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节
贺穆兰原本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狄叶飞,见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立刻升起了一丝尴尬。
“什么一辈子……”
“火长可想过,孟王后是你擒来的,沮渠菩提是你派去的人抓回来的,虎贲军路遇马贼,是你巧施计谋将马贼赶跑保住了兴平公主的嫁妆,如果没有你的努力,我现在恐怕只能在黄沙下找到一捧骨灰而已,现在你走了,我却要领军与素和君一起处理北凉的事情,其实是抢了你的功劳。”
狄叶飞十分冷静地吐露着自己的心事。
“我每一次晋升、每一次变强,背后都有着火长的推动,郑宗说,提携之恩来日必报,我却是连下辈子都还不清。”
贺穆兰原本以为狄叶飞要说什么一辈子,整个人肌肉紧张,随时都可能捂着耳朵疾奔而出那种,再一听居然是这个,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笑着出声:“我们十人当初入火时就不分彼此,你的裤子袜子都是我缝的,现在还跟我客气这个。就算你不来,京中也要派其他人来,与其功劳都让别人得了,还不如是你。”
她看着已经渐渐有了后世狄叶飞影子的同火,表情十分温柔:“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更进一步。你性子细腻、个性却不婆妈,而我却正好和你相反,我性子简单,却太容易心软。”
贺穆兰看着乱成一片正在忙着拔营的虎贲军们,平静地说着自己内心的恐怖:“说实话,当知道源破羌和素和君可能要一起携着源破羌杀回姑臧去的时候,我就有想逃的冲动。我曾破过柔然,知道百姓家破人亡的痛苦,也见过抛妻弃子、亲人相残,就为了逃出生天的罪恶。我的性格让我能无畏的抵抗敌人的侵略,却在攻城略地之时满心伤悲。”
狄叶飞愣住了。
他从不知道火长心中居然惧怕攻城。
“我刚到北凉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问我,是不是我们来了,娶走了他们最美丽的公主,就不会打仗了。我那是几乎是落荒而逃,因为我知道,我根本无法给他们想要的回答。战争这种事,从来就不是我们这样的武将能决定要不要开始的。”
贺穆兰的目光放的悠远,竟有些超脱人世的疏离。
“魏国要发展,要变革,要强大,首先就必须一统中原,然而‘一统中原’四个字的背后,却是无数国破家亡,破而后立的过程。人人都道花木兰是天生的将种,却不知道花木兰其实很讨厌打仗。”
“火长不要开玩笑了,你的军功十转,几乎都是实打实……”狄叶飞脱口而出,却又马上噤声。
“都是实打实杀人杀出来的,是不是?”贺穆兰笑笑,小声轻喃:“难怪,难怪,原来这是报应吗?”
所以她注定活不长久。
如果她的人生就是无尽的杀戮和征战,死在她手中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
“对我,对虎贲军,对大魏来说,你就是了不起的英雄,是我们军户出身的人足以仰视的目标。”狄叶飞难抑心中的激动,希望能打消贺穆兰突然升起的软弱:“即使不是我们,是别人领军来,总是要死人的,至少我们能够控制自己不变成只懂得杀人的怪物!”
“是的,所以我才说,还好你来了。”
贺穆兰对着狄叶飞颔了颔首。
“只有像你这样内心坚定之人,才能完成素和君和源破羌想要完成的‘大业’。你们都足够有野心,有能力,有决断,懂得如何牺牲,而我虽然也都做的到,事后心中却会痛苦。”
贺穆兰越说心中越是豁然开朗,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拓跋焘要将她召回平城,又为何出使这种“和平”的任务是由她领导,而“毁灭”这样的任务却是派了同样渴望功名、希望在魏国立足,要给天下一份答卷的赫连定与狄叶飞。
只有渴望成功的人,才能获得成功。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要比她看的明白的多。
想到这里,贺穆兰忍不住拍了拍狄叶飞的肩膀:
“不要怀疑自己,陛下会派你来,肯定是因为只有你能胜任。就如陛下要召我回去,一定也有他的考虑。”
“真的吗?”
狄叶飞跟在拓跋焘身边时间不长,虽然也是近臣,却依旧看不懂拓跋焘,更别说理解。
对他来说,这位陛下对他的态度虽然和缓,却像是可有可无。他身边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想要靠近他都那么困难。
“不要小瞧了陛下的识人之力,否则我是怎么出头的?你也别觉得是抢了我的功劳,因为只有你真正的为大魏争取到了利益,才有功劳这回事,否则世人只会记得花木兰损失了虎贲军,记得我国的使团被马贼追的仓皇逃跑,我做了再多的事,也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贺穆兰所说的不是推测,而是绝对会发生在败者身上的事情。
狄叶飞怔怔地出神,贺穆兰对他说的太多,他需要消化一阵。
然而此时的贺穆兰,已经面色慎重地对他躬了躬身。
“这是你们的战场,而我在北凉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在平城静候你们的捷报,祝狄君武运昌隆。”
狄叶飞见贺穆兰躬下了身子,也表情紧张地回了一礼,哽咽着点头:“我不会让虎贲军被人嘲笑的,那两千多条人命,我记下了。”
贺穆兰直起身,见狄叶飞的脸上已经没有犹豫,终是淡淡一笑。
属于她的时代即将过去了,不到一年的寿命,是改不了这个时代的。
以前像是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一般的自己,在改变了所有人人生轨迹的同时,也限制了他们未来的道路。
然而未来终究是属于这些原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只有他们的思想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发生了改变,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好。
她可以推动,却不可以替代,否则即使是她累死,她最终也只能被这个时代的浪潮给淹没,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她会是大魏最坚固的盾,陛下手中最锐利的剑,唯有如此,才是花木兰。
而狄叶飞,最终会走向“镇西将军”的道路,成就他自己的人生。
“那罗浑告诉我,说你曾经叫他转告我,‘我不是断袖’,究竟是什么意思?”
狄叶飞心中的激荡渐渐平复,再见贺穆兰笑的温暖,原本憋在心中尴尬无比的话,还是问出了口。
“哦,那个啊……”贺穆兰眨了眨眼,竭力用平静地语气地回道:“因为我是个女人。”
“……”狄叶飞的脸颊抽了抽,“你是说,我是把你当成了女人?”
他满脸“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火长,你是不是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鬼才能看着你那张脸把你当成女人!
你这是在瞧不起断袖的脑子吗?
可怜贺穆兰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告诉狄叶飞自己的性别,却被狄叶飞毫无遮掩的话打击的体无完肤。
什么叫“你是不是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我可以理解为“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姿色”吗?
狄叶飞见贺穆兰突然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很是奇怪,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
“火长,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能跟在你身后就已经很满足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困扰。若是说长得像女人就能让人断袖,我又何必这么苦恼,恐怕每天都要感谢老天爷给我这张脸了……”
听到狄叶飞贺穆兰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不停地往外冒,浑身上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地抖了抖。
不是女人听到情话的酥麻,而是“我被雷到了”的那种尴尬。
鸡皮疙瘩四起,不自在的只想跑,贺穆兰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对劲,哪怕在游寨里看到活春宫都没有这么别扭。
再联想到之前那句“你是不是很久没照过镜子了”,贺穆兰更是有逃的冲动。
狄叶飞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火长用这个安慰我太可笑了,谁会将你这样英雄气概的好男儿当成女人呢?所以问题出在我身上,而不是你。但我对其他男人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想想别的男人亲近我就想呕吐,这么一想,我大概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单纯对火长你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罢了。等我从北凉回京,如果火长觉得对着我不自在,我可以……呃……火长?”
狄叶飞还在闷着头自言自语,却发现面前没有了动静,忍不住左顾右盼,原地转了几圈,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火长……你果然是溜了……”
看到贺穆兰在狄叶飞“表露情愫”的时候就跑了,而狄叶飞还在低着头说着什么,离得比较远,听得不太真切的郑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虽听得不太真切,但“断袖”、“女人”、“照镜子”等等还是随着风飘到了他耳朵里。
他好歹也是天子身边的舍人,聪慧过人的译官,又有脸素和君都夸赞的敏锐和推断能力,只是通过寥寥的几语,就马上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火长,我喜欢你。”
“不好意思,我是个断袖。”
“可是我是个男人啊!”
“不好意思,我看着你总觉得你像是女人。”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我能看的上你是你的福气!”
于是乎,被说的脸黑的花将军就这么被气跑了,走的时候还顾忌昔日同僚的情分,没有说出过分的话。
哈哈哈哈!
就知道我们家将军是个纯爷们!说断袖就断袖,一点也不含糊!
长得美有个屁用!人家喜欢的也是男人!
看看狄叶飞,长得那样,找他不如找个真女人,好歹还是软乎的!
郑宗满意地站起身。
就知道会捧着花将军的剑摸来摸去,又总是用那样眼神看他的,一定是对花将军有意,果然断袖总是会吸引断袖,否则花将军长得那么普通,狄叶飞又怎么会看上他?
除了日久生情,必定是和他一样,总是不由自主的只能看着花木兰。
‘只是总归是一场空罢了。’
郑宗看着环顾四周、怅然若失的狄叶飞,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刚刚发现狄叶飞可能是在对花木兰告白时,整个人愤怒的想要把狄叶飞撕成碎片,脑子里全是在想该怎么才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又让他死的痛苦的法子。
然而就在刚刚,贺穆兰以“我把你当成女人”的理由拒绝了他之后,郑宗开始同情起他来。
他好歹还有将军的亵裤,将军的袜子,将军的面具,又被托付了终身,阿不,又将他的终身托付给了素和君,足见将军对他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至少他还能睹物思人,聊寄相思……
可狄叶飞,注定要被性格端方的花将军避开,以免以后尴尬了。
他连拒绝人都拒绝的这么干脆利落,就和当初告诉自己“我只喜欢好人”一样。
这么一想,郑宗更是同情。
“算了,这世上断袖那么少,他又这么可怜,在北凉的日子,我还是多照顾照顾他才是……”
看在他失恋的份上!
☆、第444章 两线胶着
贺穆兰带着虎贲军和钦汗城征调的民夫朝着平城而回,沮渠菩提、嫁妆还有白马公主都交给了素和君和狄叶飞,除了刚刚离开时白马缺心眼地来她的营帐里讨陈节被她丢了出去,以及寇谦之拖了三天才说是吉日迷信的非在那一天出发以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虎贲军里许多人虽然觉得没有立下什么功业,而且还损失这么惨重的回去有些憋屈,但更多的是觉得北凉这个地方和他们实在犯冲,所以也没有人闹出什么事来。
回去的路上,白鹭官和沿路的消息一直源源不断,寇谦之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所以贺穆兰才没有变成耳聋眼瞎之人,边时刻关注着北凉的局势,边赶着路。
北凉的局势可谓是一天一个变化,而且处处都暗藏着危险。就在贺穆兰走后的没几天,在乐都招兵买马的源破羌得知了平城的人到了北凉的消息,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反意,还是忌惮素和君的本事,最终还是带着孟王后前往素和君处汇合,只留下假世子和一干魏国使臣继续在乐都以沮渠菩提的名义继续招揽人马。
因为“沮渠菩提”下了檄文,文中直斥沮渠牧犍杀兄弑父,抢夺王位,更是把虎贲军一行人在沙漠中遇到风沙的事情推到了他的头上,先是说明沮渠牧犍暗中加害了魏国的大行驿,又安排并不可靠的向导,将魏国诱入死地,就为了杀了他这个幼弟。
檄文是北凉颇有文采的大儒撰写,将沮渠牧犍的卑劣行径写的栩栩如生,直把杀了大行驿,却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孟王后给摆了一道的沮渠牧犍给气的鼻子都歪了,偏偏魏国又支持的是沮渠菩提,只能强忍着用行动表示自己的不满。
沮渠牧犍陈兵三万在乐都往姑臧的沿路城池,并且趁着秋收囤积大量粮草进姑臧,又和北凉当地的豪酋大族、将门名士联姻,大肆选取贵女入宫,巩固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