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4节

  “哎呀春妮子,这么早去洗衣做甚?水冷!”
  “没事没事,早上水干净!”
  “哎哎菊花,今儿的菜是剥壳的,不用洗!”
  “剥壳的也得洗洗呀,不然指甲该脏了!”
  “二丫,昨晚刚洗干净的衣裳,你怎么又拿去下水了!”
  “哎呀是吗我忘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
  各家的追喊声响成一片,却挡不住少女们的脚步,各家的姆妈们拗不过追不上,只得靠着门扉,看着那杨家大院的围墙,愤愤呸一声,“都是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少年郎,勾得满村丫头都失了魂!”
  清溪边,早早一大排姑娘们占据了最好地形,莺声燕语,叽叽喳喳,笑容满载春光,在少女们的正中,露出一角黑色麻衣,那人似乎是在洗菜,蹲在一方青石上,高高卷着袖子,不断有少女一边洗衣,一边偷偷瞄他修长的手指和精致的腕骨。
  一条银白肥美的鱼在那男子手掌中翻飞,片刻间里外干净鳞片刮除,手势极其利索,他似乎脾气极好,一边干活,一边在和姑娘们笑语。
  “要说大户人家的吃法,可不仅仅是鸡鸭鱼肉,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如那青蛙吧,”他指指水底,“大户人家只吃蛙肚一片,以猪油麻油爆炒,鲜脆可口,数十只青蛙不过够炒一碟,还有种吃法,叫泡蛙。大缸里放好盐水和各种作料,放上木条,再放入活青蛙,青蛙不肯跳入盐水,自然得攀附在木条上。然后封死缸口,过上几个月再打开,青蛙早已干死在木条上,再取出蒸食,据说滋味鲜美五味俱全……”
  少女们哗然惊呼,露出“好残忍啊”的表情,眼睛却闪着光芒,也不知道是为这残忍吃法,还是那说故事人的美貌。
  喧哗声飞入深宅大院,院中一些来来去去的女子,也在翘首看着那个方向。
  在大院最深处,有座最高的楼,原本只是用来守望的望楼,贵客来后,因为喜欢这里风物旷朗,干脆改成了住处。
  此时,白衣女子长裙委地,正在楼高处。
  她窗前一抹蓝天,几丝浮云,浮云尽头,是雪山皑皑的白顶。
  她的目光,正落在那山顶上,几分憎恶,几分不甘,几分怒火和几分阴冷。
  那是她荣盛之地,也是她的耻辱之地,一年前她满载着夺回王权的希望走下那雪山,虽然达成愿望,却未能长久将帝歌占据,甚至被一个毛头小子追出了数千里,好不容易狼狈回到雪山,不防却遭遇了另一场措手不及的意外。
  她的目光从雪山上缓缓收回,落在了小溪边,那边人头攒动,但是不用看,也知道,人群最中央,是那个最受欢迎的男子耶律祁。
  想到这人,她目光禁不住沉了沉,几分复杂的眼神。
  掳获耶律祁之后,她看上他根骨,本想拿来研制药人,现有的那些“人”,有特长无灵智,她一直想要成就一个保持灵智,却又绝对忠诚于她,且拥有无限特殊能力的人,作为她的异人军的统领大将,这个人近在眼前,然而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到现在还没实现。
  最初的时候,是被裴枢追得太紧,没有时间下手,再然后是回到雪山后发生了异变,危急关头,竟然还是耶律祁最先发现不对,提醒了她,她才逃得一劫,经此一事,想要改造他的想法,自然便搁置了一阵子。几番迁移后在这小村隐居,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夺回雪山权柄,以及夺回帝歌王位,后者的成全,需要前者的力量,于是那种“改造这个人,成就绝世高手”的想法,再次隐隐冒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远处耶律祁乌黑的发顶掠过,看见那清溪边柳荫下,隐隐约约还有不少白色衣角,眼色不禁更冷。
  当她动了这个想法后,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的人,尤其雪山的女弟子们,竟然有意无意地,都在护着耶律祁,连她的贴身侍女也如此。
  仔细一想也不奇怪,耶律祁俊美风流,性情柔和,待人体贴,还烧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利落杂务,这些雪山高弟,在雪山高高在上惯了,都不善庶务,下山后诸事不能,显出很多笨拙来,多亏了耶律祁,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通,如此人才,又如此能干,怨不得这些原本眼高于顶的仙女们,也一个个悄悄萌动了春心。
  许平然细细的眉,不知不觉轻轻拢起。
  少女春心!
  天知道她最厌恶这种最多余的东西!
  女人发了春,行事多犯蠢!
  她又扫了眼底下,那些躲躲藏藏的白色裙裾,高洁的颜色,遮不住那些粉色的绮思。
  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落在窗棂,“咔。”一声微响,木窗缺失了半边,木屑腾起便转瞬不见。
  许平然的眼色,已经如远处雪山一般冰冷。
  不。
  这个耶律祁,不能再留!
  否则迟早出事!
  ……
  清溪边,耶律祁将刚洗好的一条鱼抛进篮子里,状似无意地侧身,看了远处那高楼一眼。
  隔这么远,他觉得依旧能感觉到那女人,阴冷的目光。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
  她快要耐不住了吧?
  这一年多里,他有机会走,却最终留了下来,就在等这个女人,什么时候耐不住。
  身边少女忽然一哄而散,他抬起头,就看见远处有人,扛着个巨大的盆走来,那些少女看见那个人,如同见了鬼一般,急忙提起裙子,从他身边逃走。
  那人走近,才能看出她也是个女子,偏偏头上顶着的木盆,比她两个还大。
  她走到上流,砰一声放下盆,盆里的野物哗啦一下倒出来,野羊野兔狍子獐子野鸡……一大堆,都是新鲜未清洗的,血水顿时从上流哗啦啦流下来,将半条溪水染红。
  这行为很嚣张霸道,偏偏少女们一个都不敢开口,都悄悄地,同情地对耶律祁做个手势,赶紧离开。
  耶律祁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现在这溪水已经用不成了,整座小村都知道,当这位来洗她的野物,全村人都别想用水。
  一只野鸡顺水流下,耶律祁盯着那野鸡,似乎在考虑是捡好呢还是不理会好,昨天他捡起来打算还给对方,结果被人家诬赖想偷东西。
  想了一会,他决定还是当看不见好了。
  野鸡顺水而下,那头,那女子一眼看见,大骂:“你死人啊!看见我东西丢了都不帮忙捡,要你好手好脚何用?待我来打断一只!”
  她怒气冲冲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住了耶律祁鼻子,脚踩一堆死兽,裙染半截鲜血,日光下威风凛凛如女霸王。
  阳光打在她蒙了半边眼罩的脸上,那面容,却是清秀的。
  耶律询如。
  ☆、第十八章 各有花招
  耶律祁只好将野鸡拎起来,给她送过去,耶律询如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来,“走开!一身脂粉臭!”
  耶律祁笑笑,不以为杵地走开,雪山女弟子们都在暗处看着,没人接近,她们觉得和这样的粗俗女子计较,太失身份。
  当然她们不会承认,这女子表现出来的力大无穷和作风泼悍,其实让她们也心生顾忌。
  至于这村中村姑,更加不敢和耶律询如对上,早先倒也有人试图让她收敛气焰,可当耶律询如将那家的屋顶一口气掀了之后,就再没人有这个念头了。
  耶律祁拎着洗好的菜往回走,一路上有雪山弟子接着,没人看见,他在拎起篮子那一刻,掌心里一枚小小的蜡丸,进入了袖子中。
  随即他进厨房里煎炒烹炸,耶律祁亲手做的美食自然只能由夫人享用,但耶律祁素来是个会做人的,总会多下些料,给那些弟子们也分点羹,雪山讲究清修寡欲,吃惯寡淡食物的弟子们,早已拜倒在美食高手的长袍之下。
  一个素衣女子等在厨房门口,远远避着油烟气,耶律祁端出菜来,她上前接了,耶律祁笑着指了指火上一个小砂锅,悄声道:“等会再来一趟。”
  那女子会心抿嘴一笑,瞟他一眼,低低道:“半个时辰后吧。”
  耶律祁看着她袅袅婷婷去给许平然送午饭,在几个弟子监视下慢慢向自己住处走,心中慢慢盘算着。
  素衣女子是许平然的关门弟子,也是她的贴身侍女,虽说许平然是个不好接近的主,但跟在她身边久了,总会有意无意透露出点信息来。
  最近他总给这丫头开小灶,让她伺候完许平然后过来拿吃的,前几次都是午饭后一个时辰,她才能过来,如今倒是提前了。
  这意味着,许平然练功的时间也在提前。
  到了雪山宗主夫人这样的修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固定成规矩,不该也没有必要随意改动,一旦出现改动,那就是自身有了变化。
  或者她开始练一门新的,更强大的武功。或者她在疗伤。
  许平然在回雪山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他们不知内情的战斗,结果如何,当时谁也看不出来,但如今瞧着,似乎隔了这么久,还是有后遗症在。
  耶律祁开门进了自己屋,唇边一抹浅浅微笑。
  他也上床练功,没有放下帐子,因为他知道,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有机关,看似是墙,实则是镜,有人在那里监视,可以看见他在屋子里的一切动作,一旦他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行为,立即就会有人进来。
  他如常打坐,双手交叠,掌心向上,眼光下垂,看上去正在调理内息。
  蜡丸慢慢融化,包裹的纸条无声无息落在掌心,耶律祁一动不动。
  “老妖婆夜半出门猎杀活物饮生血,并似乎在寻找异兽。”
  他衣袖一垂,纸条在掌心无声无息湮灭。
  许平然,似乎已经急躁了呢,到底在练什么功呢?还有找异兽做什么?
  他看见过许平然带的那些怪物,都关在地窖里,看上去非人非兽,活得也猪狗不如,很明显是人和兽的结合体,天知道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门,做起事来竟然也这么下作。
  现在还找异兽做什么呢?耶律祁估计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姐姐这话就是催促,再呆下去就有危险。
  但是他不想走。
  许平然必将对景横波不利,他希望能将这生平大敌,了解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可惜这女人一直太警惕,呆了这么久,他只能自保,从外围零散消息中推断出一点结论,却无法靠近她,更不要说得她信任。
  不仅是他,就算是她贴身侍女,关门弟子,一样不能靠近她,那女人是山巅的风,只在清冷空寂处独自游弋。
  他还有个希望,就是彻底治好询如,靠近天门,总归机会会大些吧?
  半个时辰后,许平然的关门弟子兼贴身侍女素年,过来吃她的小灶,耶律祁亲自将小砂锅递到她手中,那女子浅浅一笑。
  两人靠得很近,耶律祁笑容和煦,日光明艳,却不及他眸子乌黑灿美,看得人心颤。
  素年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去,忽听耶律祁道:“别动。”抬手掠过她的发鬓。
  素年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下意识要避让,又有些舍不得,脸上光彩滟滟,似霞似粉。
  “有只小虫。”耶律祁含笑将手掌摊在她面前,素年的目光,直直落在那雪白如玉的掌心,哪里看的见那虫子,嘴里含含糊糊应着,也不知在说什么。
  耶律祁倒是很快退了回去,树荫里已经有目光射了过来。
  素年提着小砂锅,恋恋不舍地走了,飘荡的裙角,沾染着蹄筋的香气。
  那蹄筋小火慢熬,十分地粘,并且很难洗清爽,相信她今天吃完之后,袖角掌缘,一定会有点发粘。
  耶律祁退回自己屋子,在关门那一霎,看了一下自己指甲。
  指甲里,沾染上了刚才素年发鬓的一点东西,微呈粉红色的粉末。
  昨天他请她吃的是玉胶饮,关照她一定要趁热喝,喝完可以用那胶皮敷脸,滋润养颜。天门不重享受,生活清苦,年轻姑娘都没有什么脂粉,但年轻姑娘哪有不爱美的?他打赌她一定会用,而这丫头脸颊微肥,为了遮掩缺陷,向来留偏分很长的刘海,这种发型很有些碍事,在低头干活时很容易沾染上各种物质。
  胶皮也是很黏的,一定会沾上刘海。而昨天不是素年洗头的日子。
  耶律祁将指甲里的粉末小心地刮下来,用纸包包好,塞在门板缝隙里。他动作很快,因为知道一进门就进入了监控区域,在门外也被监视,只有在进门这一霎,监视的人才会放松警惕,当然,也不能停留过久,否则又会引起怀疑。
  到了晚上,素年伺候完许平然,抽空来还小砂锅,耶律祁拿了砂锅并不急着和她告别,还陪她在院子隐蔽处转了转,素年脸上的笑意,因此更深几分。
  夜间光线不明,两人又在隐蔽处散步,素年忽然绊到石子,身子一倾,耶律祁急忙来扶,素年的手正巧落在了他手背,两人都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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