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柙(8)

  “我早知道他有志气,却没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营路上,宇文士及仿佛还在回忆刚才的春茶滋味,兴趣盎然地说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着远方的浮云,双目之间精光流转。此刻,暴露在他半边有表情的脸上的却不是在李旭营帐中所表现出来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赏,又像是嘲讽。
  坦诚地讲,在辽东之战前,宇文述并没怎么留意那个贫家小子。毕竟在宇文氏一脉树大根深,有才能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些人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李旭值得笼络。少年人的表现纵使有璞玉的潜质,但这块璞也需要极其高明的匠人,花费很大的耐心和时间来雕琢。已经绵延了数百年的宇文家族没那份耐心,也没有付出那么大代价的必要。
  况且此人出身极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纵使将来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终将被限制在固定范围之内。如果没有唐公这层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个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现再出色,也不值得驸马督尉大人折节相交。但有了李渊的存在,少年人的身价立刻变得不同。挖掉它,对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帮助,对已经势力单薄的李家而言,却是不谛于重重一击。
  所以,带着几分玩闹的心态,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而正是因为这种纠缠,让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发掘出少年人的价值。
  他把自己的发现汇报给了父亲,宇文述却对儿子的见解不敢苟同。自古以来,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树,草长得再高,也抢不到树的阳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辽东之战中,李旭这块璞玉突然大放异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独孤家,以及很多无法于宇文家争锋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们不会瞧得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们不吝啬收下这样一个人才的效忠。据宇文述了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经有了五个家族和少年人发生了接触。
  然而,李旭却对所有拉拢不置可否。少年人这种执拗让宇文述有些进退两难,虽然在他眼里,李旭将来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渊麾下成长,总会有一天,此人将成为李渊这头蛰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对于一向与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敌人的壮大就是给自己心头捅刀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未雨绸缪。
  但是,偏偏这个少年人对宇文士及有两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贸然出手相害,非但会让天下英雄齿冷,前来依附于宇文家的豪杰们也会觉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长为李渊的臂膀,又等于无视自己家族的未来。再三考虑之后,宇文述父子决定折节拜访救命恩人一次。给少年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宇文世家一个报恩的机会。
  很高兴,少年人虽然“不解风情”,却以另一种方式规避了已经吹到眼前的风险。
  “爹莫非还想向陛下保举他?”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问道。
  “当然,你爹我身负为国举贤之责,怎能视才不见呢!况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总不能让人说知恩不报吧!”老狐狸看着儿子,左半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万别保举他做得官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说我们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银环咝咝吐着舌头,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以旭子的才华,放在李渊麾下岂不委屈?”宇文述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没有表情的右脸也开始不断抽搐。玉的质地再完美,也是要卖给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大伙不妨就把它摆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总有一天它会因为无所凭依而掉下来,至于届时是将它纳入怀中还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届时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个喷嚏,吹散几缕水雾。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品着清茶,少年人依旧在回忆自己刚才的应对。
  “应该没什么不得体之处!”李旭笑着想。第一次与人斗心机,他对自己的举止很没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经给了宇文氏父子足够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并不像谣传中那么恶毒,至少对自己,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想把双方刚才交流的细节告诉给刘弘基,因为旭子知道,以刘大哥的为人,他肯定不满于自己不当场拒绝宇文述的好意。
  “选择宇文家绝对不如选择李家,因为李家现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锦上添花!”当日,刘弘基的劝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独立地存在。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他再也不想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犹豫地作为弃子舍掉,再也不想成为世家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他还想像罗艺那样,从一个平民成长为一个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时徐大眼站在身边,他一定会指点李旭,告诉他官场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置身于其中所面临的风险,远远高于战场上的明枪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试图长大的旭子选择了通往成功的诸多道路中最艰难的一条。他很坦然,因为他对周围风险一无所知。
  危险来临前,有经验的老狐狸总能从风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坚二人炙手可热!”唐公行辕,素有李府第一谋士之名的陈演寿将一封信摆在书案上,低声轻叹。
  书案上放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信札,有的来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有的来自军中,言辞中充满了尊敬。还有的用黑色木匣装着,那是李家从特别渠道收集来的特别消息,几乎每一封都关系到家族的兴衰。
  此刻,摆在陈演寿手边的是一封来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关键人物礼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礼物后的感谢。在洋洋洒洒数百字赞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贵和为人仗义疏财之后,于信的结尾,毫不经意地提到最近有几位大将军先后上书给当今陛下,保举护粮军中一名姓刘的车骑将军和一名姓李的校尉,并恳请皇帝陛下将二人调入他们的军中为国效力。
  “叔德兄慧眼识英才,擢壮士于行伍,辩珠玉自尘沙。小弟闻之,亦为感佩……”短短几行字,就让这封普通信件有了进黑匣子的价值。
  “把这封信收起来吧,找人把从靺鞨人手里买来的千年老参封一条给裴大人送去。顺便问问他,陛下估计什么时候能到,咱们好提前为陛下准备御帐!”李渊苦笑着摇头,低声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坚挖走,去年的辽东之战中,八百护粮军是黑暗的战场上唯一的亮点。大将军们都不傻,他们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样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们也很聪明,李家现在式微,养不起千里驹,他们正好过来把千里驹收归门下。至于拿了这匹千里驹后是拉车还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后的事情,大小家主们暂时不会考虑。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错,在座的每个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但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前途远大的年青人被别的家族挖走而无能为力,这番滋味实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里不用担心,他已经是车骑将军。万岁即便有所封赏,也不会将他拔得太高。怀远镇的粮草需要人保护,所以万岁暂时还不得不将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马元规叹了口气,小声分析。“需要想办法的是仲坚,据底下人汇报,自从他回到军营,已经有五、六个大将军请他去饮酒。宇文家和薛家还亲自登门来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确对两家有恩,这种明面上的往来,任何人都无法指摘什么!”陈演寿皱了皱眉头,点评。
  “是啊,即便仲坚施恩不望报。那些人也要做番样子给其他人看!”长孙顺德目光扫过李建成,隐隐地透出几分失望。
  “问题都出在世子身上!”长孙顺德默默地想。“如果当时他与刘弘基共同进退,而不是胆小怕死地先带人跑回来,此刻薛家和宇文家应该感谢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动向他们要求回报,双方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在李家目前于朝野中举步唯艰的情况下,多两个强援或少两个对手,都能关系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来了,还振振有辞地说这是刘弘基的安排。作为李家附庸武将,刘弘基可能让少主深陷险地么?当时的情况下,作为一家的长子,就要拿出些勇气和决断来,毅然选择和部属们同生共死。这样,非但可以让将士们归心,也会为他自己将来打出一条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长孙顺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仅不懂,最后居然连部属们的退路都没保住。那场火一起,烧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随多年的死士,没有一个幕僚会死心塌地的为一个连他们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来巩固的,不是仅仅靠感情。可惜,这一切身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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