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节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孤独,一种不被人了解的,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融入现代世情的孤独,一种想念赵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独,啃咬着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吕教授是在十五分钟后推门进来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发福,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干练、精神,与夏初七脸上的沧桑和憔悴相比,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微愣一下,她随和的看向占色。
  “先给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温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温暖,夏初七没有拒绝,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谢。
  吕教授是国内心理学泰斗,催眠专家,从事教学和心理研究数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患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夏初七这样的——正常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与占色交流过,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况,但是根据她的经验,患有沉迷梦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这个女孩儿只是憔悴伤感,却并无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虑一瞬,她温暖的笑了笑,“与我说说吧,你的梦。”
  让她倾诉,是放松心情进行催眠治疗的首要因素,与治疗的效果也息息相关,这似乎是必要的步骤。可夏初七笑了笑,指头轻轻抚着水杯壁,却笑眯眯地反问,“占色不是都对你说了?教授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吕教授愣了一下,又亲和地笑笑,“人的大脑是极为神奇的所在,其实我们并没有不信……或者你的潜意识,真的残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你不要排斥科学,也许我可能用科学的办法,为你解开谜底?”
  夏初七深锁的眉头微松,“你没把我当神经病?”
  吕教授一笑,“哪里会有你这么可爱的神经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吕教授有意无意把桌布的一盏台灯调成了容易引起人视觉疲劳的浅色调,又侧过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书架留给了夏初七的直视面,又把一个正在“嘀嗒嘀嗒”跳动的小闹钟放在台上。
  “你先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梦里那个他的?”
  夏初七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却抵不住倾诉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为批了个‘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的命数,我根本不信……后来看上她家的一个桃木镜,她说是古董,我看那镜面与现代工艺没区别,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你见到了什么?”吕教授问。
  “我见到一个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杀我,我身上被粗麻绳捆绑着……”
  “是他救了你吗?”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时钟的“嘀咕”声和吕教授引导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与赵樽的种种说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讲到那些美好的,她脸上会浮出笑意,讲到伤感的,她脸上会有忧色,讲到她生子的凶险,以及对赵樽金川门事变之后的担心,她脸上的恐惧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占色默默不语,吕教授也沉默了。
  兴许是情绪没有抵触,很快夏初七便进入了浅度催眠状态,话题也在吕教授的引导下,渐渐深入。但不论问什么,她的回答有逻辑,有条理,并无丝毫漏洞……这就和普通的梦境有了本质的区别。吕教授微微笑着,突然问,“你很爱他吧?”
  “我很爱他。”夏初七浅阖的眼睑,轻轻眨动着,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吕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见到他吗?”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吕教授温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吗?”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吕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时钟拿近,停顿片刻又柔和道,“你现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觉了……等你睡着了,就可以见到他……见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叙旧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头偏到左侧,你想一下,你到了那个古代的小村庄,有个妇人,她叫范氏,她在骂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镜,你是特种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着,就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们……你不想与她们纠缠,你想快点见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见到他……”
  “好……”她喃喃,似无意识,却照着在做。
  吕教授接着说,“你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你睡了,睡着了……”
  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回,夏初七没了声音。
  “她睡过去了。”占色轻轻一叹,“这是深度催眠状态?”
  “是的。”吕教授转头看着她,“不过,你确定要为她洗去这段记忆?”
  占色皱眉考虑了许久,无奈道,“她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不吃不睡神魂无主……老师,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做一场梦,就变成了这样?”
  吕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占色点头,“是啊,希望等她醒来,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吕教授看着时钟的指针,一字一句严肃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闭负向记忆,并无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会怎样。”
  占色不安地考虑一瞬,“不成功,也不会比她现在更糟糕吧?”
  看着夏初七蜡黄憔悴的面孔,吕教授点头,“姑且一试吧。”
  夏初七觉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个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头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转,旋转,在不停的旋转……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呕吐,却吐出来。她的耳边,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环着,让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她睡着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挣扎。挣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过,她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自己在飞机前拍照,看见自己站在坦克上,叉着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见自己拎着医药箱跟着部队辗转进入深山老林军事演习……慢慢的,她看见自己拿起了桃木镜,看见自己软倒在沙发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身子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赵十九……真的可以看见赵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梦千年依旧清澈,那片没有被污染的天空高远湛蓝。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吕教授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夏初七激动得嘴皮颤抖着,几近喃喃,“看见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芦苇丛中,身上受着伤,老孙头正在为他清洗伤口……可他伤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吕教授看她身子蜷缩,起伏,却不去动她,静静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梦里,你忘记他好吗?从这里开始,忘记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优渥的薪酬,有令人称羡的医术,有亲如兄弟的战友,这里还有现代化的文明……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见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导,可夏初七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抵触越发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吕教授额头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疗数百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在深度催眠状态还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与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没有父母,没有……”
  吕教授拭了拭汗水,看着“嘀嗒嘀嗒”的时钟,“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们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着你……你必须忘掉他,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着,说到占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紧接着,她突地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的家在晋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喃喃着,她的声音终于听不清了,这时,偏向左侧的头,也突然没了动静。
  吕教授一惊,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样子,不太对!”
  ~
  天空里乌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师长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颜色。夏初七看见了万家灯火,看见了正在修缮的金川门,看着了黑漆漆的宫中小巷里,有一对正在偷情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看见了华盖殿的灯火未灭,看见赵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却如一条游荡在大海里的鱼,看得见漫天海水,却无法呼喊,也无法到达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识,却没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卷走,不敢乱动,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牵着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书房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宝音公主,矮的是皇长子赵炔。
  炔儿被宝音牵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宫娥嬷嬷,他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主子,大气都不敢出。御书房门口值守的丙一与郑二宝没有阻挡,殷勤地为小主子推开了门。
  宝音笑着把炔儿牵到门槛口,又低头看着他,小声嘱咐道,“父皇正在批阅奏疏,一会儿咱们见了他,父皇要是生气,你记得说……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样子才来的,知道吗?”
  小小的炔儿约摸两岁左右,跨过门槛都不太稳当,却重重点头。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头姐姐给你做吃的。”宝音摸了摸弟弟的脸,满脸喜色。
  兄妹两个跨过门槛,正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便听见赵樽的声音,“进来吧,在门口作甚?”
  宝音“咯咯”笑着,牵着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过去。炔儿腿短,跑不过她,被强行扯了一个踉跄,“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终还是双手撑着地,笨拙地爬了起来,在赵樽蹙眉的注视中,吸着鼻子走过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现下是永禄二年,炔儿两岁了。
  夏初七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绪,想要发泄出来,想要高声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怀疑自己彻底变成了一抹游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拥抱这一切了。
  御书房里,氤氲的灯火下,赵樽的侧脸仍是那么尊贵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凿成,俊气得比世间儿郎都要阳刚上几分。他脸上的冷漠,也在看见宝音和炔儿时,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宫人,他先把宝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问,“炔儿为什么不哭?”
  炔儿畏惧地看一眼宝音,小嘴巴扁着,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说,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会回来了……娘喜欢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赵樽面色一黯,看向宝音。
  宝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咕哝道,“父皇,是你说的呀,娘不在的时候,长姐为母,要照顾弟弟,也要教导弟弟……我这不是教他做男子汉么?”
  看赵樽脸色仍是难看,她转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错了,不该诅咒娘。”
  一声寻常百姓的“爹”,果然让赵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宝音的头。
  “我告诉过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没事的。为什么要这样教弟弟?”
  宝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红了,扁着嘴巴道,“她们都说,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变的……是国之祸水……这才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们,他们还说……”
  赵樽眉头拧得死紧,“还说什么?”
  宝音扁着嘴巴抽搐几下,“哇”一声大哭。
  “还说炔儿是祸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说八道!看朕不剪了他们的舌头!”赵樽面有厉色,可吼完了,怕吓着儿女,又伸手把宝音搂过来,与炔儿一起抱在怀里,贴着他们的身子,久久不语。儿女小小的,软软的,还不能立世,他们需要依靠着他才能活着,他们还离不开他,生在皇室,他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如何抵御得住风雨?头慢慢低下,赵樽闭上眼,紧紧了胳膊,父子(女)三个紧紧搂成一团。
  他沉声道,“你们的阿娘不是祸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们的阿娘,她根本就没死,她只是生病,喜欢睡觉,每天都要睡觉。所以没有办法来看你们,你们暂时也不能影响她休息,知道吗?”
  宝音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许久许久才小声道。
  “可是,宝音想娘了,有时候,宝音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爹,宝音想去看看娘……”
  说罢她轻轻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脑袋靠在赵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从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赵樽陈放在花药冰棺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宝音和炔儿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是为了瞒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给他们一个企盼,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向世人、向孩子,圆这样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谎言。
  他看着一双小儿女,哑着嗓子商量,“等你们再长大点,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着姐姐,宝音却小有心计。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樽眉心一皱,对儿女有点束手无策。
  “等到宝音出嫁的时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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