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周文嘉侧身不给他看,却叫这边的凝珠看了个正着,嘿嘿笑道:“是地瓜!”
  “就你眼睛尖。”周文嘉轻轻弹了凝珠脑袋一下,拿起钩子拨拨炭火,将两个少年拳头大小的偏长的地瓜埋了进去,“一会儿就熟了,咱们分着吃。我自己吃一个,表妹跟阿凝分一个,如何?”
  故意一本正经地询问含珠姐妹,没有看阿洵。
  阿洵着急了,“我也要吃地瓜!”
  “给你吃,嘉表哥逗你玩的。”含珠摸摸小家伙脑袋,柔声哄道。
  阿洵满意地笑了。
  周文嘉看着眼前温柔浅笑的姑娘,入了神。
  刚刚那种情形,换成以前的表妹,她一定会瞪他,不许他欺负弟弟,现在的表妹,温柔似水,没有描眉涂唇,但那细长的竹叶眉更清新了,樱桃唇自然娇艳,红的正好,不会太重,一看就是打扮过的,与表妹的年纪不符。
  最不同的是表妹的眼睛,像是一泓粼粼秋水,娴静又不失灵动。
  察觉少年目不转睛的凝视,含珠垂眸,闲聊般问他:“嘉表哥今日不用读书?”
  她什么都不说,一味回避,反而更让他惦记,她坦荡荡与他相处,他总有一日会明白。
  周文嘉咳了咳,挠挠脑袋道:“下大雪,先生放了几日假,等雪停了再上课。”
  一看就在撒谎,含珠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周文嘉不大习惯这样干坐,捏捏阿洵小胖脸,“地瓜等会儿才熟,我去堆雪人,阿洵去不去?”
  阿洵眼睛一亮,仰头看姐姐。
  他太小,含珠不放心让他去雪地里走,就道:“我抱阿洵在门口看嘉表哥堆雪人,等阿洵长大了再跟嘉表哥一起堆,好不好?”
  阿洵嘟嘴,不想拒绝姐姐,也不想待在屋里。
  含珠又道:“阿洵听姐姐的话,一会儿姐姐让阿洵多吃几口地瓜。”
  阿洵登时笑了,瞅着炭炉道:“好!”
  凝珠是小姑娘,更不能碰那等冷冰冰的东西,含珠照样不许,于是周文嘉只好自己去院子里忙活,不过有她披着青色狐毛斗篷站在门口看他,雪白狐毛映衬下俏脸如白里透粉的桃花,周文嘉浑身就充满了劲儿。母亲说得对,表妹能醒过来,他该知足才是。
  他的雪人渐渐有了样子,堂屋里也飘满了烤地瓜的香气,最寻常的吃食,大户人家都不屑摆上饭桌的,这会儿却香得让人犯馋,连黑黑壮壮都围着炭炉转了起来,小爪子试探着要去碰炭炉,被如意笑着赶走。
  “姐姐,我饿了!”阿洵馋得真流口水了。
  含珠就让他喊周文嘉过来。
  周文嘉已经滚好了雪人脑袋,这会儿正在拍雪人身子,听到阿洵嚷嚷要吃地瓜了,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朗声道:“好,咱们先吃东西,吃完了再继续堆!”言罢三两步跑到房檐下,跺跺脚,进屋前在门口的毡毯上来回擦擦靴子底下,这才进来帮她们挖地瓜。
  两个地瓜外面焦黑一片,周文嘉放在干净的粗布上滚了又滚,不是那么烫手了,才吸着气捡起一个地瓜掰成两半,金黄色的地瓜肉一露出来,别说阿洵凝珠两个小馋鬼,含珠都悄悄咽了咽口水。
  如意端着碟子伺候在旁边,周文嘉剥得差不多了,用力一捏最后那点皮,地瓜就整个掉在了碟子里。含珠凝珠一人分了半个,剩下那个,周文嘉也分成两半,先把一半剥好,递给含珠:“表妹跟阿洵一起吃,多分你点。”
  眼里有着期待和不安,怕她不要。
  阿洵想吃,高兴地把姐姐托着的碟子往那边推,要接。
  含珠拿他没办法,接了。
  周文嘉眼里多了光彩,憨笑两声,也开始吃。他没姑娘们那么秀气,直接抓着地瓜啃,嘴角碰到残留的地瓜皮,黑了一块儿。
  阿洵咯咯笑,冷不丁被周文嘉在脸上按了个儿手印,周文嘉还故意逗他:“阿洵真黑,真丑!四喜快拿镜子来给阿洵照照!”
  阿洵最怕丑了,急得问姐姐:“丑吗?”
  含珠忍笑摇头:“一点都不丑。”继续用银勺舀地瓜喂他,暂且没有帮阿洵擦脸,这样玩玩闹闹的也挺有趣的。
  阿洵张嘴接甜甜的地瓜,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周文嘉。
  凝珠偷偷地笑,周文嘉瞅瞅她,忽的又在妹妹脸上抹了一下。
  “啊!”凝珠惊叫一声,她没阿洵那么好糊弄,知道这样有多滑稽,赶紧拿出帕子使劲儿擦脸,擦了几下问姐姐,“还有吗?”
  “有!”阿洵坏笑着答,只知道别人丑,忘了自己还没擦脸呢。
  凝珠看向周文嘉,杏眼圆瞪,“二哥欺负人!”
  周文嘉一脸理直气壮:“谁家哥哥不欺负妹妹?欺负说明二哥喜欢你,不喜欢的才懒着搭理……”说完意识到这话容易让没被他欺负的表妹误会,急忙看向含珠,却见她瞧着妹妹笑呢。周文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不做二不休,飞速出手,食指在含珠细细白白的脸蛋上抹了一下。
  含珠吃了一惊,回神时就见凝珠已经追着周文嘉跑起来了,周文嘉以为凝珠怕雪,在屋里躲了会儿就跑到了院子里,却不知凝珠早就想去雪地里走走了,此时趁机忽视姐姐的劝说,抓着地瓜皮追了出去。
  阿洵好热闹,从姐姐怀里跳下去,走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看哥哥姐姐闹。
  含珠摇摇头,放下碟子,示意如意看着阿洵别叫他出去,她去了内室。屋里备着一壶热水,含珠往巾子上倒了点,怕自己也擦不干净,坐到梳妆镜前仔细擦拭,连带嘴唇也擦了。补了点香膏,含珠拿着巾子去了外头,刚跨进堂屋,阿洵突然白着脸从门口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大腿,“侯爷来了!”
  却是楚菡曾经教过他,私底下不许他喊楚倾爹爹。
  含珠脸也白了,僵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她怕楚倾,怕这个方氏口中宠妾灭妻的男人,怕楚倾一眼认出她不是他女儿,怕可能会有的后果。
  门外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嘎吱脚步声,含珠听到方氏不满的斥责,下一刻,门前陡然一暗,紧接着迈进来一个身穿战甲的男人。
  含珠视线凝在了那双沾了雪的靴子上,身体僵硬,不敢往上看。阿洵更是躲到了姐姐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裙子,眼睛盯着姐姐裙子上淡紫色的兰叶,一动不动,仿佛他不动,又坏又凶的爹爹就不会看到他。
  楚倾则停在了门口,寒眸紧紧盯着几步之外的长女。
  将近一年不见,女儿长高了,更好看了,人还是那么瘦,风一吹就倒似的。再看她白着脸僵立的模样,楚倾微微眯了眯眼睛。
  以前女儿看到他,面冷如霜,眼里含恨,好像他不是她爹,而是她的杀父仇人。若是父女俩无意撞到,女儿远远就会换条道走,若他有事去找她,女儿必会冷笑,问他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女儿哪像那只浑身布满刺的刺猬?分明是被吓呆的兔子,不敢看他。
  真不记得了吗?
  楚倾大步走了过去。
  方氏想要跟上,周寅摇摇头拦住她,方氏也明白自己进去没有什么用,就跟丈夫一起守在门口。跟丈夫的无奈相比,她更是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看着楚倾停在含珠身前,挡住了姐弟身影。
  夫妻俩身后,周文嘉想进来,被周文庭拦住,凝珠被大哥牵着,透过长辈间的空隙看里面。
  “认得我吗?”楚倾低头看女儿。
  含珠心头一跳。
  后面阿洵越发抱紧了她,想到自己还得护着这个弟弟,想到院子里的妹妹,含珠鼓足勇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个她以后得喊父亲的男人。
  看清了,又愣住了。
  方氏说阿洵长得像父亲,再听方氏对楚倾的描述,含珠就知道楚倾容貌出众,可出众的男人,含珠见过不少。自家爹爹温润谦和,虽然常年咳嗽,那张脸无疑是俊美出尘的。单看外表,顾衡也是个翩翩佳公子,这边周文庭兄弟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爽朗爱笑,各有千秋,更不用说程钰那等冷漠谪仙般的人物。
  但他们都比不上楚倾,就算楚倾左脸上有道浅浅的细长伤疤,几个男人站在一起,楚倾依然是最夺人视线的。论俊美,程钰或许能与楚倾一较高低,但……
  气度略逊一筹。
  年过三旬的楚倾,个头比程钰高,肩膀比程钰宽,站在身前如同山岳,让她连躲避的念头都生不出。而楚倾的冷,与程钰也不同,程钰的霸道表现在行事上,不开口的时候,冷得拒人千里。楚倾则冷的张扬,霸道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别与他作对。
  楚倾耐心地给她打量,等她收回视线,他又问了一遍,“还记得吗?”
  含珠摇摇头,捏捏手里的巾子,低声道:“不记得了。”
  楚倾并不意外,因为女儿刚刚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跟女儿打交道不多,但他很清楚女儿的脾气,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是想装神弄鬼骗他,她也没那么深的心机,没有如此炉火纯青的骗人本事。
  “那你可知我是谁?”
  含珠咬咬唇,没有装糊涂,看着男人身上的战甲道:“父亲。”
  虽不是最亲昵的爹爹,但父亲二字,也是妻子亡故后女儿第一次喊他。
  楚倾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扫一眼聚在门口的众人,他抬脚往里走。进去时瞥见小儿子抱着姐姐大腿转圈躲他,楚倾想逮他出来,又记起年初他启程去辽东前强抱阿洵却把阿洵吓哭的那次,不想让周寅夫妻啰嗦,楚倾暂且没理小儿子,吩咐含珠随他进去。
  身后门帘落下,含珠本能地看向方氏。
  方氏鼓励地点头,不论早晚,这一步总要跨出去的。
  无路可退,含珠蹲了下去,帮阿洵擦掉脸上的黑手印,小声安抚,“阿洵不怕,姐姐在呢。”
  阿洵什么都没说,只扑到了姐姐怀里。
  含珠拍拍他的小肩膀,将巾子递给如意拿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牵着阿洵进屋去了。
  楚倾坐在椅子上看她们姐弟,指着身前他早就摆好的椅子道:“坐。”
  含珠就抱着阿洵走了过去,让阿洵坐她腿上,面朝楚倾。阿洵一眼都不敢看对面的男人,转过身跨坐在姐姐腿上,双手紧紧抱住姐姐,小脑袋埋在姐姐怀里,肉呼呼的一团,看得楚倾忍不住想捉他出来。
  不过看看对面乖乖坐着的女儿,楚倾心情不错。
  他让她坐过来她就真坐了,女儿何时这么听话过?
  刚要询问女儿伤势,门帘微动,楚倾皱眉看过去,就见一只黑黑的小狗崽儿钻了进来,看到他后慢慢站住了。一人一狗对视片刻,黑黑又圆又大的狗眼睛里浮现类似害怕的情绪,摇摇尾巴,没出息地又钻了出去。
  含珠看在眼里,莫名地没那么怕了。
  额前刘海忽的被人挑起,含珠震惊要躲,楚倾眼疾手快扣住她肩膀,不悦道:“给我看看。”
  含珠僵住,父亲看女儿伤势,她是没有理由躲。
  她不再抗拒,楚倾很是满意,目光从小姑娘发颤的眼睫上移开,看她额头,光洁莹润,没有伤疤。楚倾微微吃惊,皱眉问道:“磕了哪边?”
  含珠垂着眼帘答:“右边。”
  “好得倒挺快。”楚倾按了按女儿右边额头,跟郎中一样。
  含珠早有准备,轻声解释道:“刚摔的时候肿得厉害,养了几天就消了。”
  挨得近,姑娘家声音软软濡濡,很是好听,楚倾神情越发柔和,倒没有诧异女儿声音的变化。十一二岁的年纪,少年们声音会变,小姑娘的也会有变化,天天在一起或许察觉不出来,他都快一年没见女儿了……
  他收回手,“现在还疼吗?”
  含珠摇摇头,“不疼了。”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乖顺极了。
  楚倾突然觉得,女儿忘了以前的事挺好的。妻子心胸狭窄,人也糊涂,大人们不合,她何必把女儿教得恨他如仇人?前年妻子终于想通了,他也重新给了她妻子的体面,与女儿的关系略有缓和,没想妻子又难产。
  楚倾不会专宠任何人,但那是他亲自求娶的妻子,他看重她跟孩子,产婆都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妻子日常饮食起居她自己比任何人都小心,也不会出事。事后他也派人查过了,根本没有人动手脚,妻子就是难产。
  女人生孩子出事的多了,女儿偏要说是夏姨娘害的,周寅夫妻也信了女儿的话,上门让他给妻子一个交待。楚倾不屑一顾,直接将人撵了出去。真是夏姨娘做的,他第一个要了她的命,不是她做的,他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她蒙冤而死。
  没人能威胁他。
  他的女儿也不能。女儿不待见他,他安排好乳母照顾阿洵后也就不去惹她烦,只派人盯着,别叫她出事,其他的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至于阿洵,女儿非要放在眼前才放心,楚倾也随她,打算等阿洵四岁后他再亲自教养。
  谁曾想外出一年,安排保护女儿的侍卫没派上用场,让他的女儿差点摔死,连怎么摔的都不知。
  那样的废物,他留着他的命有何用?
  “你放心,爹爹不会再让你出事了。”楚倾摸了摸女儿脑袋,低声保证道。
  女儿忘了前尘往事,也忘了那么多年对他的恨,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他再弄得父女反目,他自己都鄙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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