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157节

  他突然想起那首诗,于小雨捧着的诗,许诗谨让周同学写上黑板的诗。
  黑板上的诗,那样高,高到于小雨够不着。
  那是周同学不在意的位置,却是主人从一开始只想要它呆着的位置。
  她那样怒气冲冲的擦掉黑板上周召南和于小雨的爱心,对所有人喝道:“有什么好笑的,哪个混蛋写的!”
  纪询看着于小雨怔怔的脸,怔怔的眼,怔怔地望着许诗谨与周同学相拥的样子。
  ……是的,那句话是许诗谨对于小雨说的。
  这样尖锐刺骨的骂声,于小雨一个人呆在父母的空房子里,一遍遍用那副白色耳机听着,她用刀割开血肉,用烟烫坏皮肤。
  可是再怎么自残也没有用的。
  就像周同学从没有回头看过许诗谨。
  许诗谨也不会回头看向她。
  于小雨泪如雨下。
  第一三八章 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
  许诗谨抱着周同学又哭又笑,失态了半天之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仪容狼狈,味道不佳,而周围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在围观,少女天然的羞涩迟了两拍,终于赶到。
  她脸颊飞上红霞,手忙脚乱放开周同学,几乎跳着躲到了警察身后。
  警察解开锁着她的锁链,她就像一只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撞撞跌跌,扑扑腾腾,跑上了警车。
  车子的玻璃逆着光,光遮住玻璃后少女的脸。
  须臾,光里,她摇下车窗,探出一缕头发,冲着周同学的方向,仿佛在对周同学说什么,直到此刻,她还惦记着周同学,只有周同学。
  然后车子走了,许诗谨走了,于小雨走了,故事也走了。
  跟随着这场故事的警察还必须为故事收尾,但这些已经和纪询不相干——他本来就是故事外的人。
  现在,他应该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周同学陪着纪询去酒店取了包退了房,一路沉默的送他到火车站。
  车站里,无论什么日子,什么时间,都有来来往往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自提着行李,绝大多数行色匆匆,但也有些驻留的,在这里笑,在这里哭,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又把剪影在光面的瓷砖地上多存几秒,最后,还是消散了,如同落叶归于地脉,如同涟漪没于湖泊。
  周同学将纪询送到站内的上车通道前,站定。
  “之前就注意到了,”纪询,“这一路上你好像一直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为什么许诗谨要骂于小雨?”
  “我推测……只是推测。但我想,警方问出的结果也许和我的推测差不多。”纪询轻声说,他停了一会儿,像是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但最后还是说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开始。
  对任何人都残忍的开始。
  “那天河边看见甄欢的人,不是许诗谨,是于小雨。”
  陈芽只说了看到红帽子的人,她没有指名道姓,她甚至只是猜的,这是一个很不巧的巧合。
  相较于纪询的踟蹰,周同学平静很多。他听完了纪询的猜测,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确实应该是这样。于小雨看见了甄欢溺水死亡,很害怕,找许诗谨哭诉。许诗谨为什么出头,我多少也能猜测。恐怕不全是因为姐妹义气,还因为她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地方。”
  “当然,死人本身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但于小雨又没有推甄欢,又没有嘲讽甄欢,甄欢的死怎么也怪不到于小雨头上——当然也怪不到顶替于小雨认了的她头上。”
  说到这里,周同学沉默片刻,再开口,话里有淡淡的嘲讽。
  “许诗谨从来没有经受过恶意,所以从来不觉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一个很小的手段就可以简单击垮蒋婕。她或许还会拿这件事同于小雨证明,看,反击是那么简单。”
  “但接踵而来的事告诉她不可以。人总是容易看错自己。当恶意将她压垮,她在崩溃下开始谩骂于小雨,将责任都推到于小雨身上……‘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
  “但这不是于小雨的错。”纪询有些难过。
  “不。”周同学说,“这是于小雨的错。于小雨也这样认为。她恐怕还在想……当天我为什么要去水库边呢?为什么要看见甄欢死亡呢?为什么要让我最好的朋友顶替我呢?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所以,一向怯弱的她,开始着手报复,替许诗谨报复,也替自己报复。”
  “但我有一点还是不明白……”周同学顿了顿,“我不明白许诗谨为什么喜欢我。”
  “你听见刚才许诗谨对你说的话没?”
  “?”
  “她和你说明天见。”
  “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同学。
  “你不在意她。”纪询说出一个客观俗套的事实,他紧跟着递进,“换一个角度想,其实她也不在意你呢?”
  周同学皱了皱眉。
  “她在意的不是真正的你,而是沉默的忧郁的你。人是一个复杂的情感动物,他们想要喜欢人,也想要被人喜欢;想要拯救人,更想要被人拯救。你说过许诗谨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个平凡的人总在渴望着不平凡,她在诗里读到了不平凡,她向往着这些,她向往忧郁的你,迷恋忧郁的你,想要拯救忧郁的你。”
  “我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周同学,“她甚至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
  “对,你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的羞怯让她踌躇着怎么接近你,可是那个擦掉黑板的举动却让她轻易的接近了同性的于小雨。”纪询又说,“从外表上看,你和于小雨有很多相似之处,你们一样安静,一样沉默,一样受人欺负。也许和忧郁的于小雨相处好了,就能明白忧郁的你的心呢?”
  “但对于于小雨而言,无论许诗谨保持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她,她都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浮木。所以当许诗谨因为她而承受不住各方的恶意的时候,她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去安慰她。她试着共情许诗谨,她想要分担许诗谨的痛苦。”
  “可是脆弱的许诗谨有着于小雨这个最容易推卸痛苦的借口,她只会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到于小雨身上,而不是想去报复别人。她会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埋怨去回收当初随意给出的一点善,这样才能平衡她心里的落差。”纪询摇摇头,“于小雨被刺伤了,她决心报复,或许她觉得报复了别人许诗谨就不会恨她,可这也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在释放的是自己的痛苦,不是许诗谨的。从头到尾,她也只在共情她自己。”
  “许诗谨想要了解你,于小雨想要了解许诗谨,但她们的看到的,始终只是她们想要看到的。”纪询笑一笑,“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揣想的忧郁,终究还是脑海里的一份妄想。”
  排队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门开了,通向首都的火车即将启动。
  人流挨挤拥簇地向前挪动。
  “时间到了。”周同学开腔。
  “是啊,要分开了……”纪询还有点怅然若失,但所有的见面,再愉快再亲密,总要走到分别的那一刻,没有分别,便没有见面。他朝前望了一眼,抬起手,拍拍周同学的肩膀,“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他听见周同学淡淡的应声,光只听声音,仿佛是周同学对他的来去完全不在意,但如果再看周同学的眼睛,就能够发现,周同学正在很专注的望着他,专注得像是想用这双眼睛对他诉说着什么。
  纪询同这双似乎蕴含千言万语的眼睛对视片刻,突然拉开背包,从中找出本子和笔。他将本子翻到空白的页面,拿笔在上边刷刷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而后把这张纸撕下来交给周同学:
  “我的手机号码。虽然我走了,但我们的联系不会断,想我的时候,或者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的时候,随时打这个电话。等你以后有手机了,也要记得把号码告诉我!”
  “……”周同学接过这张纸。
  队伍的挪动已经来到纪询所站的位置,他还想再说两句,但后边的人急着往前,人群如同浪潮,而他只是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小石子,被推动着向前。
  他只好冲周同学挥手:“等你电话。”
  然而直到他进了通道,再也看不见周同学,也没有等到周同学的回答。
  越来越多的人进了通道,等到人流走完,等到通道关闭,等到站台内的火车也发动驶远,周同学依然站在原地。
  他手里拿着纪询给他的纸条,在心里想:
  你不知道。
  我不叫周召南,我叫霍染因。
  我想告诉你我的秘密。
  我杀了我父母。
  轻飘飘的纸,沉甸甸的心。
  手中抓着的这张纸上,似乎还残留着纪询掌心的温度。
  自纸背上摸到的数字的印痕,则是纪询的力量。
  他的手指在纸上摩挲,最后来到纸张的边沿,轻轻用力,一下,撕开这张纸。再慢慢撕着,撕成雪片,撕成碎末,撕成再也抓不住拼不起的——
  不是他要的东西。
  第一三九章 我想你这个秘密,不想被电话偷听到。
  签售会的中途茶歇时间,纪询在后台抓紧时间看他手里厚厚的电话单。
  这场签售会的第一个环节,主持人和作者的对话,如今已经顺利结束,对谈的过程中,场中气氛数度被推向高峰,总而言之,这无疑是个非常不错的开头。
  都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一直悬在埃因心里的,对签售会担忧的巨石,如今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他春风满面,凑上来说:“刚才你的回答实在太幽默了,简直有脱口秀的风范!之前写台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幽默呢。”
  主持人会在签售会上问的问题,早在昨天就提前给了纪询,纪询也逐一答了,就是答得比较中规中矩。
  “可能我今天状态好吧。”纪询漫不经心地回答,“上了台有感觉了,就开始胡侃了。”
  “侃得好!”埃因竖拇指,又提议,“酒店办的下午茶确实不错,不出去吃点吗?顺道和读者交流一下也好。”
  “别了,上午吃的早餐还堵着呢。”纪询敬谢不敏,“我现在咽水都费劲。”
  他确实难受,上午那顿早餐威力实在太大了,先还是变成石头堵着胃,现在总算被胃搅碎了,好了,直接变成泥泞,一路从胃里堵到嗓子眼。
  他又喝了两口水,再哗啦撕掉一张电话单,继续看下边的。
  这下动静比较大,埃因总算从春风得意的签售会世界中醒来,注意到纪询拿在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迷惑问。
  “我过去的通话记录。”
  “过去?”埃因多看一眼,注意到上边的时间,嘶了声,“08年09年,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你查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我能接到来自某个人的一通电话,但没有接到。但我认为他应该有打,只是错过。所以——”纪询仿佛在说顺口溜,绕了一大圈,最后,摇摇手上单子,“验证一下。”
  “你知道她的号码?”埃因险些被绕蒙。
  “不知道。”
  “那为什么觉得她会打?”
  “自信。”纪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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