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对于晋律来说,他给人面子从来不是看血缘和姓氏,京城之中姻亲关系错综复杂,所谓的亲戚只多不少,哪能都给好脸色。
  能力出众的得他高看一眼,性情相合的可以考虑是否为友,交情够深的那就算兄弟了,至于其他人,哪凉快哪里呆着去。
  就像对待顾家,以前没撕破脸皮时,晋律在看不上顾大老爷见面也能点个头,但在顾老太太逼死顾二太太之后,顾家就直接上了晋律心里的黑名单。
  你对我兄弟好,我兄弟敬着你,行,我给你个面子;你对我兄弟不好,我兄弟远着你,那就不管你姓甚名谁身份为何,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指望我给你做面子,做梦去吧。
  在顾诚之看来,楚老太爷在晋律面前倚老卖老纯粹是吃错药了,当时晋律没一巴掌扇过去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就以晋律和皇上的关系来说,日后肯定是平级承爵,一个亲王爵位妥妥的,到时候见了他还要先行国礼。
  “委曲求全”这四个字晋律只在皇上那里用过,就连简亲王这个亲爹都没有这个待遇,楚老太爷还是高看自己了。
  “活到这份上,不任性都对不起自己,他对皇位又没想法,八面玲珑才是愚蠢。”楚君逸笑道。
  顾诚之点了点头,皇上肯重用晋律就是因为他够忠心,哪怕他的人品有瑕,只要他能做到“忠”,那么皇上就敢用他。
  次日早朝,果然有御史弹劾晋律,皇上留中不发,过了几天便不了了之。
  马车停在济安侯府的仪门外,楚君逸下车后让薛湖和护卫在外面等着,自己则是去了楚老太太的院子。
  见到了楚君逸,楚老太太的反应甚是冷淡。
  两个人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楚老太太便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并且让心腹嬷嬷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见此情景,楚君逸也不卖关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祖母叫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自他进门,楚老太太便一直在观察他,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观察过这个孙子。明明是她嫡亲的孙子,但她对楚君逸的熟悉程度还赶不上门口的洒水丫头。
  屋中的气氛有些凝固,楚老太太沉着脸不说话,楚君逸神态自若的任她打量。
  半晌过后,楚老太太幽幽的说道:“倒是我看走了眼,错把雄鹰当成了麻雀。”
  “祖母谬赞了。”楚君逸微微垂首。
  “你和你老子可一点也不像。”楚老太太冷笑道:“要是老三,这时候应该很高兴的应下,并且笑着说我独具慧眼,哪里会像你这般。”
  楚君逸点头应道:“父亲会这样做,但我不会,我不是他。”
  楚老太太嘴角的冷笑瞬间消失殆尽,面无表情的看着楚君逸。
  楚君逸迎上了楚老太太的目光,气势上分毫不弱。
  最终,还是楚老太太最先移开了目光,她看向一旁的窗户,问道:“老太爷和老大做的那些事,是你让人送到我这里的吧?”虽说是疑问,但她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楚君逸静静的看着她,并没有出声回答。
  楚老太太冷笑一声,神情也渐渐变冷,“老三向来喜欢收集这些,记得他以前还跑来问过我:‘要是楚家被诛了九族该怎么办?’”
  楚君逸心下一惊,楚老太太的意思是她都知道?
  “老三自小就聪明,比他爹、他大哥二哥都聪明,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老三能为楚家谋一条活路,总归是件好事。”楚老太太说话时,神情带上了一丝恍惚,“我知道老三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我就将那些信件偷偷的放到老三能找到的地方……要是没有我,他哪能那么容易的发现那些信件?”
  “祖母将事情都推给了我父亲,然后就这样坐等结果?”楚君逸只觉心口处像是落下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坐等?你当我没有出力吗?不然就凭你爹那毛手毛脚的性子,早就被老太爷打死了。”楚老太太冷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觉得我知道了这些事就应该规劝老太爷是吧?但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一旦我将那些话说出了口,老太爷会是什么反应,别说你不知道!”
  楚君逸面无表情的听着,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疼痛不足以缓解他心中的郁结情绪。
  “老太爷最恨女人插嘴政事,我去劝他能得了好去?那老货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其实他就是只臭虫!”楚老太太恨恨的道:“还有那个昱亲王,当年争不过先帝,现在又来抢侄子的皇位,真亏他有这个脸面!这种人要是能登上皇位,那才是老天没眼,也就那几个蠢货相信他能成事!”
  “老三的确够努力,但他在努力也抵不过身后那几个拖后腿的。”说到这里,楚老太太眉宇之间浮现出一丝厌恶,“还有你娘,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这话果然不假。当初我就应该咬死了不让你娘进门,这样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楚君逸眼中迸发出锐利寒光,但那寒光稍纵即逝,只出现了一瞬便又隐匿了起来。
  即使那寒光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但楚老太太还是有注意到,不由冷笑:“我讨厌你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只是你娘,就连你我也不喜欢。”
  “祖母厌恶我也厌恶母亲,但您对父亲更有意见,对吗?”楚君逸抬眸看她,眼中满是寒意。
  楚老太太冷冷一笑,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为什么?”楚老太太对楚三老爷的恨意比对楚三太太和他更胜,这才是楚君逸最不解的地方。
  第164章 无解
  楚老太太不喜欢楚三太太,这一点只要是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
  她对楚君逸也很冷淡,只是那种厌恶是从楚三老爷过世之后才渐渐表露出来,而那时的楚君逸已经背上了妨碍子嗣的罪名,所以其他人并没有过多注意。
  要说对待楚君逸的态度由始至终没怎么变化的楚家人,可以算楚老太太一个。
  楚君逸记得楚老太太看他的眼神,冰冷中带着不喜和厌恶,从他幼时起一直到现在,几乎从未变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楚君逸也渐渐看明白了,楚老太太最恨的人不是楚三太太也不是他,而是楚三老爷。
  与其说楚老太太是在折腾儿媳妇,倒不如说她是利用儿媳妇来折腾儿子。
  楚君逸不否认楚老太太对楚三老爷很好,但在这个“很好”的背后,她的疼爱扭曲了。
  他不止一次看到过,楚老太太在面对楚三老爷的时候还是个疼爱儿子的好母亲,但等楚三老爷转过身去,那种疼爱的眼神扭曲得比她看到楚三太太时还要恐怖。
  记得楚三太太刚刚过世时,楚三老爷守灵守到失声痛哭,而躲在角落的楚君逸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楚老太太。
  他到现在都无法描述那时的心情,楚老太太看向灵位的目光冰冷漠然,但在看向楚三老爷时,那种扭曲的感情和极度的痛快让楚君逸心惊的同时也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她是恨着楚三老爷的。
  “我十月怀胎生下他,含辛茹苦的将他抚养长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他呢?他是怎么回报我的?!”楚老太太狰狞着面孔,眼中也带上了楚君逸熟悉的扭曲,“他的翅膀硬了,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非要去娶那个女人,甚至说服了老太爷去提亲,他根本就没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
  “唐氏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家世低微,哪里配得上老三,一个嫡出媳妇的家世竟然和庶出媳妇差不多,她竟然有脸嫁进来?!”楚三太太和楚四太太的家世差不多,就连父兄的官职品级也极其相似,楚老太太每每回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楚君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楚老太太对于这一点一直看不顺眼,但他没想到楚三太太都过世了那么久,楚老太太竟然还念念不忘。
  “唐氏进门之后,老三更是一门心思的扑在她的身上,何曾记得楚家的危机?!”楚老太太恨恨说道。
  楚君逸目光一冷,反驳道:“父亲从未忘记,他一直在为楚家寻找活路。”
  “为楚家?他是为了唐氏和你!我的好儿子不是为国而死,也不是为民而死,而是因为妻子离世伤心过度而死,我都没脸提这件事。”楚老太太冷笑道:“虽然我不知老三是怎么布置他的身后事,但我知道他肯定会为你打算,既然你接手了他的那些事,应该也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这就是我的好儿子!”
  楚君逸抿了抿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反驳,不管之前做过多少努力,在楚三老爷临终之时,的确是放弃了楚家,从而选择保他一人。
  作为被放弃的一方,楚老太太有理由怨恨楚三老爷。
  “唐氏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养的,我看不上她,她也不见得喜欢我。虽然你是我的孙子,但我的孙子又不止你一个。”楚老太太咬了咬牙,眼中的戾气又加重了几分,“我对老三比对老大老二都要好,因为我差点就失去了这个孩子,但他呢?!他的眼里只有你和唐氏,对他来说儿子和妻子都比我这个亲娘重要。你告诉我,这种儿子留着有什么用?!”
  吼出最后一句话时,楚老太太的情绪极为激动,手臂一扫便将身旁炕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扫到了地上。
  怒吼声伴随着茶壶茶杯破碎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屋中。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既是不想说话,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君逸低头瞥了一眼滚到脚边的茶壶残片,以及溅到下摆上的茶水痕迹,而后抬起头看向楚老太太。
  楚老太太别开了脸,正拿帕子擦拭着流出的泪水。
  她可以体谅楚三老爷在面对楚家境况时的无能为力,但她不能原谅楚三老爷万事都只为自己的妻儿着想。
  每次看到楚三老爷为楚三太太出头,她都恨不得抽死这个儿子,她和楚三老爷那么多年的母子情意竟然比不过唐氏那个女人。
  楚三老爷对待妻儿越是好,她心里就越是恨他。
  楚君逸有些明白楚老太太为何会这般,亲娘和老婆一起落水,你要先救哪一个?
  这个千古难题到了这里,楚老太太觉得楚三老爷会选择先救老婆,她认为这个儿子忘恩负义,所以才会恨他。
  这个问题注定无解,因为楚三老爷已经过世了,而他在世的时候并没有这个机会来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楚君逸来说,楚三老爷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
  但在楚老太太看来,他不是个好儿子。
  “记得母亲在世时,祖母曾让母亲立规矩,一立就是一天,生病了也不能回去休息,哪怕是晕厥了,只要醒过来就要接着到您跟前侍候。”楚君逸说完又加了一句:“您对四婶都没有这么苛刻过。”
  “我是她的婆婆,她侍候我是应该的。”楚老太太擦完眼泪将帕子收起,目光锐利的横切过来,“就算立了规矩又如何,老三心疼她,还不是软磨硬泡的求我免了她的规矩。”
  “的确,但婆婆折腾儿媳妇很容易,只要狠得下心,不到一年就能把人给折腾死。”楚君逸淡淡的道:“父亲说过,母亲刚进门的时候您让她抄经书祈福,白天到您跟前侍候,晚上回房抄经,睡觉的时间几乎没有,一个月里请了好几次大夫,但您还是不满意。”
  “那是她身子弱。”楚老太太冷笑道:“要是真死了倒好,我还能为老三求得高门贵女,对楚家对老三都是好事。”
  “您对我母亲不公。”楚君逸瞥了她一眼,接着道:“您对其他的儿媳妇都不错,唯独将我母亲往死里折腾,父亲当然看不过去。”
  “就凭她的家世,我凭什么要给她好脸色。”楚老太太冷哼道。
  “但凡您有个差不多,父亲都不会明着跟您作对,母亲也想做个好儿媳,可这个前提是您不要总想让母亲去死。”楚君逸勾了勾唇角,但眼中却不带一丝笑意,“所以说,这个问题无解。您越是针对母亲,父亲便越是维护她,因为父亲不想让母亲死,那就只能违逆您的意思。”
  闻言,楚老太太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婆婆让儿媳妇立规矩,这是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但婆婆想把人给折腾死,还是有些过了。
  楚三太太进门时也想做个好妻子,体贴丈夫,孝敬公婆,可惜楚老太太想要的不是她的孝顺,而是她的命。
  楚三老爷知道楚老太太看不上这门亲事,但她对待两位嫂子的态度还算不错,所以他也没想过亲娘会把他的妻子往死里折腾。
  等到发现的时候自然要出面阻止,而楚老太太也因此恨上了他。
  在楚三老爷的严防死守之下,楚三太太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楚老太太时不时的抽风行为也是踩着儿媳妇在跟儿子打擂台。
  不过,楚君逸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会和楚老太太坐在这里讨论起以前的事情。
  楚三太太的死和楚老太太没什么关系,而她再恨楚三老爷也不会想让儿子去死,因为楚三老爷过世时,楚老太太表现出的伤痛并非作伪。
  “楚家的事……不知祖母有何想法?是任由祖父和大伯父折腾,还是最后搏一把?”死者已矣,楚君逸也不想多提,只是问起了这个问题。
  “搏?怎么搏?老太爷将整个楚家都搭了进去,老三到死都没能想出办法来,你当你能有办法?”楚老太太嘲讽道。
  楚君逸挑了挑眉,问道:“祖母是觉得楚家没救了?”
  “不然呢?”楚老太太瞪了他一眼。
  楚君逸缓声说道:“记得当初分家之时,祖母将自己的嫁妆和体己都分了出去。还有二伯父,以他的为人不可能那么干脆的离开侯府,楚家的情况应该是祖母告诉他的吧?”
  昱亲王的事情瞒得很严,按理说楚二老爷不应该知道这件事,但楚老太太知道的话很可能会告知给儿子,能保一个是一个,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努力过了。
  楚老太太冷笑不语。
  见她如此,楚君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楚老太太想要保住儿孙,但楚老太爷不停的在拖后腿,想来她对楚老太爷的怨恨不止是因为白姨娘,还有楚老太爷将整个楚家都拖下水的行为。
  那些年她不停的作,大概也有发泄的意思,楚家已经没救了,事发之后谁都救不了他们。绝望一直充斥着她的内心,但她又不能将事情说出去,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让她异常难受,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别想好过。
  难怪楚老太太对待楚家子嗣问题的态度那么诡异,有的时候急得不行,但有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在乎。
  一旦楚家定罪,十岁以上男丁尽数问斩,幼童和女眷入官奴籍,下场自不必说,与其到时伤心,那还不如不生。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昱亲王还没有谋反的意思,楚老太太心里也升起了希望,或许真能让楚家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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