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魏临道:“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背叛的可能,否则若有可能,我也是不愿意杀他的,这等人才却死在这里,委实可惜了。”
言语之间,似乎还有无限遗憾。
大势已去。
陆青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很快想到还在别殿的王郢等人,但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别说王郢等人是文臣,根本无力和叛军对抗,就算抛开这一层,他们只怕也更乐意看见乐意亲近文臣的淮南王登基吧?
更何况王郢之子娶了淮南王妃的姐姐,就冲着这层姻亲关系,估计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
陛下为帝二十年,竟然落到这等田地。
陆青心下凄凉,扑通跪了下来,哀哀喊了一声“陛下”,便举袖拭泪,再无言语。
皇帝的面容在一夜之间变得沧桑,鬓边的白发仿佛昭示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是严家?”他看着魏临,“你与他们合作?”
魏临没说话。
皇帝大笑:“好!好!先帝没说错,严家和程家就是两匹豺狼,忘恩负义的豺狼!当年朕没有削掉他们手中的兵权,今日他们就与朕的儿子联合起来对付朕,好,真是太好了!你莫得意得太早,既然是豺狼,就不会对你忠心耿耿,你与他们合作必然也要付出他们满意的报酬,别以为有了他们,你就能坐稳皇位了,齐人和你弟弟可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话说到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咬牙切齿,可见皇帝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洒脱淡定。
“说到程家,”魏临淡淡道,“您之前还做错了一件事。在程载出京之后,你就该派人盯着他家,可您等到他跟魏善起事之后才去他家,那时候已经晚了。”
这件事,就算魏临不提,皇帝自己也后悔得要命。
当时他听到程载带着人去江州找魏善的消息之后,立马就派人去抄程家,想抓程家人来威胁程载,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程家女眷倒是还在,一个都没跑,她们人数众多,想跑也跑不掉,官兵内外搜查,唯独发现少了个人,那便是程载的长子程堂。
想必早在程载离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舍弃妻女的心理准备,长子已经跑掉,这些女眷想用来威胁程载,当然也收效甚微,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将程家上下清洗了个遍,所有女眷统统斩杀,一个不留。
饶是这样,依旧无法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魏临道:“其实程堂连夜逃走的那个晚上,被我派人在城外截了下来,如今他正在我手里,也还活得好好的。”
皇帝冷笑一声:“你想说你比朕英明么?”
魏临摇摇头:“陛下不是说我没有克制魏善的办法么,我手里拿捏着程载唯一的儿子,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就算程载不会为了儿子投诚,他也必然会动摇,从而与魏善发生矛盾分歧,您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皇帝不说话了。
魏临说这么多话,并不全是在拖延时间,他只是在等自己的人完全控制外面的局势。
等严希青也从外头走进来时,他就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胜券在握了。
严希青道:“时辰不等人,还请殿下早作准备。”
魏临点点头:“陛下考虑得如何,若您不肯逊位,臣只好违背本心,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了。”
皇帝冷笑:“你想做什么不得已的事情,把朕弄死么?弄死了朕,你上哪找人写遗诏欺骗那帮大臣?就算王郢等人肯为你张罗隐瞒,你还能瞒得过天下人?像你这等爱惜名声之人,愿意背负一个弑父的名声登上皇位么?”
魏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是问严希青:“人呢?”
严希青似乎知道他在问谁:“就在外头,已经写好了。”
魏临:“让她进来。”
严希青出去叫人,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身后便多了一个人。
皇帝慢慢睁大了眼睛。
“是你?!”
胡维容看也没看他一眼,跟先前的邹文桥一样,向魏临行了一礼:“殿下,诏书已经拟好了,您请过目。”
她将诏书双手奉上,魏临打开慢慢看了起来。
皇帝知道胡维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人极聪明,字也写得好,尤其擅长临摹,有一段时间甚至经常临摹皇帝的笔迹,当时皇帝也不以为意,还手把手教过她,以此为闺房之乐。
胡维容在后宫的位分不高,至今也只是美人而已,皇帝曾几次想过提升她的位分,她反而言辞恳切地推辞,几番下来,皇帝觉得她安分守己,伶俐可爱,难得的是不恃宠而骄,对她又更喜爱了几分,含冰殿的好东西从来就没少过。
可谁会想到,谁能想到?
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青急忙起身为他顺背:“陛下,陛下!”
胡维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皇帝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厌恶。
反是严希青开口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陛下垂垂暮年,生性多疑,对后宫女人又如此苛刻,谁能保证胡美人不是下一个刘宝林?她既然没有子嗣,肯定是要为自己将来打算一二的。”
皇帝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临看完胡维容亲写的手书,点点头:“这样可以,无甚问题,等陛下盖印之后,便可交由中书舍人李忱去办。”
说罢,他又朝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还请安歇,臣先告退了。”
“等等!等等!”见他要走,皇帝终于急了起来。
他紧紧盯着魏临的背影,喘气道:“朕可以逊位,朕这就亲手写诏书,你别走!”
魏临的脚步仅仅停顿了一下:“那就请陛下写好了交给胡氏拿过来罢。”
他出了大政殿,身后严希青追上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陛下?”
魏临沉默片刻:“他既然愿意逊位,我也不愿赶尽杀绝,背上弑父的骂名。”
“陛下非死不可!”严希青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陛下不死,终有遗憾,殿下师出无名不说,也不能将罪名都推到魏善程载他们头上了!”
魏临叹道:“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严希青拱手,正色道:“当日他动辄将殿下废黜,若非殿下步步小心,如今早也性命难保了,谈何其它?最重要的是,陛下一日建在,一日便会有人贼心不死想要复辟,陛下自己定然也不会甘心失败,它日若有不轨之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拿陛下作筏子,将后患无穷!”
他的话恰恰说到了点子上,魏临没再作声,过了片刻方道:“那就由你处理罢。”
这就是默许了严希青的做法,但时下做什么事都讲究个仁义名分,魏临自然不能大喇喇地说“那你就去杀了我爹”,是以才这般委婉暗示,严希青自然也闻弦音而知雅意。
“殿下英明,此事过后,还请殿下早日登基,如此方能光明正大地讨逆。”
魏临摇首:“登基的事情不必着急。魏善不仁不义,将亲父活活气死,我若急着登基,反倒落人话柄了。陛下那边已经不足为患,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王郢等人,此事干系重大,我事先并未与他们说过,怕是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须得安抚一番才行。”
他与严家虽然合作,却不是言听计从的傀儡,魏临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严希青明白了:“殿下思虑周全,在下敬服。只是……”
他顿了一下,面露苦笑:“不是我有意恃功胁迫,而是祖父那边再度问起,殿下与严家联姻一事。”
魏临不动声色:“我与严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即便没有联姻,令祖也无须担心我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非是此意,殿下误会了。”严希青拜了一拜,方道:“祖父疼爱舍妹,真心想为她觅一佳婿,当年殿下成婚之前,祖父本来就有意与殿下联姻,当时也曾让我与殿下提过的,他老人家甚至还亲自向陛下提及此事,只是当时陛下担心殿下和严家联姻之后,拥兵自重,方才为您选了顾家,祖父每每提及此事,犹有憾恨。”
“舍妹姿容出众,殿下也曾见过,不说比淮南王妃,就是比起程家女郎,都只赢不输,堪称绝色,不致辱没了殿下。严家在军中威望甚高,我所能掌握的,不过十之一二,余者都在我父祖手中,而且殿下往日多与文臣亲近,却与武将略有疏远,以前固然是为了解除陛下的疑心,但现在若与舍妹联姻,却能令武将安心,也有助于快速平叛,如此一文一武,尽在手中,不愁魏善不败。”
“我追随殿下已久,忠心无贰,连严家也要放在殿下之后,此番话也非是为了严家,乃是为了殿下所说。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还请殿下明察!”
说白了,严希青说的就是三个意思:一,我妹妹很漂亮,又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只比顾氏好,不会比顾氏差。二,严家我说了不算,但如果您娶了我妹妹,就可以让长辈们安心,从而使得结盟更加稳固,现在国内局势未平,又有齐国的威胁,顾家是完全没法帮上忙的。三,严家代表的是武将势力,有了严家作砝码,武将就不会担心您以后重文轻武,这样有助于权力平衡。
这些道理,就算严希青不说,魏临又何尝不明白?
只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神情没什么变化,看似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许多。
二人在廊下站了许久,大政殿里头隐隐还传来老皇帝的叱骂声,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去看。
因为不管皇帝怎么闹,也无济于事了。
严希青终于没忍住,先说了话:“若是殿下不好开口,臣愿效犬马之劳。”
魏临的眼睛看着不远处从阑干外面娇怯怯探进来的花枝。
那株梨花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新婚不久的两人从廊下经过,顾香生顽皮,折下一朵偷偷插在魏临头上,魏临毫无知觉地一路戴着回到长秋殿,许多宫女都看着他偷笑,直到晚上他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簪了一整天的花,还带着招摇过市到处走,竟也无人提醒他。
“不必了。”魏临道,“我自己与她说。”
严希青私心里觉得,魏临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未免太慎重了些,夫妻固然有些感情,但大事当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江山只有一个,老婆却可以再娶,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子嗣,魏临根本就不用考虑那么久。
然而对方既然已经松口了,他也就没有再说。
严希青说这番话,的的确确不止是为了严家,更多还是为了魏临打算,在他看来,魏国如今后院起火,外头也不安生,一个弄不好,很容易就有灭国的危险,唯一能力挽狂澜的,不是那个鲁莽的益阳王,更不是懦弱怕事的临江王,而只有深谋远虑的淮南王。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老皇帝的事情,然后再着手平息叛乱,如此魏国才有可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以便重新回到与齐国平起平坐的争霸地位上,就算他不姓严,也会强烈建议魏临跟严家联姻,因为在眼下,这的确是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买人心的法子。
在这种前提下,什么儿女私情,都不值一提。
……
宫变即使再隐秘,也隐隐绰绰传了一些消息出来。
全城戒严,街上巡视的士兵也多了许多,稍有异动就被抓起来严加看守,让人很难不多加联想。
山雨欲来,人心惶惶。
顾香生虽然不像诗情碧霄她们那样满脸惶然,可心中也总归是担惊受怕的,原先设想自己再冷静,事到临头的时候,依旧会绞着帕子为魏临担忧,心里默默祷祝。
杨谷不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得到的寥寥无几,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在宫外张望,根本进不去。
顾琴生和小焦氏各自过来了一回,无非也是心中担忧之极,家人让他们过来问消息,因为王郢此时也同样被困在宫里,生死不知。
她们陪顾香生坐了一阵,又不得不匆匆赶回去安抚家人。
晚饭的时候谁也吃不下,顾香生吃了两勺子粥就没了胃口,坐在椅子上发呆。
往常碧霄早劝着她多吃些了,但现在王府上下个个忧心忡忡,谁也顾不上旁的。
别人未必知道皇宫发生了什么变故,更不知道魏临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外头的种种混乱,无不昭示了发生大事的迹象。
“殿下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整个淮南王府忽然就像活过来一样。
众人脸上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淮南王一回来,所有的事儿都不再是事儿。
顾香生也觉得伴随着这个喊声,自己一直悬在心里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就着了地。
下一刻,魏临大步走了进来,风尘仆仆。
衣裳还是那件衣裳,身上其实也没有弄脏,连发髻都还绑得整整齐齐,但顾香生就是觉得,他在宫中应该经历了一场大阵仗。
然而魏临能够回来,这就说明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最起码,他不是输家。
所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迎上去笑道:“累了罢,要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魏临握住她的手:“不累,也不饿。我和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