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这种感觉真的很暖,让他一瞬间拥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让他一瞬间想再做一次挣扎……
  “姑娘,谢谢你照顾了我那么多天,谢谢你最终都没有嫌弃我这样一个废人,谢谢你在我手心里反反复复写的那句话……”
  他轻轻说着,微微抬起眼睑,声音带着不同于往日虚弱颓废的坚定和决心:“不要放弃,要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治好自己,不再继续一蹶不振下去。”
  没想到云璟竟对自己敞开了心怀,说出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语,穆九昭的眼眶微微一湿,千言万语都化为了那最简单的一句话。
  “能,一定能,一定会治好的。”
  眼前的女子依旧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当她一笔一划的字迹在手心里痒痒地浮现时,云璟那颗本该冰冷的心竟不知不觉地柔软了起来。
  他微微睁大着眼膛,前方依旧是一片漆黑,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团温暖的光亮。那个光团是那么暖,那么亮,引得他浑身冰凉疼痛的身躯浮现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暖意,令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靠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环抱住。
  刘太医说他只有四成机会全部治愈,但这一刻,他却有了一种莫名的信心,自己一定会全部康复,一定能活着离开公主府!
  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哪怕苦苦挣扎,拼得头破血流,他都要努力地争取一番,不让自己的未来后悔。
  这样坚定的振作起来后,云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是个姑娘家男女授受不亲,自己突然相拥的动作实在是太唐突佳人了,连忙脸色通红尴尬缩回了手,神情歉意不自然地扭来扭去。
  “对不起,冒犯姑娘了,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被云璟这么一抱,穆九昭只是呆滞了一会就迅速恢复了常态。身为医者的她,倒不会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扭捏什么,反而只是单纯地把云璟当作病人,一个需要她细心照顾身心的病人。
  病人是没有男女之分,而她现在满心欢心的是,云璟愿意亲近自己,愿意跟自己说话。只要她再稍加努力,云璟一定能放下心中的芥蒂,解开缠绕在他心头的仇怨和心病。
  这对于康复治疗来说,绝对是大大的有利。
  “没事,我帮公子穿衣。”
  瞧见云璟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亵衣,穆九昭深深地担心,他这副虚弱的小身板会不会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忙取下了衣架上的外袍,细心地为他整理着凌乱的亵衣,准备帮他穿戴起衣物。
  察觉到对方似乎并不生气,云璟在心底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在那个丫鬟暖暖的身子靠过来时,他竟不觉得反感,反而有股温暖的感动。但很快,他又怕对方认为自己是个彻底的废人,连忙抬起头,向着那人的方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姑娘,从今天起,我想一切事情都学着自己来,还望有困难的时候,姑娘能在旁帮衬我一番。”
  “好。”
  掌心上软软的字迹再度让云璟全身温暖,他轻轻地揪紧对方递来的外袍,深呼了一小口气,才侧着脸低声问道:“多谢姑娘,还不知姑娘的名讳,日后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他的语气虽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但那一板一眼的神情却是极度的认真,显然连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要知道一个丫鬟的名字,这么唐突冒昧地就问出了口。
  没想到云璟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穆九昭原本带笑的神情肃然一僵,嘴角溢出一抹说不出的苦涩。
  她就是那个荒淫残暴、嗜血残忍的变态长公主秦娆啊!这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就连声音都不敢在他身前发出一声,一直苦逼地伪装着哑女。
  许久等不到穆九昭的任何回应,云璟心里忍不住有些空落落的失望,心口那道微微愈合的血口又忍不住多了几道难受的刀痕,原本清冷的声音更是低沉笨拙地解释道:“是我鲁莽了……”
  穆九昭怕他刚刚敞开的心怀又再次缩回,连忙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写了一个“九”字。
  她的名字是穆九昭,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实存在,知道她的名字。
  而此刻,云璟既然误会她是长公主府里的丫鬟,那她不如在他面前用回自己的名字。
  只是丫鬟是没有姓的,所以穆九昭没有写“穆”字,而秦娆是昭阳长公主,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府上丫鬟的名字有一个“昭”字,所以她才在犹豫后,写了一个“九”字,她的小名阿九。
  软软的手指在手心落下,云璟却有些迷茫地轻睁着眼,一双涣散的目光愣愣地望着掌心里还未散去的热度。
  这些年,他博览全书都未见过只有两个笔画的字,说是边旁部首还差不多,一时间他有些吃不准是对方没写完,还是自己没有辨别清楚……所以茫茫然地发起了呆。
  见云璟一脸困惑无措,穆九昭才尴尬地想起,她一时心急竟写了简体字。
  半响没感觉对方的动静,云璟正要出口相问时,对方却再度在他手心里写起了字。
  一笔一画,那人写得很轻柔,他顺着笔画慢慢地念了出来:“阿……玖……”
  九在古代的繁体字是玖,所以穆九昭在云璟手心里认真写的正是“阿玖”二字。
  “阿玖……”
  感受着手心里渐渐消散的温度,云璟低着头轻轻地呢喃着一遍,那双往日冷漠死气的凤眸更是微微弯起,带着点点心满意足的舒悦。
  “阿玖姑娘,谢谢你。”
  他轻声说着,一向清冷淡然的声音温润低醇,恍如清泉流泻,悦耳动听。
  这一声真诚慎重的阿玖姑娘,随着清风缓缓地飘入穆九昭的耳中,她只觉得心头一苏,仿佛有只小爪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挠着她的心。
  而当她抬起头,看到云璟微微展露的笑容时,目光更是呆滞的一怔。
  眼前这位一向死气沉沉的大病患竟笑如三月春风拂面,而那一向苍白的病容竟在清晨暖阳的沐浴下温润俊逸,美若冠玉,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明辉。
  穆九昭的心扑通地狂跳了一下,心里默默感慨,没想到这座不苟言笑的大冰山笑起来,竟这么的好看。那徐徐绽放的笑容,宛若暖风里盛开的清莲,泛起柔柔的涟漪。而一颦一笑,敛眸抬眼,皆是勾魂慑魄的大杀器啊……
  就在穆九昭被眼前的美色所诱,呼吸微微呆滞时,云璟已经默默地开始穿起了外袍。他脸上的笑容虽是昙花一现,但微微勾起的嘴角却能显示他此刻的好心情。
  只是,他刚套上一个袖管时,自己的手心再度被人拉起,那软软的指尖一笔一画地在他的掌心里缓缓地书写了一个字:“反。”
  云璟动作一僵,神色尴尬地将外袍反了过来。
  这一刻,他虽是装作一脸淡定,但反过来发现更加茫然后,顿时一副手足无措的笨拙。
  “阿玖姑娘,哪里……才是正面?”刚夸下海口要自力更生的云璟,瞬间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大废柴。
  其实,云璟不是正反穿反,而是左右穿反。
  穆九昭见状有些哭笑不得,立刻扶着他的肩,伸手帮他对准了袖口。半晌,她又见云璟失落地拉耸着脑袋,生怕他难得鼓起的自信心受挫,于是鼓励地写道:“慢慢来。”
  云璟好似被她的话震到了心坎,心头忍不住一暖,只觉得眼前这个姑娘真是温柔善良。
  只可惜这般心灵美的姑娘,却是身患口疾,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秦娆折磨得如此。
  云璟会如此误解是因为长公主府里有着不少干粗活的哑丫鬟,以前囚禁云璟的时候,秦娆怕秘密泄露,就是让聋哑的丫鬟照顾他。这些丫鬟有些是天生聋哑被崔嬷嬷买进,有些则是惹怒了秦娆,被生生地毒哑。
  在穆九昭的默默指点和配合下,云璟慢吞吞却十分顺利地完成了穿衣穿裤,洗漱洗脸等各项起床步骤。用药时,虽会不慎将药汤洒下,但喝了几口后,也很快就适应了下来,而且那悠然自得的动作看得穆九昭愣愣的,直觉得云璟的画风完全变了一个样!
  就连原本垂头丧气前来打个过场的刘太医,都在望见云璟一脸坚定认真的神情时,目瞪口呆了起来。
  27|20.
  “刘太医,这段时间让您费心费力,是云璟之过。这次,多亏了您和阿玖姑娘在旁悉心照顾,才让云璟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
  寒暄了几句,云璟拱了拱手,朝刘太医恭敬地作了一个揖,诚恳的语气透着一股强烈的坚定:“现在的我虽已落魄成为秦娆的禁脔,但心里并不甘心。还望刘太医能助我重见光明,助我再度站立,无论成不成功,无论有没有奇迹,云璟都愿一试,无怨无悔。”
  重拾信心的云璟已经不再是那个病怏怏又无比颓废的自闭症患者,他容貌清润,声音磁性动听,举手投足间都说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华贵之感。
  穆九昭觉得,若是他双目复明,定会更加的君子如玉,灼灼芳华。
  听闻云璟愿意配合治疗,刘太医心口的一块大石宽心地落了地,然而,在瞥见他口中的那位一直鼓励他坚强的阿玖姑娘时,刚松下的那颗心又被死死地揪紧了起来,害他几乎忘去了呼吸。
  竟、竟是长公主殿下!
  穆九昭怕他穿帮,立刻传音入密,朝他警告嘱咐了几句,示意他不可废话。
  刘太医大汗淋漓,连忙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惶恐地扶起了云璟的双手:“云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救死扶伤本就是下官的职责,更何况晋安王当年对下官有救命之恩,对于公子的伤势,下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而现在,公子既然已经想通,下官定幸不辱命,尽全力医治好公子。”
  看不见他们互动的云璟,在心中细细思量着刘太医的可信度。
  许久,在刘太医给他把脉后,他才犹豫了一番,询问出这些天他一直忧心却不敢想问的事情:“刘太医,不知您可否知晓些关于晋安王府的消息?我受困于长公主府内多日,与外界完全隔离,现在特别担忧他们的处境,不知秦子靖和秦娆准备如何论处晋安王府……父王忠心耿耿一生,从未想过叛国,显然是被冤枉的……”
  云璟一字一句艰难吐出,心几乎是在说完这一整句话时紧紧地缩成了一个团。他怕王府已经灭亡,父自己刚鼓起的勇气会被这残酷的真相打得七零八落。
  偷偷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主,刘太医心里简直是乱马奔腾。直到长公主并未任何警告和阻止之意,他才苦着脸,欲言又止地说道:“长公主向陛下提议了十日之约,明日就是第十日,只要晋安王出面澄清……”
  大致说了一下当日长公主的请求,本是意欲在云璟面前美言长公主几句,毕竟长公主在旁边虎视眈眈着,谁知云璟冷笑一声,嘲弄地打断了刘太医的话语:“父王在民间素有美誉,若是直接定罪,定会引起朝堂和民间不满。秦娆走这么一招,倒是让父王骑虎难下,死路一条。想必在父王会出现的地方,他们早已重兵把守,来场瓮中捉鳖。若是父王不出现,亦或者一时冲动救人,这通敌卖国的反叛之罪更能名正言顺地扣下。”
  被秦娆囚禁的那几日,云璟其实心中有过思忖,这出证据确凿的通敌叛国很有可能是秦子靖和秦娆的诬陷。但那段时间他虽与秦娆虚与委蛇,却完全没有找出任何栽赃嫁祸的证据,甚至逃跑时还被秦娆当场发现,残忍地断去了双腿。
  他也曾想过秦娆对晋安王府动手,是因为当年自己拒绝了她的说亲,在众人面前驳去了她的面子,以至于秦娆化爱意为悲愤,心怀恨意地要让整个晋安王府陪葬。
  但如今他已被囚禁,秦娆还在步步紧逼,可见他们的最终目标并非自己,而是父王。
  云璟的呼吸一窒,片刻才敛下神色,慎重地开口:“刘太医,日后若有任何晋安王府的消息,还望您能尽快通知于我。云璟,万谢不辞,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刘太医瞅了瞅长公主不敢多言,直到穆九昭朝他点了点头,他才顺着她的吩咐,诚恳地回道:“下官会努力打探消息,还请公子平日里多注意点身体,多爱惜些自己。”
  既然下定决心振作,云璟毅然决定,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可再轻言放弃自己的生命。无论未来有多少苦难,都只当是锻炼自己意志的磨练。他要克服,必须要全部克服,这样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才可报昔日之仇。
  哪怕日后他真的站不起来,他也绝不能束手就擒,一定要尽最大的可能性让自己活着逃出公主府。如若不然,也至少要拉着秦娆陪葬。
  短短几瞬,云璟已经考虑好了数十种方案。这样默默地做好决定后,他心里不禁想到了这些天日日夜夜照顾他的阿玖姑娘,一些话在不知不觉间竟脱口而出:“刘太医,还请您给阿玖姑娘诊诊脉。”
  云璟关忧的话语轻轻飘来,一直静默的穆九昭冷不丁心中一颤。她忙望向了云璟,却见他双眉拧成了疙瘩,一向冷然的神情竟隐隐露着认真恳切之色,一向淡漠的嗓音竟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她身患口疾,不能言语,不知可有治愈的希望?”
  “云公子,她……!”
  察觉到刘太医气息不稳,几次欲言又止,云璟以为他不信任长公主府里的丫鬟,对这位阿玖姑娘十分提防抵触,不愿出手帮她治病。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接纳一名丫鬟,让她如此亲近地靠近自己,但现在——
  抬头看了看身侧的穆九昭,虽仍是什么都看不见,但云璟却觉得,自己在集中精神的时候,能辨别出对方站在哪个方位,仿佛这么一望,能将她看在眼里。
  而感觉她就在身边时,他的心里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股温暖的放松感。
  ——不要放弃,要活下去。
  她助他康复,唤醒他再度坚强的意志,他也想让她恢复健康。
  “在我自甘堕落的时候,只有阿玖姑娘衣不解带地细心照顾我。她从不鄙视我的残疾之身,也从不嫌弃我身上狰狞恶心的伤口,一直努力努力地劝我振作,劝我不要放弃。这样的一份心意,云璟无以为报,还望刘太医能帮忙治好她的口疾。我相信,阿玖姑娘和公主府里的其他丫鬟不同,她心存善意,是不会加害于我的。”
  听云璟坚定的语气,似乎信任长公主多于信任自己,刘太医一口老血差点吐出。
  他弄不清长公主究竟是什么心思,为何要在云璟面前假扮一个哑丫鬟,难道准备以这种怀柔方式博取云公子的欢心?只是长公主故意装哑,云璟又让他去治疗,这究竟怎么治啊!
  “有劳刘太医了。”云璟再度诚恳地请求,那头低垂到几乎贴在了胸前,让人实在不忍拒绝,同时也让穆九昭心里产生了愧疚的情绪。
  在云璟三番四次的请求下,刘太医被迫装着样子给穆九昭诊脉。
  穆九昭趁机咿咿呀呀地叫了几声,断断续续的破碎嗓音低哑沉闷,听上去真像是不能说话似的。
  大部分的哑巴,都是又聋又哑,后天性聋哑由于耳聋使得自己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导致无法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对不对,进而逐渐丧失说话的能力。先天性耳聋更为严重,因为无法听到声音而丧失学习语言的能力导致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来。
  所以穆九昭不能装作天生聋哑,只好斟酌了番,让刘太医配合自己给出了一个不让云璟怀疑的身世和理由。
  这位长公主府里的阿玖丫鬟曾是官家千金,因为家道中落被迫落入了奴籍,后被崔嬷嬷买进了公主府,成为了长公主的奴婢。秦娆每顿饭都要求奴婢试菜,而她三个月前不幸在试菜时中了毒,导致喉咙灼烧疼痛,丧失了基本言语的能力,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破碎声音。
  这一番解释滴水不漏,正巧能掩盖她一个哑丫鬟为何会字,也让她有了默默帮助云璟康复的理由。
  她更让刘太医给出了伤势拖延太久,短暂时间内不可痊愈的谎话。
  云璟闻此,神色微微有些黯然,似乎努力地想把那晚朦朦胧胧,有些干涩又有些支离破碎的摇篮曲和每晚梦境里那隐隐约约舒缓安神的天籁划为等号。
  但他可能,是太思念母亲了。
  思及此,云璟侧过头,对着他以为在黯然的穆九昭柔声宽慰:“阿玖姑娘,你的病只是短时间内不可痊愈,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至于秦娆……”想起秦娆的确很喜欢在膳食上铺张,每日都会让十几名端菜丫鬟一一试菜,云璟不禁厌恶地蹙了蹙眉,语气冷冽地嘲讽道,“她多行不义必自毙,才会遭人记恨下毒。若是有一日真被毒死,倒也是为民除害。”
  被点到名的穆九昭狠狠地打了一个颤,她虽是让丫鬟不要在膳食上铺张浪费,但在试菜上,她却没有取消秦娆定下的这个规矩,因为她真怕想让秦娆死的人太多,自己有朝一日真被莫名其妙地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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