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02节
皇帝几乎要掰断了手中的笛子,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是少年时父皇所赠,父皇赠的唯一的东西。“我不许!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凭什么给别人守节!”
襄王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熹雾朦胧,天还未亮透,定柔抱起安可走出里宅,门口的便衣要拦,她愤愤呵斥:“我不是你家主子的囚犯,凭什么关着我!让开!否则,别怪我硬闯!”
张夫人听到动静披衣跑出来,定柔手里握着一根洗衣的蛮锤,怕出了事,忙给便衣们使了个眼色,跟着她就行了,这可是主上心尖子的人,万一伤了,准会剥了你们的皮。
便衣只好放行,一面紧紧尾随其后。
定柔一路小跑,抱着熟睡的安可拐了几个巷子都甩不掉他们,走出街市,人流熙攘,到了长波街,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她眼眶一热,隔着人群大喊了出来:“四哥!”
慕容康也看到了:“十一妹!”
“......母亲找你快找疯了!”
便衣停住了脚步。
午晌的时候,温氏和慕容康租赁了西市果子巷一处僻静的小四合院,安顿母女两个,安可左右张望,不肯吃新奶母的奶,找不见何嬷嬷,哭闹个不停,定柔不知怎么哄她,弄的焦头烂额。
家具都是现成的,丫鬟拿了家里带来的被褥去熏。
温氏打开包袱,里面全是婴儿的小衣小鞋,一边红着眼眶抹泪:“我温良意前世也不知做的什么孽,活成了这般模样,生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过的如意的,康儿成了鳏夫,你成了寡妇,素韵的死鬼落榜了,静妍进了冷宫,毓娟夫妻成日打架,十五蒙蒙撞撞,如今也无人来问津,我怎就这样命苦,娘原以为你生的最出色,是个有大福气的,谁料最是有命无运,孩儿也是,命这样硬。”
定柔含着安可的小手,心如刀攒。
安顿好了母女俩,温氏想着到酒楼叫一桌饭菜送去,明日再送一个老成的嬷嬷和两个丫鬟来,邓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走了一段,忽然停了,听到小厮惊恐的声音:“你们是何人?”
温氏掀开车帘,吓了一跳,马车四周围了十几个蓝衣的人,个个飒爽矫健,英气逼人,面庞弧度僵冷,看不出表情,温氏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人径直跳上车,夺过鞭驾驶起来。
温氏知道这是遇到绑票的了,登时全身发软,忽听得一个声音说:“夫人莫慌,我家主子有请,我等不是劫匪。”
到了一处高门宅邸前,抬手请她下来。
“我家主子在院内等您。”
温氏心乱如麻,小腿的肉凛凛打颤,何嬷嬷从里头走出来:“四夫人。”
温氏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你......”
何嬷嬷扶住了她的肘,笑容满面地说:“快进来,有贵人在等您。”
贵人?
温氏确信不是谋财害命的了。
沿着甬道走进院内,一张圆桌前坐着一个月白襕衫的男人,彝鼎圭璋,金相玉映,眉峰不怒自威,温氏不敢相信,小腿抖得更厉害了,双膝一弯要跪,那人忙说:“夫人快免礼。”
何嬷嬷和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妪一边一个扶着她:“这是陛下。”
温氏在淮南瞻仰过龙颜,自然不会忘,慌忙中不知该说什么:“臣妇.....给.....给陛下请安,万福金安。”
那人起身双手一拱,温氏吓的险些栽倒。“夫人莫慌,晚辈有礼了。”
温氏一头一身的汗,皇帝拱着手道:“今日将您请到此处,冒失之处望请见谅,晚辈实是有事相求。”
温氏感觉眼前所见所历,直如梦中,堂堂一国之君对她说有事相求,执着晚辈礼,语气谦卑。心头愈发惴惴,战战兢兢问:“不知臣妇有什么可以效劳?必赴汤蹈火!”
皇帝表情诚挚:“晚辈倾慕定柔姑娘,请求夫人成全,将爱女许配与我,没齿难忘!”
温氏惊的口舌发麻:“你......喜欢定柔?那为何?”
皇帝知道她的疑问,忙解惑:“从前晚辈不识明珠,只要夫人允准,小婿此后就是半子,悉听差遣。”
温氏掐了掐大腿,疼的,不是梦。
第94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3 ……
慕容康从街市采买了一些日用杂物, 把小四合院打理了打理,发现衣橱桌椅有松了的钉子,找了锤子, 怕惊到小婴儿, 统统搬到院子夯了夯,定柔抱着安可摇晃睡了。
近一年的记忆空白, 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母亲说, 长姐婉婷和二子得了格外的赦免, 小女儿也从教坊司放归, 但母子四人还是罪藉, 被贬在少府监劳作。二哥出狱不久又犯了事,京畿府下了判决, 押送到煤场服劳役一年。四哥升官了,陇右节度使麾下的都虞侯,这次谒假回来, 一为寻找妹妹,二为送葬葛氏。
陆家出事后, 四哥辗转回来多次, 在京中托人寻找, 何嬷嬷和两个丫鬟出了公堂就不见了人影, 也没说明十一究竟是死是活, 母亲因为心急, 生生白了许多头发, 这一年身体总不好,添了头晕的毛病,时常缠绵病榻。
葛氏去冬忽然患了疮疡病, 由小腿开始蔓延,起初是一小片,后来长满了,寻遍医者,却无药可治,直到全身溃烂流脓,恶臭熏天,口中谵言妄语,不停念着四少奶奶,索命什么的,不过两月就病入膏肓,没挺过春天,撇下了囝囝,四哥成了真正的鳏夫。
定柔将安可放摇床里,盖上了小被子,看到四哥忙的满头汗,忙烧水点茶,慕容康渴的厉害,直接灌了一盏白水,对她说:“这小院还可以,我这次回来匆忙,后日一早便要走了,你先住着,待下次回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找,有没有出售的,给你购置一个小宅子,以后你们娘俩,哥养着。”
定柔眼眶一阵热,感动地笑了,唇角浅浅漾开久违的腼腆:“不用,哥,我想回姑苏,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妙真观才是我的家。”
慕容康端着茶碗向往道:“久在樊笼里,复归得自然,不过也要等下次我回来,亲送你去,安顿好你们,我才放心。”
定柔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呢,咱们家的人出京得吏部批准,报备行迹,还得有人担保,母亲说一年半载批不下来。”
慕容康眼中布上了阴郁,指间捏着茶碗,手背隐隐露出青筋。
院门推开,正是温氏从外头回来,笑容如新绽的花儿,眼角细纹堆叠,唇畔挂着好看的梨涡,定柔恍惚了一下,母亲出去时不是黯然神伤的么,一腔子怨天尤人,怎地换了一张脸?
温氏走到女儿面前,拉起了纤柔香软的小手,直如喜事盈门,语腔微微颤:“儿啊,娘生你可值了,不枉受罪一场!”
定柔简直怀疑这个母亲是不是妖怪幻化的,披着人皮来摄人的,方才谁骂她是有命无运的来着......
慕容康也好奇看望着母亲。
温氏清清嗓音,四下张望:“孩儿呢。”
“睡了。”
温氏努力抑制着兴奋,说:“我出去恰遇到了水部司掌事的夫人,认识一个奶娘,奶水旺盛,人也年轻利落,娘去瞧了瞧,觉得不错,可人家是良家妇女,得相相主家,了解了解人品,才肯来,趁孩儿睡着,你随娘走一趟罢。”
定柔心觉诧异:“让她直接来不就行了,再说我想给可儿戒奶了,她现在长了八颗牙,能吃东西了。”
温氏笑嗔了一个白眼,拍拍女儿的手背,继续编:“你个狠心的娘,孩儿才多大,大牙还没长出来,若是这么猛掐了,准生病,人家是怕上圈套,诳了人,指定要主家上门相看。”
定柔犯难:“明天吧,我总不能把可儿丢下呀。”
温氏着急道:“有邓嬷嬷和丫鬟看着,你怕什么,也不远,就在中茂街,咱们两盏茶的时刻就回来了。”
慕容康也道:“既如此,你去一趟吧,我在这看着。”
定柔回屋拢了拢头发,和母亲上了马车。
一路上只听得马蹄踏地,街市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卖货担子的叫卖声,母亲说不远,却走了好一会儿,定柔伸手掀帘看,母亲忙阻止:“你一个妇人,又是新寡,可不能见风,叫人窥看了,失了清誉。”
定柔只好缩回了手指,心里开始不安:“到底在哪里啊?我不想去了。”
母亲有诓人的前科。
温氏心头一慌,道:“方才清宁坊人多,我让他们绕一绕,出都出来了,你急什么,你又没有奶水,孩儿醒了也不找你,还是快些找到奶娘,夜里能吃上奶。”嘴上说着,心里直佩服自己,瞎话张口就来,还说的煞有其事,没当了骗子可惜了。
定柔想到女儿声嘶力竭哭吐的模样,心疼的低下了头。
又走了一会子,终于四平八稳地停了,赶车的小厮说:“四夫人,到了。”
定柔惦记女儿,想着速战速决,掀开车帘,探头出去,一只脚还没踩上杌扎,猛看清了眼前的地方,青堂瓦舍大朱门,侍立着蓝衣长衫的人,这是.....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坐回了车厢,瞪视着母亲:“怎么回事!”
温氏防着她要逃跑,紧紧攥住了手腕,定柔恍然大悟,母亲出卖了她!仓皇去扒窗眼,便衣羽林卫铁桶般围住了车厢,何嬷嬷和张夫人带着十几个丫鬟出来,又围了一圈,行个礼,齐声念道:“恭迎主子回府。”
定柔一阵挣扎,温氏根本按不住,死死抱住了腰:“慕容茜,你就听娘一次吧!你一介寡妇女子,陆家不容你,也别怪咱们不仁义,慕容家从来不需要什么贞节牌坊,这关头皇上能看上你,这是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就当为娘求你好不好,想想孩儿,你们孤儿寡母,总得有个指靠啊!”
“我不需要!我慕容茜能保护得了自己!”三寸大的窗眼,定柔“哧溜”一声,就钻出了一半身子,温氏发髻塌了,也不顾风度了,疯了一般拼力抱住双腿,一边感慨,生了孩儿还能这般窈窕,怪道男人喜欢。
“......我的闺女啊,你别死心眼!苦的是自己,实际裨益才是紧要的,为娘生你一场,天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葬送给陆家岂不枉顾,你就当还了为娘的恩情,原以为这辈子没有做诰命的运气,静妍进宫我还抱了一丝希望,她到底不如你......”定柔干脆给了母亲一脚,不轻不重踹在了胸前。
温氏一松,扑通立刻跃下去了,何嬷嬷带着丫鬟们和便衣一拥而上,各自手臂相绕围成两道墙,将小女子死死圈住。
张夫人劝道:“主子,快回来罢,奴婢求主子了,陛下在等您呢。”
因在热孝,定柔头发绾成繤儿,只勒了一条绊头带子,没有武器,一气胡冲乱撞,又踹又打,使尽了浑身解数,偏那人墙纹丝不透,温氏掀开车帘,命令何嬷嬷:“绑了!”
张夫人迟疑了一下,唤人取来白绫,众手其上,费了好大劲才按住了,捆缚手脚腕,丫鬟们抬起了仍在挣扭的小女子,温氏勉强挤出一行泪:“儿啊,好好服侍陛下,万不敢犯浑啊,咱阖家的人命都在你手心攥着呢,还有孩儿的命,你可掂量清楚了。”
“你又出卖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声音消失在朱红大门后。
张夫人请温氏进去,那厢摇摇头:“我回去安顿囡囡,我家十一就拜托给您了,性子倔,您多指教她。”
张夫人福了一福:“不敢。”
温氏放下了车帘,开始想理由,慕容康那儿也得圆谎,是个死心眼子的。
定柔被抬进了原来的屋子,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榻椅上,肩线如格尺,手臂支膝,唇畔含着一丝笑,望着她,一副“逃不出我手心”的表情。
丫鬟们将她小心翼翼落地,纷纷出去,带上了门扇。
定柔别过脸,不想看那张脸,心中骂卑鄙。
男人起身走过来,定柔下意识地靠住了门扇,如临大敌,男人欣赏着她的反应,抬手到前襟,定柔以为要解衣带,谁知手腕一松,他解的是白绫。
双手被解脱,她想松开小腿的束缚,男人径直迫住了,坚实的手臂抵在两边门扇,几乎脸贴脸,龙涎香夹杂芝兰的氤氲薄香,呼吸灼热地喷在额头。
她咬牙闭上了眼,双臂紧紧护着衣襟。
耳边惠风霁月的声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我要的女人,哪个敢藏匿,便是你回了妙真观,也让人乖乖给我送回来。”
“你休想!”这样近的距离,女子用力闭着眼,羊脂玉般的底子仿佛呵口气即破,燃出瑰艳的红晕,如薄醺微醉。睫毛轻轻颤着,小小的唇玲珑可爱,抿着一抹倔强的弧度,唇瓣如落英,条条细细的纹痕清晰可数......直叫他想做了野兽,一口吞了,咀嚼个干干净净。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弯身下去,解开她脚腕。
然后,黑暗中,侧边的门扇响起了声响,麂皮靴大步踏出去,定柔睁开眼,冲出廊下,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你凭什么软禁我!”
男人挥了挥手,响亮地回了句:“就凭你是我的女人!”
掷地有声。
“我不是!不是!不是!......”她气的叉腰跺脚。
高大的身影已出了圆月门。
定柔忽想起来:“把孩子还给我!”
嗓音怎么突然哑了。
傍晚时分,何嬷嬷带着安可回来,钻进奶母怀里,一眼也不看母亲。
温氏回到慕容府,急奔花房,慕容槐靠着摇椅看道经,温氏急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一句,慕容槐一脸狐惑,伸手摸摸她额头:“你是发烧说胡话呢?作什么春秋大梦?”
温氏喜滋滋道:“是真的!不信您问邓嬷嬷,妾身方才去哪儿了,妾身在淮南行宫见过,不会认错,还有便衣羽林卫呢。”
慕容槐醍醐灌顶,在大理寺背后那个人是皇帝?他以为是陆公子的旧友,皇室贵胄,看不得孤儿寡母受难,甚至怀疑过襄王,分管大理寺,为遗孀主持公道,却不想是这层缘故!
好一阵才消化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