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节
“花火长,他有什么遗憾吗?”
忍了半天,老三还是开了口。
贺穆兰正在忙,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还以为说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属是做惯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开口。
“伤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应该没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没有痉挛起来。他并不是非常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几个年纪较小的火伴立刻如释重负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么赦免。
缝合结束后,贺穆兰接受了几个同袍的谢意,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来时头有些发晕。她的眼睛蓦地一下子像是没有了焦距,在这灯光下看起来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几个同火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纷纷拜伏了下来。
贺穆兰和尸首在同一侧,她以为对方拜伏的是尸首,微微往旁边避了避,走出帐去了。
殇帐是停放尸骨的地方,气味自然不会好。殇帐里被同火之人点着油灯,帐外的土地则泛着暗蓝,贺穆兰踩在帐外坚实的土地上,又一次升起了“成就感”这种东西。
上一次是救人,可是救错了。
这一次是给予死者应有的尊严,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贺穆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夜晚吹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注视一个点。
在另一边穿梭着的,是她的火伴狄叶飞。
他在替卢日里的同火们击鼓,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原来他来了这里。
贺穆兰担心狄叶飞看见她尴尬,转身欲走,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衣袍。
待她扭头一看,那被人叫做“九弟”的小伙子满脸不安地站在她的身后,声如蚊呐般地说道:“能不能也请你为我们的火伴击鼓呢?”
鼓在军中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但谁能敲鼓是非常讲究的。若是有人死了,击鼓者必定是死者最亲密、或地位最高之人,贺穆兰吓了一跳,摇头婉拒道:“我只是替他收敛了尸体,怎能击鼓?还是请你们火长……”
“请花火长击鼓吧……”
几个同袍出了帐篷,恳切地说道:“你保住了他的名声、保住了他的东西,还让他的妻女有坟茔可立,这般的大恩,怎么不能击鼓呢?”
贺穆兰被几人拥到那座鼓前,实在推辞不过他的好意,席地而坐,拍了起来。
她力气大,又是第一次拍鼓,摸不清轻重,这一声鼓响倒惊得四方注目,贺穆兰忍不住老脸通红,第二次拍下去,就轻了许多。
但她哪里会击鼓?也就这么乱七八糟自己也脸红的胡拍着。
狄叶飞自然也是听到了那声鼓声,看到了在敲鼓的贺穆兰。待看到火长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手中的鼓敲得更大声了点。
他母亲是伎人,他自然也精通音律节拍之术,贺穆兰模模糊糊听到了狄叶飞那边的鼓声,便合着他的拍子依样画葫芦的跟着拍。
她的鼓雄壮有力,狄叶飞的鼓慷慨激昂,渐渐的,各处的鼓声合在一起,殇帐中乐声一片。
‘城关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狄叶飞扯着沙哑的声音,放声大唱了起来。
“水往低处流,鸟往高处飞。
男子生而战,女子生而织。
勇士朝前望,乌鸦往下看。
既已生为人,终有死亡日……”
“既已生为人……”
“终有死亡日……”
自贺穆兰那次帮同袍收敛了尸体以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战斗之后请她出账帮着缝合死者的身体。
有时候是断掉的手脚,有的时候是被破开的肚子,有的时候是追回了战死者的头颅,有的则是请她分辨一番究竟哪具身子才是那个头的。
贺穆兰不知道只是一次有感而行成了这样的结果,同火们纷纷都对此表示出担忧之情。
一来这活儿有点像仵作这般的贱役,不利于贺穆兰在军中积累名声;二来贺穆兰之前夜里经常出去勤练武艺,被这些事情缠身后,根本没时间再练了。有时候傍晚出去,到深夜才能回返,就连巡更官和门口的门官都不拦着她在夜间来回行走,因为他们总觉得贺穆兰和那些鬼神之事已经联系了起来,不可冲撞。
阿单志奇无奈地肩负起了烧饭的任务,因为贺穆兰有时候早上根本起不来。众人看待她的眼神越来越崇敬,渐渐的,除了小兵,连百夫长以上的尉官若是战死,有时候也去请她击鼓而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若干人是鲜卑贵族,天性里就有一种敏感。
“功曹们不打仗,就靠吸兵血过日子,你再这样做,以后恐遭大祸!反正只是克扣一点,又不是完全不给他们,你这么辛苦的拼凑尸体,何苦来哉!”
贺穆兰收拾针线的手一顿。
她想起了前世死在花木兰怀里的阿单志奇。
“你觉得那种克扣对吗?”
“当然不对!可是这不是我们改变的了的!”
“我不是正在想法子改变嘛。”贺穆兰笑了笑,“等大家都有了收敛同伴的习惯,遗物也就有地方可送了。鲜卑人的习惯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不也是汉医的缘故才改变的吗?”
“虽然这么说没错,可是……”
“总要有人先做。”贺穆兰掩上象牙盒。“其他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是个士卒,然后才做这些事。我本份内的事做好了,就算在其他方面有所逾越,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
她要固执起来的时候,并不比前世大声训斥着新兵“都不准给我死”的花木兰要容易动摇。
所以同火就算再担心,也只能默默为她祈祷,希望上苍能保佑好人。
贺穆兰帮着收敛的第四十日,由于她从不收同袍的谢礼,这些得过她帮助的人凑了钱财,送来了两套玄色的衣衫。
这件丝绸和厚麻拼接制成的衣衫古朴雅致,衣襟和袖口还有马毛织就的装饰。鲜卑人是胡服骑射的民族,所以即使是礼服也是紧窄的袖口和宽大的裤褶,便于行动。
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看着一群同袍顶礼膜拜着送上了这两套奇怪的衣衫,她正准备推辞,对方话也不说,调头就走,然她连追都追不上了。
“这是什么……”
鲜卑人流行送人衣服以示感激吗?
“咦,你竟不知吗?”若干人看着她手中的衣服,也是一惊。“对了,你不是贵族,家中以前可能接触不到他们……”
“这是萨满的衣衫样式啊。玄衣马鬃,头戴羽冠,萨满们的打扮。大概军中同袍担心做的太明显会被人申饬,所以这件衣服已经不太像萨满的衣衫了,倒有点像我们的戎服。是好料子,你就穿吧。”
“可以吗?”
“不穿会更浪费吧?这是同袍的心意,不仔细看,看不出究竟的。”
由于黑色确实耐脏,而且厚麻便于清洗又挡风,贺穆兰倒是确实很喜欢这两件制作细致的外袍,渐渐的,贺穆兰如同狄叶飞的“血腥美人”一般,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号。
右军人人都唤她:
——玄衣木兰。
小剧场:
“我不行,我从小就有毛病,肚脐和胸口一露出来就拉肚子,拉起来可遭罪了……”
某一天,含羞带怯的若干人递给花木兰一件东西。
贺穆兰(惊讶):肚兜?
☆、第137章 冠军木兰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脑残的蛮古将军似乎是有些转变,大概也和他麾下的将士少了三成有关,冒进的时候是没多少了。
胡力浑在帐中躺了十天,阿单志奇想着法子在军中给他找猪肝、牛肝之类的动物内脏补,补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到处冒泡,不得不强撑着爬起来继续操练。
贺穆兰的一身黑衣已经成了标志,她现在很穷,战利品大都寄回家去,此外便是消耗在嘴上和丝线上,没什么好衣服,别人送的这两件厚麻丝衬的外袄十分暖和,她也觉得自己当得起,便当做常穿的衣衫经常穿着。
作战的时候自然是换掉的,因为刀枪无眼,划坏了她还得缝,其他时候,贺穆兰几乎就和“玄衣”挂上钩了。
军中的感情是渐渐发展起来的,贺穆兰在右军同袍之间的声威和影响力已经不像是一个小兵。
每日清晨,阿单志奇去灶房,热水和饭菜一定是已经做好了的,他们去水帐,总是能不用排队先拿到水。曾经折辱过狄叶飞的那些人被许多人偷偷揍过,即使对狄叶飞和贺穆兰其他的同火,他们也表现出尊重的心态来。
狄叶飞又一次受到了来自“花木兰”的庇护,这一次用的不是武力。
若说花木兰是以力量和人格魅力使得无数军中将士信服的话,那贺穆兰就是凭借着她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而感染着无数人。
转眼间三个月的大比就又到了,贺穆兰一火人早就摩拳擦掌,希望能一展长才了。
贺穆兰原本想慢慢历练的想法在蛮古手下也得到了巨大的转变。一个将军对军中的影响远比小兵要深远的多,小兵做不到的事,哪怕是个八九品的裨将,都可以轻松做到。
小兵不能救的人,一个将军可以一声令下就救回来。
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贺穆兰以前嘲笑过说这话的人不知道“人各有志”这句话的意思,等真到了军中,她才知道了自己的浅薄。
等到了这个环境,一直当兵,要么就熬成老兵,要么就变成死兵。
军中新兵大比一月一次,正军大比三月一次,三军大比则是半年一次,目前还从未出现过“三冠”的勇士,因为每次得到三军大比冠军的都是中军,而中军的冠军几乎都是贵族家的家将,或者干脆就是贵族之后。
这个时代,高门和贵族受到的教育,根本就不是这些普通兵户可以想象的。
“有什么好比的,冠军肯定是花木兰。”阿单志奇不甘心的收拾着自己的弓箭,“目前还没人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去。”
“那也不一定,你只有弓箭不如花木兰,其他地方拼一拼……”阿单志奇的同乡是左军,不大了解贺穆兰的本事,所以还在安慰他。
“你不知道,我没哪一样能越过他去。”阿单志奇连连摇头,“能在这火里,是我的幸运。”
“你可是我们武川难得的勇士,怎么也说这么丧气的话?”
“哎呀,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打仗的。我算什么勇士。倒是你,你这次大比准备的怎么样……”
像这般的对话在右军各处都议论着。
有些想要让花木兰手下留情的人拐弯抹角的打听到了他们火里,待打听到花木兰最好肉食,喜欢吃些肉干果脯之类的风物,顿时喜不自禁,一个个趁休沐时采购了一番。
“这是我买多了的鸭肫,你尝尝……”
“这是肉酱,听说你吃胡饼难以下咽?加上这个看看……”
“这是肘子,最好在火塘里烤烤再吃……”
贺穆兰又一次享受了新兵大比前的待遇,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