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62节

  连宋一震。
  成玉继续道:“所以我有些困惑,明明将军初回平安城,听闻我远嫁的消息时,并没有任何触动,此时却为何会来寻我,且还说出不能容我远嫁的话呢?”她用那杏子般的眼眸望住他,那眸子仍是可喜的水润,像时刻含着汪清泉,此时却是清泉无纹。
  为何如此,这是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清楚的一桩事,可为何她会知晓他那些言不由衷之语,而后更深地误会他,瞬息之间他便明白了:“那些话,是季明枫告诉你的,是吗?”
  她移开了视线。夜幕已临,是该安营的时候了,幸而附近便有一小片绿洲。李将军正指挥着兵丁扎寨生火,季明枫亦站在那一处,却游离于忙碌的众人外,面向他们这一处,似乎正在看着她。
  成玉再次收回了视线,她摇了摇头:“与他人无关,是我亲眼所见。那时得知我和亲,将军其实并无不舍,小花不欲我远嫁,想请将军帮忙,将军却连一面也不愿见她。”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忽地敛眸,自嘲一笑,“也是,若要将我换回,只能派十九皇姐前去,才能遂乌傩素之愿。十九皇姐乃将军的掌中宝,将军自不会令她远嫁。既然没有换回我的办法,不见小花也是应该。”
  若两人再无相见之机,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他的狠心令她生痛、生怨,一月不到的时间,着实不足以令那些伤痕痊愈。她拼尽全力想平静地面对他,可心中痛未灭,言语间难免怨怼。似是察觉了自己言语中的怨愤之意,她立刻住了口,声音重变得古井般枯寂沉静:“在我和十九皇姐之间,将军早已做出了选择,此时却又来寻我,将军是什么意思,我很糊涂。”
  这些话,她说得越是平静,越是刺心。话罢她便敛了眸,因此没有看到青年脸上的痛意,只听到良久之后,青年出声道:“你说我做了选择,的确,我曾做过一个如今令我后悔万分的选择,但这选择却与烟澜无关。阿玉,你不必如此在意烟澜,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是的,我们之间的事同十九皇姐没有关系。”少女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他,嘴唇颤了颤,像要勾出一个笑,却终究失败了,她就含着那个失败的笑,轻声道,“我很明白,所以你放心,我必不会因此而记恨皇姐。”她顿了顿,“如将军所言,和亲是我的命数,我已接受了这命数,将军请回吧。”
  连宋直觉成玉是又误解了什么。向来颖悟绝伦的水神,这一刻,面对眼前将真心深深藏起的心上人,却骤然失去了抽丝剥茧分析的能力。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今日对她说的话,她一句都不曾相信。
  他看着她,直看到她不能承受地移开了目光,才疲惫地开口:“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微哑的语声里竟含了一丝委屈。
  成玉静了许久。“我是不能相信你。”她轻声,“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停了一会儿,她又道。这像是个问句,但显然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注视着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你喜欢长依,为救她不惜散掉半身修为,为了她而入凡,连做大将军,都是为了保护她的转世,付出这样多的心血,这才是喜欢吧。”有风吹过,拂起她的发丝,她抬手将发丝拂至耳后,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看透一切的厌倦,“将军说喜欢我,可为了我,你又做过什么呢?无论我是生是死,是远嫁还是失踪,将军都不关心的,这,怎么能说是喜欢呢?”
  连宋怔住了。“你原来,是这么想的。”良久,他说。
  他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在她内心深处,竟是这样定义他,这样定义长依,这样定义她自己。饱览宇内经纶的水神,参透十亿娑婆人世,却参不透意中人的思绪。
  他自认对长依无情可言,折半身修为救她,只为验证“非空”的存在。他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半身修为值个什么。折修为,救长依,证非空,都不过是漫漫仙途中几件尚可算作有趣且有意义的事罢了。做,就做了,不做,也无所谓。唯有对成玉,他是思之不得,辗转反侧,执着在心,无法纾解。
  在他看来,为成玉而起的贪欲和嗔痴心,比半身修为难得太多,可在凡人看来,他对成玉所做的,的确不及对长依千万分之一。
  “我对长依,不是你想的那样。”
  到最后,他竟只能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无力。但她厌世般的面容和他内心无法忽视的郁窒之感却堵得他喉头生疼,无法说出更多的言语。
  然后,他就看到她流泪了。那泪来得突然,就在他那句苍白的解释之后。
  她依然是不信他的,他无力地想。
  “我其实有些恨你。”她安静地开口。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她的泪,他是很熟悉的。她伤心得很了会大哭,但伤心得狠了却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的泪从来是很平静的。
  “我自己也知道,其实我没有理由恨你。你曾经告诫过我,让我离你远些,是我不愿听,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错。但我却忍不住恨你。”她叹息了一声,说着恨他的决绝话语,但转过头来看着他时,却眼尾绯红,分明是一副柔软可欺的模样,但她的拒绝又是那样坚定,“将军,我这一生,其实都不想再见到你。”她说。
  似有一盆雪水当头泼下,凉意直入心底。连宋僵在了那里。
  她令他怜,亦令他痛。
  从前总以为她只是个娇娇小儿,不识情字,因此当用那些风刀霜剑般冰冷残酷的言语斩断二人缘线时,他并不觉会伤她多深,只以为她懂得什么呢,痛的人唯有他而已。可如今才知,他究竟伤她多深。他不能怪她受伤后筑起利甲保护自己,不能怪她不信他,更不能怪她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自己。
  在说完了那些话之后,成玉便转身背对了他,再次出口:“所以,将军,请回吧。”
  天地都静,连宋只感到浑身冰冷。那冷意极尖锐,迫得他无力以对,如同置身于北海海底那惩罚罪人的万里冰域。
  送亲的驼队一路向西而去,按照舆图,再行两日便能到达被誉为沙漠之心的翡翠泊。翡翠泊后坐落着一片广袤的戈壁。静谧的桑柔河自高原而下,绕流过沉默的戈壁滩,而在桑柔河的尽头,便是大熙与乌傩素的国界所在。
  国师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拎着张地图看了半天,不解地同走在他身旁的天步搭话:“天步姑娘你伺候殿下多年,应该对殿下很是了解吧。”
  天步谦虚道:“不敢当。”
  国师没有理会天步到底敢当不敢当,自顾自继续:“依你看,殿下如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国师叹了口气,“既然终归是舍不得郡主,那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把人给找着了,难道不该立刻将她给带回去吗?可殿下倒好,只这么一路跟着,再跟个七八日,咱们就能亲自把郡主送嫁到那敏达王子手中了。”话到此处,国师突发奇想,“该不会……殿下是真这么打算的吧。想着既然他与郡主无缘,那不如让他亲手把她交托到一个可信靠的人手中,她下半辈子稳妥了,他也就心安了什么的……”
  连、成二人情缘纠结难解,国师方外之人,不识情字,但他讲义气,也渴望有足够的情感知识储备,可以助他在关键时刻开解友人,因此这些时日埋头苦读了不少情天孽海的话本子。看他现在思考事情的脑回路,就知道神功已有小成。
  天步正儿八经考虑了一下国师这个推论的可能性,严谨地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不至于。”她给出了一个很理性的论据,“殿下并不是这样舍己为人的神。”
  这个论据太有分量,国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步沉吟了一番,又道:“郡主还在生殿下的气,这种情况下,直接将郡主带回去,实乃火上浇油,我估计,殿下可能是在等着郡主消气吧。”
  国师想了想,点头:“也是。”
  天步当然不知成玉并非是在赌气,也不知郡主和她家殿下那场分别了近四月之后的再次相见并不从容。非但不从容,还饱含着近乎决裂的悲苦和沉重。毕竟,在连宋寻到成玉后的第三日,她同国师才领着一个拖油瓶一样的烟澜一路找过来。她根本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了,他们将烟澜也带了过来,此举着实不明智。但无意中从国师处听到连宋拆天揭地地寻找成玉的消息后,烟澜震惊之余,以死相胁,非跟来不可。国师受不住她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法,只好从之。
  此时烟澜便坐在国师所牵的那头骆驼上,巴掌大的脸陷在防风的兜帽中,神色晦暗,忍不住插进国师和天步的交谈:“红玉她差点在洪水中失踪,殿下寻她,应是为了确定她平安吧。终归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殿下不忍,乃人之常情。至于国师大人所说的什么有缘无缘,舍得不舍得,”她轻轻咬了咬唇,“我看却都是没影踪的事,国师大人自己胡乱想的罢了。”
  国师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反驳,他这一阵也是被烟澜折腾怕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浅浅一笑:“公主说得是。公主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天步侧头看了烟澜一眼。
  天步的动作很微小,因此烟澜没有发现,她大概也听出了国师的敷衍,面色有些尴尬,没有再尝试说什么,唯那双水润的眼,牢牢注视着前面连三的背影。
  天步偶尔会有点疑惑,明明长依是那样有趣的人,看长依永远如同雾里看花似的难以看清。但长依转世的烟澜,偏这样简单。她也不像是白纸那样纯净,或许更像是一汪活水,也算不上多么澄澈,但好的坏的,却都能让人一览无余。譬如此番她不顾一切也要跟来这里,善解人意的天步就很能领悟她的意思,不过是因她害怕连三果真对成玉动了真情,一心想要阻止连三将成玉带回平安城罢了。
  天步不太看得上烟澜这些小心思,觉得她这样既无用,也没意思。
  两日后,到了翡翠泊。送亲队在湖口的三角洲处安下了营寨,天步他们则在营地数丈之外安顿了下来。
  国师最近话本子看多了,入戏甚深,悲怜世间有太多痴情儿女缘悭命蹇,连带着也很同情连宋和成玉。加之见三殿下似乎也想开了,一副世间规则皆不在我心的无悔模样,国师更誓要撮合二人,觉得人神相恋,虽然困难重重且为天地不容,但正因如此才凄美动人嘛,是很值得相帮的一件事了,就挺兴冲冲地天天给天步出主意,手把手教她如何当一个三殿下感情路上的好助攻。
  国师是这么和天步分享心得的:“有个话本叫《西厢记》的,不知道天步姑娘你有没有看过。《西厢记》里的秀才张生和小姐崔莺莺闹矛盾了,就是靠崔莺莺身边的丫鬟红娘从中说合。为今之计,我看天步姑娘你也不妨效法那红娘一二……”
  天步当然没有看过《西厢记》,她也不认识什么张生和崔莺莺。她对国师的话半信半疑,但天步从来是个急主人所急的忠仆,看连三因和成玉闹僵了,整日郁窒不乐,自然也想帮主人解忧。她就谨慎地把《西厢记》找出来认真地研读了一遍,看完之后,惊觉国师的鬼话居然有几分道理,她效法红娘去说合说不定还的确是个令连、成二人破冰的好法子。
  天步沉吟一番,径直去了成玉的营帐。
  天步本以为成玉既恼了连宋,那必然也恼她,求见成玉应该不大容易。没想到并未遇到什么刁难,很快就被她身边那个梨妖侍女领进了帐中。
  大漠飞雪不断,帐中却很暖。少女像是刚浴过身,水红色中衣外,一件白底织金貂毛大氅斜披于肩。她侧靠着一张红木凭几,倚坐于雪白的羊毛毯上,螓首低垂,亲自给天步斟了一碗酪浆茶。
  跪坐在一旁的梨响将茶捧给天步。
  天步喝了一口,味道很怪,她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正琢磨着如何同成玉提起连宋,少女倒先开了口:“听说叠木关以西的住民没有饮茶的习惯,大家都是饮酪浆,我不太喜欢酪浆,前几天趁着他们煮浆时,偷偷添了浓茶进去。这种以茶改良后的浆我喝着觉得还可以,倒是没有纯浆那么难以下咽了,天步姐姐觉着怎么样?”
  成玉仍称她为姐姐,态度自然地同她闲谈,就像她们还在平安城。但天步立刻就辨出了差别。平安城中的玉小公子纯稚可亲,同谁都能相处得好,可此时坐在她面前的红玉郡主,却自带一股拒人千里的疏冷之意,犹如瑶池之花,不可攀折。
  终归是物非人也非了。
  天步斟酌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向成玉道:“郡主既不喜酪浆,又何必勉强自己。虽说添了茶味,但酪浆便是酪浆,终究不如茶汤可口。”
  成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入乡便要随俗,总是要习惯的。”
  天步静了静:“不知道郡主想过没有,或许您可以不用入乡的。不入乡,自然就不需要随俗。”她佯作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正轨,轻咳了一声,“关于郡主和亲之事,我想公子处必定已有了一个万全之策……”
  成玉打断了她:“天步姐姐。”她出声,声音稍显突兀,但因轻柔平静,因此并不令人感到不自在。她温和地向着天步笑了一下:“许久不见,我们还是聊点更有意思的事吧。”
  天步愣了一下,她想过成玉可能不太愿意同她聊起连宋,但没想过她会这样直白地制止自己,那些在心中揣摩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口中。然她二人从前的交情,皆是因连宋而起,此时要绕开她家殿下聊点别的,天步一时也不知从何聊起。
  成玉替她解了围:“说说长依吧。”凭几上搁着一只银壶,镂空的壶柄上以红线系了串银铃,“长依,她是怎么样的?”成玉低头拨弄着那串银铃,在银铃的轻响中出声。
  那声音很轻,因此显得缥缈,天步有些疑心自己听岔了:“什么?”
  就见成玉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很浅淡地笑了一下:“哦,你应该还不知道。”她柔声解释,“我从烟澜处听说了。大将军的真实身份也好,烟澜同长依的关系也好,还有大将军同长依的渊源,我大概都知道了。”
  眼见天步脸上浮出震惊,她觉得有趣似的,再次笑了一下。“那时候长依,”她以手支颐,纯然感到好奇似的:“她为什么没有和你们的殿下在一起?”
  天步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从来心软又好哄的成玉,如今面对连宋会是这个态度。原来二人之间隔着长依。成玉既是从烟澜处得知了长依的存在,那天步大概能料到烟澜都在成玉面前说了什么,她不禁有些气恼,心念电转间,定神向成玉道:“我不知十九公主曾对郡主说了什么,但郡主心里应该知道吧,殿下喜欢您,十九公主她一直看在眼中,因此而嫉恨您也是有的。若她的话令您感到不快了,您大可不必当真,她不过是想离间您和殿下的关系罢了。”
  成玉微垂着眼,暖灯映照之下,她的侧面柔和静美,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天步也不知成玉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心里这样疑惑着,面上却不显,只继续道:“至于殿下为何没有和长依在一起,自然是因为殿下并不喜欢长依,而长依也不喜欢我们殿下。”停了停,她又补充了句,“九天之神皆知,长依喜欢的是三殿下的兄长二殿下桑籍。”
  成玉静了片刻。“哦,他果然是爱而不得啊。”她依然托腮靠着凭几,眼睫微垂,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很平直,听不出来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天步却蒙了,她完全没搞懂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得欠妥,以至于让成玉得出了这样荒谬的结论。“不,”天步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补救一下,“郡主你真的误会我们殿下了,殿下他对长依着实没有男女之情。所谓助她成仙、照看她,乃至后来救她之类,不过是殿下他……”
  但她没能将解释的话说完整,成玉突然打断了她:“你又怎么知道呢?”是个反问,语气并不强烈,因此并不显得迫人。
  在这个问句之后,成玉托腮的手放了下来,一直凝于虚空的视线落到了天步脸上。她看了天步好一会儿,然后将视线移开了:“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很自我的一件事,若有心遮掩,旁人便更难以看透,到底如何,唯有自知罢了。或许有时候,因对那人好已成了一种本能,所以连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和婉,像只是在就事论事,“譬如我从前就并不知道我喜欢你们殿下,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那竟是喜欢。”话罢她再次拨了一下那系在银壶手柄上的银铃。
  天步怔住了,她没想过记忆中那总是快乐无忧、孩子般纯真的半大少女,有一日想事也会这样深。半晌,她喃喃:“郡主你……是这样想的吗……”
  连宋和长依之事,她其实从来没有细思过,她只是盲信了自己对连三的了解,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自己的判断罢了。但就如成玉所说,连宋到底对长依是如何想的,她又怎么能知道呢?三殿下是真的不喜欢长依吗?天步不禁也有些恍惚了。
  就在天步恍惚发呆之际,成玉再次主动开了口:“或许有些事,的确是烟澜骗了我,但她是长依的转世,这总是没错的。”她微微抿唇,含着一点不认同,淡声,“不过我不相信得你们殿下如此高看的长依会是烟澜那样。”她停了一下,“长依是怎么样的,你和我说说看吧。”
  这已是今晚成玉第二次开口让她谈长依,天步想,看来她对长依真的很好奇。
  天步其实有些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和成玉聊长依,但转念想很多事既然成玉已知道了,那她在她面前追忆几句故人应该也无伤大雅,一味回避反倒容易又起误会。
  “长依,她和烟澜公主长得很不同,比烟澜公主要更貌美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一边观察着成玉的表情,一边斟酌着言辞:“长依是花主,人也像是一朵雾中花,总是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你以为她是这样,但她其实又是那样,仿佛有一千面,是庄肃的九重天上难得趣致的一位女仙。”
  看成玉托着腮,仿似听得很专注,天步娓娓继续:“长依也聪明,那时候殿下代理花主之职,将她安置在座下。您也知道殿下的,逍遥无羁,许多事都懒得管,因此花主这个职位上的差事,大多都交给了长依担着。长依能干,每一桩差事都完成得极出色,所以没多久,殿下就同掌管仙籍的东华帝君打了招呼,让出了花主之职,将长依推了上去。长依心好,人也玲珑,兼之又有才干,因此当年虽是被破格擢升为花主,但她座下的花神花仙们都很拥戴她。”
  回忆到此,天步默了一下:“长依在花主这个职位上兢兢业业了七百二十年,诸神皆对其赞誉有加。”她有些沉重地顿了顿,“原本她是会前途无量的,奈何为情所碍,最后为了成全心上人,不幸魂丧锁妖塔。”她轻轻叹了口气,“再之后的事,郡主你便知道了。”
  她简单述完长依的生平,等了一会儿,见成玉没有回应,不禁抬头看去。
  成玉垂眸沉默着。这是今晚她常有的一个动作,但此刻,那没有表情的脸却不像是在思考,而像是走神。帐外寒风呼号,即使以毛毡做门帘也嫌不够厚实,风寻着缝隙扑进来,灯苗摇摇欲坠,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成玉的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这时候,她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听起来,长依不错。”她对天步说。想了想,又道:“是个很难得的女仙,配得上他,这很好。”说完这句话后,她笑了一下,笑容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消失了,面容空白,装点着一缕倦色。
  天步皱了皱眉。她注意到成玉今日笑了很多,就像她依然还是过去那个温和的少女,一切都没有改变。但那些笑都很轻、很淡,且转瞬即逝,再也寻不出过去的烂漫赤诚。更像是一种保护自己的伪装。
  天步的内心有些复杂。但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听成玉又道:“长依是这样,才不会让人意难平。”这句话有些莫可名状,但天步却隐约觉得,自己懂了成玉的意思。果然听她又补充了一句:“复归的长依,应该不会再那么死脑筋,希望大将军能得偿所愿吧。”
  天步抬眼望过去,看着少女那淡漠而美丽的侧影,突然记不起曾经的成玉是什么样了。依稀记得是活泼勇敢的少女,总是很有朝气,不怕碰壁,无论在连宋那里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也有执着的勇气。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很笨,看不穿连宋是在故意躲她,听自己说公子不在府中,会有点害羞,又有点赧然地对她说“没关系我明天继续来找他”,还会切切地、好好地嘱咐她一旦连宋回府一定要派人通传她。
  可那个少女,她那些天真热切的神色,她的一颦一笑,天步却忽然记不清了。眼前唯有她如今这副淡漠沉静的模样,仿佛很懂事,很通透,又善解人意。
  天步觉得有点心酸,又有点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喝完了一整碗酪浆茶,踌躇了片刻后便告辞离去了。成玉没有挽留。
  回去的途中,天步隐约觉得这次对成玉的拜访非但没能帮到三殿下,反而将这桩事搞得更复杂了。她揉了揉额角,想着得立刻去找三殿下请罪。但回到他们那片小营地时,却并没有寻到三殿下。
  营地里只有烟澜那个叫作青萝的婢女惶惶地守在帐篷中。婢女颠三倒四禀了半日,天步才知道,就在她前去成玉的营帐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烟澜失踪了。
  第二十八章
  浓茶醒神,以浓茶入酪浆,因此而制出的酪浆茶在提神醒脑上亦有大用。成玉睡前饮了半杯,半宿不得安眠,因此当昭曦趁夜潜入漆黑的郡主帐时,见到的是一个因失眠而圆睁着双眼极为清明的成玉。
  双方都愣了一下,还是昭曦率先反应过来,抬手便向成玉的颈侧压去。
  成玉挡了一挡:“世子这是做什么?”语声中并无惊惧,也无怒意,只是像很疑惑。
  昭曦顿了一下,一边安抚她:“别怕,带你去个地方。”一边趁着成玉不备,右手快速地再次压上了她的颈侧,在耳畔轻轻一碰。成玉来不及说什么,只感到耳后一麻,人便晕了过去。
  成玉觉得自己应该睡了很久,恢复意识时,她感到有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触她的鬓发,手法温柔,并不令人感到不适,但她心中对这样亲密的接触感到抗拒,因此强抵住了困顿之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那只修长劲瘦的手再次落下来,这次抚在了她的额头上,掌心温热,微有粗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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