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51节
四哥目光迷离:“......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去投胎转世,方才,她带着我们的孩儿来了,是个女孩儿,长得像你,也像她,她说过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该多好,必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说,夫君,妾不孤单,有孩儿相伴着,以后便是母女两个一起等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之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幻泡影,我的人生不过是梦里梦外而已,一个叫慕容康的人,活着和死去,无有分别。”
定柔半蹲在他椅前,握着他的手,低头下去,泪水淋湿了衣袍。
嫂嫂,有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儿深爱着你,你在天上肯定很欣慰吧。
保佑他,早些走出伤痛吧。
他说:“等我奉养了父母,为她报了仇,便回到这里来,与她相会。”
二十二日辰时初刻,淮扬城沐浴在晨光惺忪中,半座城还在沉睡,銮驾正式起行,慕容府的马车和辎车随在仪仗后头,禁卫军骑兵擎着黄龙旗在前开道,皇帝临时从颍州调集了一万守备军扈从,每辆马车外头邢列森严,执着明晃晃的蛇矛。
定柔掀开马车布帘,遥望层层叠叠的日月旌、幡旗、华盖、雀羽扇、龙凤氅,蜿蜒出东城门,上了官途大道,浩荡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密的云屯雾集,皇帝的辂车隐在其中。
这下相信,自己是阶下囚了。
临出探芳院前,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两个月零十六天的小院,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原来,终究不是我的家。
石砌小匾上“探芳拾蕊”四个字依旧。
玉霙姐姐,我走了,便是将来我也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但是,我永不会忘了你。
慕容槐上车前仔细检查了装牌位的箱笼,回头凝望着缓缓合上的朱红描漆大门,金铁的轰鸣声响彻耳膜,里面已人去楼空了,两座石狮依昔雄壮慑人,凛烈威武......泪落下了眶,住了四十四年的家,把一个风华青茂的少年的变成了苍髯老者,今日,许是永别了。
叹出一口气,决然上了华轮二驾大车,掀着窗眼,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淮扬城的酒楼茶肆、宅邸屋宇、长街短巷、十二道石牌楼,有自家的忠义牌、历代科第牌、节妇牌,一一被抛在身后,今天全城还在禁严,店铺上板,行人渺无,宽阔的街道,马蹄踏踏,响音清亮。
忽忆起初来那一日,天命五年的十一月初十日,年轻英俊的少侯爷骑着骏马,穿着绛袍玉带,头戴乌纱冠,被数不清的兵卒和奴仆簇拥在仪仗队里,勒马步入城门,鞭炮齐鸣,百名官吏叩拜相迎,狮舞龙腾,鼓乐喧阗,民众在街市两旁跪的黑压压......
原以为会在淮扬终老,祖坟三十多年前就迁到了这里,母亲遗骨和父亲的衣冠冢,二弟三弟的亡灵也在此,却不想自己成了戴罪之身,未来不知埋骨何处。
人生的起起落落,当真波诡云谲。
出了淮扬城,途经广陵郡、江都郡、钟离郡,每到一地,街市上便是戒严,临街商铺蒙着黄布,官吏和衙役府兵皆穿的正式跪在街旁,稽首伏拜,口呼万岁。至寿春郡时已是第九日黄昏,沿路栖息各驿馆,皇帝驻跸官署,特将驿馆让了出来给慕容府女眷,男眷和守备军在城外扎营,乌锤甲的兵士列战各处,里三层外三层,一步一岗。
路上颠簸的全身散了架一般,见到床榻便闷头倒了进去,十五又发起了高烧,从前一日傍晚开始,已滴水不进昏迷了一天,御医来把脉皆是摇头,温氏焦心如焚,听说寿春郡有一位名医国手,专攻疑难杂症,便哭着求告大门的兵士,说的嘴唇快磨破了,那些僵冷的面孔持着兵器,挡在门外纹丝不动,漠然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温氏提着裙摆就要对他们跪下,毓娟实在忍受不下去,从屋里出来,拉起了母亲,与人争辩起来,大骂狗腿子,没天良,不近人情,堂堂的官眷当成阶下囚一般,定柔也奔出屋,指着他们理论,直言求见皇帝,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把人活活逼的走投无路,可是君子所为?
领头的兵士直接来了一句:“陛下万金之尊,岂是你个黄毛丫头想见就见的!”
姊妹俩难得矗立一条战线上,毓娟淬了一口唾沫到那人脸上,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喽啰,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五姐姐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皇帝算来是我家的五姐夫,你们敢如此对待皇亲国戚,仔细回头被剥了皮!”
兵士们面面相视一番,又变成了臭石头面孔。“谁都不行!”
辩驳不过,干脆装起了哑巴,凭姐妹俩如何难听的字眼,也铁青着脸不张口,手上的兵器毫不松懈。
毓娟暴怒,扬手就是一记爆响的巴掌,打在了领头的脸上,那人登时目如睚眦,反手一记,狠狠回在了毓娟脸上,毓娟捂着脸,泪水滚滚,小声呜咽起来,不敢再发一声。
定柔气得炸肺,竟然打女人!到驿馆厨房找了根劈好的柴木,打算今天拼了命也要为十五打出一条生路来,温氏吓坏了,急忙冲上来拦她,这是要判罪的,定柔忽看到一个明金甲的人勒马路过,猛然看打了希望,大声叫:“昭明哥哥!”
那人果然听到了,转头看向这里,嘴角靥开了温柔的笑意,下马走过来,了解了状况后,对她们道:“莫怕,我即刻驰马去告知襄王,求他禀明陛下。”
温氏这一路见惯了世态炎凉,乍闻得这般善意的,不禁感激涕零。
陆绍翌登跨上马,挥鞭疾驰而去,半个时辰便回来了,额头汗珠淋漓,对兵士命令道:“传陛下口谕,凡内眷患恙,皆可入城寻医诊治,兵卫随路护程,不得为难。”
兵丁们拱手颔首:“遵旨。”
温氏鞠身连连道谢,急忙叫小厮套车,将十五抱在手上,钻进车厢,跟着两个丫鬟和四五个持矛的兵卒,自去了。
定柔说不出的感动,敛衽对陆绍翌福了一福,她又欠了他一桩人情。“谢谢你,吾以后定然犬马相报!”
陆绍翌的眼眸似一泓汪洋,直要快把人溺进去了,在她的面容上挪不开半分,“我们沾着血亲,何须客气,以后我三两日来探视一次,有什么不周到的尽可与我说。”
语气醇厚敦诚。
“谢了。”又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安好,远处的天际,山峦将一轮红日囵吞,余晖万丈倾斜,映的半边浮漾起了绮丽旖旎的霞,如锦缎,如彩练,大地愈发旷朗无尘。他双目直直地,舍不得眨一下眼睫,她的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似被霞光胧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娇憨无限,美不可方物。
她垂着下颔,不敢看他。
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转头回屋。
走到屋门前,还是决定回头,昭明哥哥还在原地,眼底闪烁着眷恋。
大驾又行了一日,十五服了药,果然退了烧,会进些流食,温氏不免合掌谢诸神菩萨一番,前头忽然一阵乱,稍后传来了皇帝遇刺的消息。
众人大惊失色。
原来襄州守备军连胜叛军,且战且勇,接到调动入淮的旨令,正开拔至此,恰与銮驾遇上,皇帝不免要鼓舞一番士气,亲自到校场检阅,底下兵士中忽仰冲出一只短矢,掣电般向着皇帝飞去,若非襄王眼疾手快,伸臂打了一下,偏了箭头,就要命中了,襄王的手背留下了伤,不甚重,只划破一道口子。
待羽林军去伏击那个刺客,底下兵士也循着方向找去,那人竟已全身燃起了火,迅速烧毁了面容,待扑灭了火,已惨不忍睹,挣扎了两下,伤重命亡了。
无法审讯主使。
有人猜测是邢军的余孽。
第52章 围观撕逼大战 捉虫^……
冰轮高悬。
庭外一地白, 恍若新落了一层薄雪,鸦鹊停在栾树枝头夜啼,秋露无声潜入黑夜, 打湿了阶下的桂花, 馥郁的桂香沁了清寒的水汽。
弘贤殿只掌了两盏夹纱灯朦胧照明,月光如水融泄进来, 映的一室皎澈流华,蛐蛐鸣鸣, 独奏出夜的光景, 贤妃抱膝坐在配殿窗下的榻椅, 倚着窗扇, 望着那玉镜明魄,那样远, 那样无法触及。
湘竹帘幕被换成了南海御贡的蛟绡纱,轻的若一蓬烟雾,松松挂在金钩上, 只有皇后和四妃才有的特例。
嬷嬷端着宵夜走过来,对她说:“姑娘, 晚膳你没怎么动, 倒吃了不少烈酒, 仔细脾脏禁不住, 用些素粥小食吧。”
贤妃没有动, 依旧望着那月亮, 像个伤心较劲的孩子, 好一会儿,颊边绽开苦涩无比的笑,看久了, 闭上眼都是影廓,她说:“姆妈,我想回徐州,我想爹了,我想到坟前盖一座茅庐,为他守孝。”
嬷嬷眼含热泪:“眼下这节骨眼,咱们朝不保夕,怎还敢奢望回去省亲,叔老爷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两个哥儿也折进去了,邢家完了,等仗打完了就是一场毁宗夷族的塌天大祸,可怜那稚子幼童了。要紧的,是保住你的位阶,咱们就这点子指望了,我瞧着皇上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等回銮了,咱们想想法子,让陛下顾念起一二,不然以后咱们可没活路了,姆妈老了,也没多少寿命可活,就盼着我的姑娘早些生下个皇嗣,有个依傍。”说着,抬袖擦泪。
贤妃笑的“呵呵”了两声,流出了苦涩的泪,眼中醉意迷离:“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怀不上龙胎吗?”
嬷嬷诧异了一下,贤妃又干笑了两声,泪水流的愈发快,在腮边滴答答:“因为,我根本还是童女的身子。”
嬷嬷大惊,手里的托盘差点摔了。“这......这......怎么可能......”
贤妃伸臂出去,满手去触那月亮,试着将它握在手心,却只抓到空,空空如也。“从元和十三年大婚嫁给他做良娣,从东宫到皇宫,册封了贤妃,整整七年了,明着侍寝了无数次,可他却连一根头发都未沾过我。”
嬷嬷趔趄了几步,全身被抽了筋一般,几乎就要软瘫在地,抵靠着墙壁才勉强撑住,嘴里喃喃着:“怎么会......”
贤妃抬手猛抹了一把泪渍,对着月亮说:“那天终于轮到我侍寝,我满心欢喜的等着......”
望着满屋子的红帐,喜被上的鸳鸯戏水,心里又羞又怕。
他来了,我心跳的都快冲出嗓子眼了,他说了很多关怀的话,那样温和的语气,我欢喜的快晕过去了。
喝了合衾酒,躺进合欢帐,他侧过身便睡了,我以为他是真的累了,不敢扰他。后来,偶尔来了,也是这样,只是同我寝在一起,各睡各的。
起初的时候我百思不解,甚至以为,他这个人有什么异癖,见到皇后她们,又不敢问,后来才明白不是,淑妃怀孕了,皇后怀孕了,连德妃也有了,唯独我,他根本就厌憎我,不愿触碰我。
再后来,慕容家的女儿也进宫了,也是那么久没有孕,我才琢磨明白了,因为我们都是藩镇的女儿啊,心腹大患,怎会允许怀上他的骨血。
嬷嬷脸上血色尽失,跪坐在地上,恐惧的全身寒颤,捂面痛泣:“老天爷,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个什么世道......”
好久好久,一双苍老的手臂抱住无助的女子,抚摸稀黄的额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滴滴落在发间:“我可怜的儿啊,姆妈从小将你抱大,原以为能嫁到天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受之不尽,却原来锦绣的皮儿,裹着个乌糟的馅儿,早知道还不如嫁个俗常男子,安逸温饱一生,也不会落得连老爷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主仆俩相拥而泣,影子凄凉地投在莲纹砖上。
翌日含章殿。
宸妃坐在御阶前的乌木透雕富贵牡丹榻椅上,训斥六尚局女史。
阶下满满跪了一院,紫色圆领衫,珠珞蔽膝,头戴软翅乌纱巾,每个之间一步为距,颔首垂目,跪的端正不苟。
“本宫代掌凤印这两个多月,你们也该了解本宫的脾气,断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垂花门外淑妃的仪仗停下,下了肩辇,站在外头,冷眼瞧着,心里冷哼几声,有什么了不起啊,等皇后回来,你还不是得交出来,不过越俎代庖了几天,真把自己当成凤凰了。
里头训完了话,有两个女官被罚了俸禄,也不是什么罪过,不过是没按她白握瑜的章程办事,哼,真是个烈货!
女史们磕了个头,如大雁一般自成一队,步出垂花门,见到淑妃,纷纷敛衽,口念金安。
等人走光了才进去,内监唤:“淑妃娘娘到——”
披帛和裙角曳在地上,面色不善地,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宸妃进了内殿看账本,见到淑妃,已明白来意。
淑妃黑着脸行了个礼,心里憋屈极了,窝了多年的不服气,生了两个皇子还不及人家一个青梅竹马!世道真真不公!
“白妹妹,姐姐我自认没得罪过你吧?”
对方笑:“这话从何说起,姐姐贤良淑德,是六宫典范,妹妹我都仰慕不已呢。”
淑妃知道这是故意奚落自己,不由更加生气:“我自闺中起,每夜用牛.乳沐浴,多少年了,昨夜为何给我停了?送来的是羊乳,又膻又腥的,我怎么洗啊?他们说是你的口谕。”
宸妃“噗嗤”大笑,笑的前跌后仰。“沈姐姐,你也不照照镜子,您那副皮色儿,洗一万次也洗不白嫩啊,没得浪费。”
旁边侍立的宫人极力憋着笑,淑妃羞愤的恨不得甩去几个耳光,不忿道:“太后和皇后都没说我,陛下也没嫌弃我,你凭什么?别忘了你只是代掌凤印的,妹妹协理了几日内廷,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宸妃敛了笑意:“就凭本宫看不惯,太后自来提倡戒奢宁俭,谨行俭用,你如此枉顾,岂非阳奉阴违。”
淑妃冷哼:“本宫要怎么做人还用得着你鞭策,咱们都是正一品妃,我有两个皇儿,昱儿又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本宫委实不懂,你仗着什么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简直恬不知耻。”
宸妃又笑了一下,丝毫不生气,缓缓起身来,动动手腕,扬臂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淑妃给打傻了,眼前冒了金星,捂着半张脸:“你......你敢打我?”
刚说完另一边又挨了一下,比刚才的力道狠多了,打的她往旁边趔了两步,差点摔在地,恼羞成怒,哭喊着叫宫人:“快啊!宸妃娘娘打人了!快去康宁殿告知太后,本宫被打晕了......本宫不活了.......”
说着就要晕过去,含章殿宫女同知领着一队内监堵住了殿门,大喝道:“哪个敢!谁敢踏出一步,即刻杖刑伺候!”
淑妃坐在地上,指着宸妃:“你.......你是故意的?你要做什么?”
宸妃走至身畔,俯身下去,在耳边低喃了两句话,淑妃被掴的指印红肿的脸顿时没了血色,舌头都打起了结:“你......你......你在......我母家......有细作......?”
宸妃眸光阴寒:“本宫不信怪力乱神的说法,才没有追究,可是姐姐若非要妹妹追究,也是没法子了,只好把人证物证交给陛下和太后,沈宛央,你母亲施压胜,咒死皇子,论罪当如何呢?明着告诉你,你沈家的一举一动我都了若指掌,沈从武贵为吏部侍郎,底下那些人都做了什么事,和什么人攀营结党,本宫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找个人悄悄写个密奏,陛下最恨结党钻营,你沈家还有前程吗?你的两个儿子也会彻底被表哥厌弃。”
淑妃全身抖个不停,她忽然觉着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你到底什么目的?”
宸妃重新坐回了榻椅,面容淡然,端起一个玉盏,道:“很简单,以后你沈家要为我所用。”
淑妃也是冰雪聪明的人,顿时醒觉了:“原来你是要我给你做马前卒,用我沈家的人脉为你扳倒皇后,为你冲锋,你在幕后坐收其利?”
宸妃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抿了一口茶:“未来死和现在死,二选一,姐姐斟酌罢,你的宗昱没准真能熬到当上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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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巨木龙舸行驰在千里绿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