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09节
安可圆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着粉彤,唇角圆圆的小梨涡,已近一岁半,自到了山上来,口舌像是一夜间开了窍,时常跟着大人学舌,小嘴变得很甜,偶尔蹦出两句稀奇古怪的,哄得两个嬷嬷捧腹大笑,这会儿吃着母亲做的可口小餐,撒娇地唤了一声:“娘......”
定柔“嗯”软糯糯地应了一声,笑盈盈地凑过去在女儿额头大亲了一口:“我的宝贝,真乖!”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头酸意滚滚。
若她是我的骨肉该多好,我该有多幸福。
是我,将幸福丢弃了。
万寿节将至,前夜皇后来到昌明殿,向皇帝请示朝贺和宫宴事宜,皇帝握着朱笔在御案后,正疾笔飞书,头也没抬,淡声道:“朕已告诉他们免了,将卒们在前线流血奋战,击搏挽裂,朕哪有心情奢靡享乐,省下用度添以军费,才是正经的。至于宫宴,朕夜里有议会,你们自己庆贺吧。”
“臣妾,遵旨。”皇后自觉讨了个没趣,皇帝近来对她的态度愈发冷漠,这一两年频繁打仗,六宫众妃清汤白水一般的日子,上次见皇帝还是端阳节,筵席上惊鸿一瞥,都快忘了丈夫什么模样,到是少了龃龉。
皇后告退而去,皇帝蘸了朱砂,翻开下一个。
明天,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万民同庆。按例歇朝一日,不到寅时便起了,直接更了便衣,把一天的奏本批阅完,外头方解了宵禁,从青龙门驰马外出,沿着僻静的街巷,出了西城门,上了蜿蜒的山间小道。
晨起山中雾气很大,弥漫了整个竹林,白汽缭绕,似在仙都,两道的草丛宿露湿重,白马四蹄趟过去,成了湿漉漉的泥腿。
值岗的骁骑卫远远行礼,单膝跪地。
驱马向里,两扇榆木门大开着,“昭柔居”三个字无比的刺眼,下了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羽林,踏步进去,何嬷嬷和张嬷嬷在院中洒扫,忙福了一福。
“陛下怎么前晌来了?”
楼上还关着门。
他直接问:“夫人还没起吗?”
张嬷嬷道:“起了,夫人向来起得早,小公主刚醒。”
他迫不及待要见她,踏上木阶,到门扇前叩了两下,里头门栓一响,门扇徐徐张开,女子一脸诧异的表情,委委垂泻着一头乌瀑,长及膝,发梢微湿,淡淡的幽香飘来,云鬓如雪,肤如美玉。
他瞬间呼吸一窒。
怎么.......大清早让我见这个......
女子笑问:“这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大正殿上朝吗?”说着,抬手请入,安可坐在床榻上玩着小布偶,见到他,甜腻腻的声音大叫了一声:“义父!”
定柔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果,立刻夸了女儿一句:“好囡囡,真聪明,对了,就是义父,不许再叫错了啊。”
待女子转头,皇帝才吐出一口气,心跳如雷,炽烈地撞击着胸口。
“今日歇朝。”
“哦。”女子到镜前握起篦子,一梳到尾,人前蓬发垢面,委实失礼,手法极快地绾成个繤儿,簪了白纱小花。
屋中有未散的香气,女子身上的,皇帝径直坐到了床沿,逗着安可,定柔拿了铜盆下楼净面,皇帝连忙对安可说:“别听你娘的,叫爹爹才对,记住我是爹爹,唯一的爹爹。”
安可吐了吐小舌头,眨了个鬼脸:“爹爹。”
皇帝满意地摸着小鬏鬏:“乖。”
定柔盥洗完了,重新回来,给皇帝沏了竹青茶,坐到圆桌前,继续缝着一只小兔子玩偶。皇帝端着小盏,最喜欢她做针黹的样子,安静的像一朵静静开放的菡萏,那姌袅的身形,美好的三千云丝,两弯柔柔的细眉,俏美秀巧的唇弧......心跳半晌平复不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说:“真想抱她,亲她,要她。”
啜了一口茶,不敢多看了,只怕自己一个不慎,压抑不住,饿虎扑食去。
“我幼年雕了很多小玩意,有十二属相,飞禽走兽,改日整理整理,送给安可顽。”他极力让自己转移心念。
定柔谦谦笑了一下:“都是你留念的东西,还是给皇子公主们罢,可儿不缺什么的。”
疏离的语气他很不适,像个闹脾气的孩子道:“他们更不缺,我喜欢给谁就给谁,这是我与可儿的事,你管不着。”
定柔轻笑一声,只好认了:“那我替可儿谢谢义父了。”
他攥紧了茶盏,今天这日子你哪怕虚与委蛇,让我得意一回,我从前最恨女人对我虚情假意,但我真希望,哪怕你敷衍,哪怕你对我有所图谋,也好过现在,看得见,得不到。
真该好好“教训”你一顿,看你求不求饶。
朝阳冉冉升起,暖洋洋的金光照耀千枝万叶,鸟群飞来,浓雾化作了流岚,涌动着,湮没草木间。
定柔背起竹篓,对皇帝说:“我要到后山采菌子,你若要什么,吩咐何嬷嬷就是了。”
皇帝紧追出门:“我也去!我还没见过生的野菌子呢。”
两个嬷嬷在后头看着,不可思议地摇头,这哪是万乘之尊的皇上啊,分明一狗皮膏药也!
羽林卫见状要护从,被厉声喝退,好不容易与小丫头独处的机会,都滚一边去!
侍卫们万般无奈,只好将山头封锁了。
定柔自小爬山跃脊,练的身轻如燕,腿脚灵活无比,山石嶙峋的羊肠小路如履平地,皇帝一路气喘吁吁,弯腰小歇:“你跑慢些......等等我......”
定柔呵呵笑他,然后钻进了灌木丛,发现了白针菇和地皮菜,采完了,翻过山头,进了松林,前日刚下了一场雨,林间遍地都是小伞,皇帝也蹲下来采,草窝,落叶层,腐木,没一会儿手中装不下,找小丫头炫耀,这才发现四周无人了,他心中一慌,大喊她的名字,西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
循声找去,定柔上了一棵大树,采着木耳。
然后出溜到半树,扑通跳了下来,又到一处石崖边采一丛石菌,皇帝一把拽住了手:“别跌下去了。”
定柔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挣脱。
软柔柔的小手,滑腻温热,握在掌中,直让人生了一腔子不舍,真不想放开了。
日头愈来愈高,她将竹篓里的摘择了一遍,去了根蒂和泥土,皇帝捧着一大把过来,兴冲冲地显摆:“定柔,快看。”
放在草丛,定柔翻了翻,竟有大半是毒菇或狗尿苔1,全挑了出去,皇帝失落地:“这可是我费力采来的,你都给扔了。”
“不能吃,留着干什么?”定柔很绝情地道。
皇帝看了看背篓里的,心想,分明长的都差不多,小丫头成心打击人。
定柔发现了不一样的:“鸡枞菌,还有这个?哪里来的?”
皇帝指了指:“那边松树底下。”
定柔小心地抖了抖土:“就这一株最好。”
皇帝又开心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定柔找了个干净的岩石歇气,随意吹了吹灰土便坐上去了,摸出水囊,灌了几口,皇帝惊疑地看着,也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并肩挨着她。
定柔忘了先呈给他,不好意思地问:“你若不嫌弃,就着喝一些罢。”
皇帝一把接过,笑道:“自然不嫌弃。”
这如同跟你亲嘴,甚好!
山峦重叠,壑下是一个小村庄,民居人家,屋檐层出叠现,炊烟袅袅升腾,他望了许久,眼中透出向往:“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也不错!”
若跟你一起过,该多美好。
喝了一半,又把水囊递给了定柔,转头间瞥见她下颔沾了一小丁泥土,摸出袖袋里帕子来,要为她拭去,定柔急忙去拿自己的:“不用,我自己有。”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柔取出绣帕揩了揩,转眸望着他手中的丝绢素帕,叠的方方正正,雪白无暇,顿时“扑哧”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女人用的帕子,呵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的帕巾这么干净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素日都带明黄色的,今日出宫为了衬托这衣服,才带了一条白色的”
定柔打量了打量,天水色羽缎直领对襟襕袍,暗花云气纹,将他整个人衬的清雅无尘,芝兰琼树,翩翩美公子。
腰间白玉革带,挂着云雷纹半月璜和一只同衣色的香囊。
记得在淮南初见,好像也是这个颜色的衣服。
他也偏爱淡雅简洁的东西吗?
她打趣说:“我家中三个哥哥都是习武之人,粗枝大叶,走到他们身边一股男人的汗味,出去一趟身边的人伺候的再勤快,他们也免不了衣服这皱了那儿污了的,哪像你啊,整天清清爽爽,竟比女人还利索,身上还挂着香袋。”
皇帝听的怔住,望着小丫头的侧颊,心想,这是嫌弃我没有男人味,没有阳刚之气,我在她心中不会一直是个娘炮吧?
他自来知微见著,能在字里话间洞悉出线索,方才的话提醒了他,她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讯息,定柔心中的十好男人是......慕容康!
她将之当成了男人的准绳,衡量人品的标准。
而他勉强混了个,年纪相仿,品格相仿......幸好是亲哥哥,不然,岂非又多了强硬的敌手!
歇够了,起身往下走,山石凌乱,下山不比上山,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定柔走在前面,皇帝手臂一甩,将讨厌的帕子扔到了荆棘丛。
以后沐浴不用香露了,非蹭出“男人味”给你闻闻。
回到小院,两个嬷嬷竟也从外头回来,带着安可乘车到山下鱼塘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鲢,张嬷嬷道:“奴婢想起来,今天是万寿节呀!”
定柔放下竹篓,惊看皇帝:“你过生辰啊?”
这厢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心道你也在宫里二三载,每每阖宫庆贺,怎么都没记住,可见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半分。
定柔有些慌促不安:“家里粗惨淡饭,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两个嬷嬷握着菜刀折腾了半晌,那条鱼依旧活蹦乱跳,成了精似的,跃下了案板,灵活地蹦到了院外,吓得立刻不敢杀了,定柔听到了,一手下去捏住了腮,只剩了鱼尾动着:“拿米酒来,鱼一喝酒就醉死了。”
然后拿到围墙边,小手握着菜刀,刷刷刷剔鳞去脏,动作流利极了,仿佛杀得不是鱼,到缸子边舀水洗了,对两个嬷嬷说:“我来煮饭,你们歇着罢。”
皇帝摇着小木马逗安可,两个嬷嬷去打下手,片刻后厨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两个嬷嬷摇头晃脑地出来,一个说:“我看她做事直害怕,利索的跟快刀子似的,咱们完全成了多余的。”
皇帝心生好奇,也起身去看。
烟囟冒出热汽,站在门框边,女子满头的汗,系着碎花围裙,一手翻搅着锅中的菜,一手揉着面团,他目光怔忪,瞬间生了错觉,忽有异样的滋味涌流心田,从未,从未有过的......
静静地望着,只生了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的感觉。
定柔看到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油烟大,快到外面石桌等着,不用多大会子就好了。”
他问:“面是做什么?”
她答:“长寿面啊,过生辰不吃寿面怎么成!”
他正看得沉迷,怎么肯走开,定柔伸出带面的手,用肘推搡他:“快出去啦,仔细油烟呛到你。”
我不许你看到我邋遢的样子。
他十分好笑,转头恋恋不舍地,她回过头来,脸颊烧的不像自己的,我......何时这般在意他的目光了?
未到正午,石桌肴馔馨香,摆得满满的,除了蒸鱼,其他皆是素菜,张嬷嬷依着规矩要试毒,皇帝眉峰一肃,立刻吓得退到一边。他握箸尝了一口炒菌子,定柔端着寿面和温好的黄酒:“兄长,生辰愉快。”
他问:“你这个怎么做的?比我母后做的还好吃,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淡水鱼和菌子,清蒸素烧,从小就偏好这个口味,从没变过。”
定柔错愕了一下,他怎么同我一样的喜好?
饭罢,收拾了桌子,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张嬷嬷沏来的甘和茶,她眉飞色舞地讲着幼年在道观的琐事,三位道姑除了课业,日常对她俱是宽松,讫情自恣,随心所欲,攀树摘果子,下寒潭摸鱼,寻兰草的时候走的远了,进了原始丛林,碰见了一只满身花纹的大豹子,幸好身上带着火折,薅了一把草引燃,把猛兽吓走了,从此沾沾自喜,连走路都是趾高气扬的,认为自个是无往不胜的.......那真是一段自在无羁的岁月。
皇帝听的颇神往,想到自己幼年,简直天壤之别。“我自鸿蒙时起,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仪态行止,怎么做太子,怎么做皇帝.......那年,是皇祖父驾崩,我刚刚六岁,记得恰逢盛夏三伏,热的焦石如流,我和一众皇子、亲王、郡王跪在体乾殿守灵,按照皇家守孝的规矩,头三日是要禁食的,跪在那儿,舌干唇焦,眼前发昏,我身为新储君,自然要以身作则,要时时刻刻形貌端庄.......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咬破自己的手臂,饮几口血来解渴。四弟跪不住,动了一下,被父皇扇了耳光,我就更不敢动了。”
定柔心如刀剜,疼的难受,问:“你父皇对你很严厉吗?”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他是个谦谦君子,从未对我动过手,只不过那时,他心中气我,夺了长兄的位子,皇祖父弥留前遗诏公告天下,立我为储,大哥只是铁帽子王,他疼惜大哥,对我便有了恨意,母亲说,我虽得了储位,可是也失了父皇的欢心,以后的路会很难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