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67节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桃色背子的少女走进了巷子,左右环顾后,将视线落在了沈家门额,随即又自然地注意到了门外的沈约和姚之如。
  少女走过来,向着沈约一礼,开口说道:“请问,沈元丰公子可好?”
  沈元丰就是沈缙。
  沈约狐疑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认识我大哥哥?”
  那少女一听,竟露出惶色,转身快步走了。
  沈约一愣,旋即下意识迈步追去。
  姚之如回过神来,也连忙跟着出了巷子。
  第76章 坠落
  沈约很快就追上了那个桃衣少女,他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隔袖抓住对方的手臂,然后顺手把她拉到了街边少人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是如何认识我大哥哥的?”
  那少女不肯说话,似是只想挣开他,沈约见状,自然更不肯放。
  她便半挣扎地道:“男女有别,小官人与我非亲非故,这好歹是大街上……”
  话还没说完,急急赶到的姚之如已跟着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喘着气道:“我也是女孩儿,抓着你又怎么?”
  沈约微怔,看了姚之如一眼,然后松开了手,径自向那少女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言罢,他又威胁道:“还是说你想去见官?你既然寻到了我们家,应该知道我爹爹是什么人吧?”
  少女闻言果然老实了,苦着脸道:“我们也是好心,用不着这样吧?再说见了官有什么好,人人都晓得你大哥哥弃考了。”
  沈约一愣,脑子里霎时“嗡”了声。
  姚之如也被惊住了,她下意识朝沈约看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已回神愤怒地喝道:“你胡说!”
  这三个字里透着无比的坚定,但也明显满含压抑。
  桃衣少女似是被他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才回道:“我家小娘子姓范,家住猪儿巷东北曲,门前种着一丛月季。科考那日你大哥哥就在范家,今日奏名,我们小娘子也是担心他会被长辈责备,所以才让我来打听下,晓得他无恙就好。”
  沈约和姚之如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都听得懂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姓范的小娘子显然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而是个私窠子——也就是与官妓相对的私妓。
  沈约觉得脑海里有些白茫茫的。
  而趁着他愣神之际,那少女突然挣开姚之如的手,转身扎入人群中便很快没了踪影。
  姚之如一惊,下意识想去提醒沈约,却见他仍怔怔地立在原地。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踟蹰了几息,还是劝道:“她说话怪怪的,未必是真。”
  沈约定了定神,回眸看着她。
  “真的,”姚之如忙道,“先前她还一副怕你追问的样子要逃,怎么又不等你问,就主动替那范姓弟子把家门报得那么清楚?好像生怕我们不知是哪家。”
  沈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心乱如麻,此时听姚之如这样说,也才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不错。”他回忆道,“先前我抓住她时,她也不像是真心要挣脱。”
  想到这里,沈约顿时觉得心中安定了些许。
  姚之如用力点点头,又劝道:“所以你先别着急。”
  沈约颔首,然后默了默,对她道:“此事,还要请你……”
  “我明白,”姚之如立刻接道,“我不会胡乱对人说的。”说完似是怕他不信,又保证道,“你放心,娇娇我也不说。”
  沈约默然须臾,看着她,由衷地道:“谢谢。”
  两人返身往回走,姚之如忽然脚下一歪打了个趔趄。
  沈约及时将她扶住。
  他看了眼她的脚,想到她方才追在后头跟上来,大约也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你若不介意的话,要不撑着我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手臂。
  姚之如当然不会介意。
  她揣着小小的紧张,轻轻把手放了上去。
  沈缙直到晚上才浑身酒气地回了家。
  屋里点着灯,他推开门,便一眼看见了正坐在里面的弟弟沈约。
  沈缙怔了一下,旋即弯起唇角笑道:“都这么大了,还玩吓人的游戏呢。”
  说罢,他便径直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接连饮了三杯茶水。
  沈约看着近在咫尺的兄长,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和隐隐的脂粉香,不由攥了攥微凉的手指。
  沈缙喝完了水,伸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沈约没动,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大哥哥,你知道猪儿巷的范家么?门前种着月季花的那个。”
  刚走了几步的沈缙倏然顿住。
  沈约顿觉心中一沉。
  “大哥哥,”他有些紧张地说道,“我知道狎妓是平常事,我,我也不是要管你的事,但是那女子不是个好心的,你因为她连科考都耽误了……”
  “不是她耽误的。”沈缙忽然淡淡说道。
  沈约蓦地愣住。
  沈缙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朝他看来。
  “是我自己,我不想考了,所以就没去。”沈缙道,“你去告诉爹爹吧。”
  沈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红着眼睛,良久没能说出话来。
  沈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与弟弟这么对望着,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平静地等待着。
  沈约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压得他完全无法承受。
  “你,”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哽咽,“你就算不想考了,也不必这样自暴自弃,你不仅沉溺酒色,还骗我们……爹爹为了你连仕途都放弃了,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
  沈缙面露轻嘲地轻轻笑了一笑。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踌躇满志,觉得不能辜负爹爹,辜负沈家。”他说,“等你日后知道爹爹的期待有多沉重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再也不想理会你们的期待了。”
  “不骗你们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以为爹爹会答应我不考么?”沈缙明明带着笑,可眼圈也渐渐红了。
  “这三年是他推着我走的,我从未求过他为我放弃什么,爹爹放弃仕途,是为了沈家,为了他自己的期望。”他说,“为何却要我来承担?”
  沈约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可我们就是沈家的人啊!”
  “所以我不能为沈家考上进士,就该去死么?”沈缙骤然反问。
  沈约蓦地一震。
  沈缙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对着他说道:“你可知我现在看到书就恶心?我已经厌倦了爹爹总是口口声声说他那榜的探花郎如何如何,我也早就过了十九岁那个能帮他把这口气争回来的年纪了。别人如今已是三司副使,说不定还会成为下一任计相,可是爹爹却还没有明白,他的儿子要替他追上人家到底有多难!”
  话音落下,他“啪”地一甩手将书摔在了地上。
  沈约看着那本被弃若敝屣的《周易》,只觉手脚都在发凉。
  “所以,现在你去对爹爹说吧。”沈缙道,“这次是我弃考了,而且以后我也不打算再考。”
  沈约红着眼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转身负气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小厮要跟进来照顾,他直接头也不回地吼了声“滚开”,便径直摔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花不时作响。
  沈约没走两步,便突地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他蜷缩地抱着双腿,埋着头无声哭了起来。
  这日上午,沈耀宗正和妻子钟氏在店里喝茶,忽然听说侄儿沈约过来了,他不由微感诧异。
  兄长的两个儿子平日里都是一心读书的,沈约这破天荒地跑到铺子里来找他,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有事。
  钟大娘子为了方便沈约和他二叔说话,就主动地回避了。
  沈耀宗也不拿什么长辈架子,关心地问沈约:“怎么了?”
  沈约憋了两天的担忧和惶恐在这一刻再也憋不住了,他倏地红了眼眶,然后端端正正向着对方一礼,说道:“请二叔帮帮我大哥哥。”
  沈耀宗先是意外地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伸手扶住沈约,皱眉问道:“好好说,缙哥儿怎么了?”又关切地道,“可是这次没中榜,他有什么想不开的?”
  沈约沉默了几息,轻声说道:“我大哥哥自上次不幸落第后,其实就受了些打击,不过碍于父亲的殷切期许,所以才咬着牙又坚持了三年。但爹爹的意思,是想大哥哥向他看齐,拿出百折不挠的意志,可是我怕……”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沈耀宗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原来是这样。”沈耀宗恍然,沉吟道,“这样下去的确不太妙。”
  一个不想往前走,一个却赶着对方往前走,最后必然会发生不可预计的结果。
  沈耀宗对母亲和兄长的性格也是了解的,想到这里,当即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帮?”
  沈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大哥哥若是不想再走科举这条路,是不是能来帮二叔理理家中庶务?不知二叔觉得他行不行?”
  沈耀宗大感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沈约居然是要他带着沈缙来做买卖,但这个请求,沈约敢提,他却不敢马上接。
  这事往深了说,关乎他母亲和兄长对人对事的看法,但他不可能与沈约这个晚辈去议论。
  所以沈耀宗只能委婉地说道:“你大哥哥苦读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下书墨是不是有点可惜?其实不考科也还能有其他的文人行当做。”
  抛开那些他们家孩子不用也不可能去做的,至少行医也不错啊,凭缙哥儿的悟性,他想习个医应该是可以的。
  沈约却只觉心中越发苦涩。
  他如何能说他大哥哥已经恶心那些书本了呢?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就这样在酒色中堕落下去,那可是沈元丰啊!
  沈约不好多言,只能道:“他好像对那些事都不太有兴趣,其实就连做买卖我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但我想,能有些事让他先做着,缓缓心情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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