心。”见魏云清并未失去理智,蓝田笑道。
  “那是自然!咱娘娘是谁啊,哪个人比得上咱们娘娘?”绿翠立刻自豪地说道。
  魏云清终于笑了:“行了行了,你们别再拍我马屁了,也不怕熏死。”
  绿翠立刻正色道:“奴婢所言句句都是实话,可没怕马屁!”
  魏云清挑眉笑而不语,走出延禧宫的时候,心情稍有好转。
  乾清宫门外,魏云清并未受到阻拦,她刚进入宫室,得到小内侍禀告的杨奕便迎了上来,灿烂无邪地笑道:“云清姐姐,你……你来看我了?”
  “你们都先出去吧。”魏云清回头对蓝田道。几人领命,行礼后出去了。
  杨奕见状,也把身边人赶了出去,最后一个出门的人顺手将房门关了。
  “我听说今日你召见了晏如松,还送了他两个女人?”魏云清开门见山道。
  虽然隐约能想到魏云清主动来找自己恐怕是听到了早上的消息,可果真听到了,他依然觉得刺耳。
  “是又如何?”杨奕板着脸说完,扭头走到一旁,“朕见晏将军劳苦功高,甚至因此没来得及娶妻,便为他送几个房中人过去暖暖被窝,这又有什么不对?”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女人给他,你自己心里有数。骗得过别人,骗得过我?”魏云清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恼怒道。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杨奕依然背对着魏云清,“魏贵妃,你可以退下了,朕打算歇息。”
  魏云清气极反笑。杨奕现在跟她摆皇上的谱?她可不吃他那一套!
  “你放我出宫,随你什么时候想休息就休息!”魏云清道。
  杨奕背影一僵,没回头也没答话。可这态度反而说明了他的答案。
  明知杨奕不肯轻易让自己出宫,魏云清说那句话不过就是为了刺刺他,见他不接,也不纠缠,沉声道:“这段时间,我会留在皇宫。可我希望你别耍些鬼蜮伎俩。否则,我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
  ☆、第六十七章
  魏云清的话掷地有声,杨奕置于身侧的双拳猛然握紧,他承认,他故意赐女人给晏如松,是因为这几日跟魏云清冷战的激愤,也因为他想借此破坏两人间的关系。
  他想起初遇魏云清时曾经听她说过,仙界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若晏如松家中已有了妾室通房,想必她跟晏如松间会起龃龉……他甚至想过,立刻给晏如松赐婚,如此一来,他的云清姐姐就更不可能跟晏如松在一起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面对魏云清时的心虚与胆怯。当她以如此决绝的话语来威胁警告他时,他便起了退让之心。如今云清姐姐还愿意留在这儿,甚至准备插手内阁的事,他都不介意,他巴不得她流连宫中的事务不再想离开。是他想岔了,只要别让云清姐姐再见到晏如松就好,只要她留在这儿,迟早有一天她会……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好自为之。”魏云清本不愿跟杨奕多说,掉头便走。
  “云清姐姐!”杨奕哪舍得她就此离开,立刻急切地呼喊了一声,追上去几步。
  魏云清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室,脚步没有因为他的呼喊而有任何停顿。
  杨奕追到了宫室门口,见魏云清走得果断而毫不迟疑,心里像憋着一团气,气得回到室内,噼里啪啦砸了不少瓷器。
  过了一天,蓝田听到消息,原本送给晏如松的两个宫女,完好无缺地回到了乾清宫,究竟是晏如松的强烈拒绝,还是杨奕的不舍,外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听到这消息,魏云清舒了口气。她明白她跑到杨奕跟前去闹一场的目的达到了,至少他明白了她的态度,明白了她的决心,不会再轻易给她背后下绊子。
  而文淮那边,也来了消息。
  为了给文淮行动的时间,今日魏云清并没有去内阁,但也不忘派人过去留意内阁那边。很快文淮便传来了消息——虽然几位大人并未明确同意魏云清和曹军入驻内阁,可他们也没有上奏折弹劾此事,可见他们已然默认了。
  于是又过了一天,魏云清提前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内阁,挂上帘子玩起了垂帘听政。
  以毛一荣为代表的阁臣们先后到来,只淡淡的对帘子后的魏云清行了一礼,剩下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曹军身上,眼中情绪复杂不定。
  按照文淮给他们传达的意思,曹军不知怎么勾搭上了魏云清,利用她作为幌子,想要名正言顺地插手内阁的事,以此来对抗郑祥。几位阁臣对宦官自然是满心的不屑,但郑祥势大,而皇上又信任郑祥,若没有强力势力介入,恐怕他们这些阁臣,都将会在不远的未来沦为有名无实的傀儡。而魏云清在后宫的事迹,他们这些阁臣自然有所耳闻,对于曹军能搭上这样一位风头正盛的妃子,心生诧异和一丝略带嘲讽的敬意,曹军这一着,走得恰好,有皇贵妃在前头当挡箭牌,自然能跟郑祥分庭抗礼,而他们这些阁臣,便只要坐山观虎斗即可。
  因此对于曹军这个宦官的介入,阁臣们自然是鄙夷的,可他作为与郑祥战斗在第一线之人,在他们眼中又有了几分救兵的味道,因此他们的情绪自然便相当复杂了。
  毕竟是第一次在后宫妃子和太监面前议事,几位阁臣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放开了——因为他们自己吵了起来。
  在对宦官的问题上,几位阁臣是一致对外的,可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各自有自己的行政理念,通常是谁也劝服不了谁,当初有孙承吉这位名声威望巨大的三朝老臣在,他们闹不出什么,可现在毛一荣这个次辅无法服众,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后也没能得出一个统一的结果。
  这次五人争吵的事件,便是关于大宋与大梁的和谈问题。
  之前大宋因为内乱的问题主动跟大梁议和,大梁自然是求之不得,内阁里当时有坚决的主战派,不过孙承吉很清楚以大梁如今的国力,再战下去很危险,便力排众议接受了大宋的议和,也派出了使者去跟大宋的使臣谈判。
  两国之间的谈判就是互相扯皮的过程,你要这片地,我偏不给,我要多少钱,你也不同意,因此是一场相当漫长的拉锯战,而孙承吉没来得及见到最后的谈判成果,便冤死于诏狱之中。
  如今几位阁臣在争吵的,便是大宋在谈判中明显在敷衍的问题。文淮作为孙承吉的忠实拥趸,此时自然主张继续和谈,而毛一荣却认为,大宋是在拖延时间,等大宋国内局势稳定下来后,便会再度对大梁出兵,不如夺得先机,先行出兵打它个措手不及。文淮这边也有反对的理由——大梁拿什么出兵?没兵没粮的,出兵就是去送死。
  阁臣中,支持毛一荣的有一个,叫金俨,现任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二人是主战派。支持文淮的有一个,叫李山,现任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二人是主和派。还有一位叫江怀古,国子监祭酒兼翰林学士,是中立派,谁问他意见都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魏云清在帘子后默不作声地听着几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物像孩子吵架一样吵得面红耳赤,一边听着曹军小声给她指点这几位阁臣的身份。听到那位金俨大人的介绍,她恍惚间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这人。
  当初她还在宫外的时候,就是听说这位户部尚书的千金想要跟晏如松结亲,当时她认为他是个心机boy,如今正脸一看,果真面相奸诈,不可小觑啊。
  因为对金俨的天然恶感,再加上文淮是主和派,孙大人也是主和派,而魏云清本身又讨厌战争,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她个人是倾向于主和的。
  但她自认为不懂军事,一开始也说好就是来旁听的,当然不会插嘴说什么,只是从几人的争吵过程来判断这几人的可靠程度——这才是她执意入驻内阁的真实目的,她连曹军都没透露。
  首先是次辅毛一荣。据曹军所说,毛一荣现在是礼部尚书,之前也当了几十年的礼部官员,对于礼仪非常重视刻板,在跟其余阁臣吵架时也是最克制的一位,明明已经被文淮的话气得面红耳赤,却依然摆着文官的风度,说话不急不躁,引经据典,强势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而另一边,文淮乃是熟读诗书之人,同样身为礼部官员的他,以礼部右侍郎之位居于毛一荣之下,在引用古语的本事上,却丝毫不输给毛一荣,单单看两人说话相斗,魏云清就只想说一句——说人话,可好?
  毛一荣有点像是刻板的教导主任,而文淮呢,却是一根筋的文青,两人半斤八两,不过因为文淮算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魏云清自然觉得他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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