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404节
光华越是低调,越是让人高看。
对于现在的颜异来说,外界他在乎的东西已然不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还指望他在乎别的什么吗?这未免是玩笑了。而这,恰好符合名士风范——追求名利没什么不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无可指摘,但正是因为大家都有太多太多的欲求,要是有人将这些视若芥草,那就显得出众了。
华夏知识分子有的时候其实是很分裂的,一方面强调无欲无求,但另一方面又强调知识分子治国平夏天,在现实世界里做出实务来。说实在的,这两者从根本上就无可调和,二者只能选一。
这个根子从孔老夫子在的时候就确定了,因为孔老夫子就是两条路都肯定了的人。从这一点上,既可以看出孔老夫子其实是个很智慧的人,他并没有轻视哪一条路的意思。但从另一方面,也是为之后知识分子集体精神分裂埋下了伏笔。
务实的做法是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一而舍一就可以了。或许有真的天纵之才,可以二者兼得,但那实属天选之子,华夏历史漫长也没出几个,实在不必赌自己是不是‘位面之子’。
做人呢,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有自知之明。可惜的是,绝大多数时候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所以知识分子们纷纷表示,‘我们全都要!’。
emmmmm…这就没有办法了,甚至有人看穿了这一点,坚定地做个务实者,想要怼醒这些人都很难。因为这群坚定全都要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即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不怕梦想之路道阻且长,只要自己足够坚定就可以了。
9102年了,依旧多的是人相信‘人定胜天’,决心可以战胜客观存在的困难,更别说在那些遥远时光中的人了。
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打嘴炮,永远是赢不过理想主义的。当然,社会最终会用自己的方式教做人,只是那又如何呢。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自己是抱着九死不悔的信念牺牲的,日后还有后来者,吾道不孤!
汉代其实还是挺务实的,务虚的风格是后来才慢慢形成的。但依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相关思潮的影响,大家崇拜在名利上有所成就的人。与此同时,一位真的能扔下名利的‘名士’同样会被人顶礼膜拜,作为偶像。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读书人,即使是最底层的读书人,也是没有生存危机的——和真正的底层人民不一样,底层读书人的穷,那好比现代打工族的穷,和真正落后国家、有饥馑问题的国家那种底层民众的穷,那就不是一回事!这些读书人,但凡不坐吃山空,总是能活下去的。
这些人,就有空想一些生存之外的东西了。
不管外物,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着…这无论哪一个世界,都是神话一样的存在了。
颜异现在这种状态在某种巧合之下竟是完全符合这个的——无论他原本的出发点是什么,在外人看来,他都是一个典型的不拘名利、有名士风度、真正的读书人了!
再联系他的事迹,和当不上官,所以‘君子固穷’不同,他是在官途一片光明的时候选择离开的…这就更让人佩服了!
华夏人崇拜的并不是什么都不做,闲在家的知识分子。如果真的是这种,那岂不是太多了?门槛太低,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能做到。华夏人崇拜的是明明能够去攫取权力和财富,最终却放弃了的知识分子。
所谓‘名利于我如浮云’,就是如此了。
梁师道观摩颜异辞官以后读书所得,更是赞叹,道:“吾亦收到长安同门的书信,有说昭明如今…几位师长如今在昭明身上寄予了厚望…”
对于一个学派来说,既需要朝堂上有人,也需要学术阵地上出现闪耀的明星。原本大家对颜异的定位是前者,看他当时的势头,三公九卿简直就是囊中之物了!但颜异忽然辞官,让大家始料未及…
而如今,源源不断的学术成果从东莞送到长安…大家纷纷有了猜测,有人暗暗觉得会不会是履足长安官场反而让这位复圣嫡传一时顿悟了?说起来,颜子本来就是那种不重名利的人,其豁达风度也是孔子门下第一,最受孔子喜爱的学生,不是没有理由的啊。
‘有乃祖之风’,这是学术界暗搓搓出现的最新评价,说的正是颜异。考虑到祖宗是颜回,这真是一个极高的荣誉了。
颜异自己闭门不出,将自己局限在东莞的小小天地之中,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不过就算他知道这些事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因此有什么反应——所有的一切都搞错了,只能说世事就是如此可笑可叹…人类的悲喜很大程度是确实从不相通。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梁师道和颜异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主要是梁师道说,颜异有一两句回应而已。而在一旁,颜守是作为陪客,颇为尴尬地陪着的。倒不是颜异或者梁师道想让他做陪客,梁师道又不认识他,只是院子小,他这么个人就在这里,总不能当作没看见他吧?
而对于颜守来说,他其实也不想做这个陪客。梁师道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他很担心梁师道一个秃噜就把不夜翁主回到大汉,人在长安的消息给带了出来。虽说他早就想过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但他并不想颜异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正好在场。
这样的话,场面是真的不太好看。
看着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四处游历之事的梁师道,颜守只希望他沉迷于分享旅游经历,而不要把话题带到热点新闻上。就算带到热点新闻上,也说些读书人关注的,比如说学派撕逼,又比如说朝堂上的波诡云谲。
想到这里,颜守又卡壳了,他忽然觉得这也不能深说。因为陈嫣回到大汉之后就在政坛和学术领域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存在感,说起最近的大变化,提到她实属寻常,哪怕是当一个背景人物来说都是很有必要的。
想到这里,颜守尴尬地坐立不安。就是这种等待最终宣判的时候最难熬了,颜守甚至有数次忍不住要找借口暂时离开。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做,选择了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壁花。
死也死个明白吧…
“听我说了这些小事,昭明恐怕觉得无聊吧?”梁师道还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他说起自己的真实经历总有一些难以刹住车的感觉。仔细想想,自己经历过觉得有意思,在别人看来却不一定,说不定还会觉得无聊呢。
颜异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觉得梁师道说的这些东西无聊,事实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外面发生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一个人生活时的柴米油盐,还是三公九卿的纵横捭阖,于他这样一个困居在东莞,可以说是‘多余’的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虽然颜异摇头了,梁师道还是改变了话题,想了想道:“昭明日日在乡中做学问,恐怕不知道长安如今很多新鲜事吧——不是编书那些!”
陈嫣当年组织的编书,从一开始就有各种新闻…各大学派互相撕逼,甚至发展到全武行的地步,这些新闻可以说是不绝于耳。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极大丰富了吃瓜群众的娱乐生活。
特别是有机会了解到第一手资讯的圈内人,更是一直追踪(学术界毕竟是在乎影响的,所以这些事情挺注意限制传播范围,至少平头老百姓没什么渠道了解)。
梁师道不打算说这些,因为他想起颜异和长安编书那群人是一直有联系的。这方面的瓜,说不定他比自己还要早知道呢!
“昭明你该知道的吧,不夜翁主回长安了!”梁师道懵懂无知地踢破了真相。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一旁的颜守深深低下了头。
梁师道以为颜异应该知道陈嫣已经回到长安了,并不是因为他了解颜异和陈嫣的关系,只是单纯觉得这算是一个大新闻。颜异虽然人在东莞,却是和长安有联系的,不应该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然而事实是,颜异真的不知道的,半晌他才道:“…在长安?”
“昭明你竟然不知?”梁师道仿佛是看到了活鬼一样,又瞅了他好几眼,才点头:“好罢,你平日不关心此等事的…真是奇了,难不成长安那边的同门师兄弟未与你说起此事么?”
梁师道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这个人就是心大,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任何事情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说不定就是种种意外巧合下,没有一个人来信给颜异提到这件事呢。
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很小,却也不是没有。
颜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颜异的反应,让他不解又提心吊胆的是颜异没有什么反应。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刚刚那个消息真的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一样——而颜守是知道的,刚刚那个消息对于他来说不是这样的性质!
这种平静的态度反而让人完全摸不准了…有点儿让人害怕。
说实话,颜守始终觉得颜异这么长时间里处在一种很极端的状态中,这是一个临界点。他不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才如此平静,而是歇斯底里也无法形容状态之后,只剩下平静。
颜守不知道这个极端状态一旦被打破,他又会有怎样的疯狂——他现在已经够疯的了。在颜守看来‘疯’不只是大众眼中的那种,应该是人的一种超常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颜异确实疯的可怕。
他只能解释为梁师道的存在让颜异保持了基本的理智…梁师道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随口吐露的这个消息对于面前这个人意味着什么。
“不夜翁主手段惊人呢…她这回回长安与往常不同,往常并没有什么事,只能算是‘回乡探亲’。”说到这里,梁师道自己都被自己的形容给逗乐了:“这回‘不夜翁主’回长安,却是做了天子的帮手!”
齐地的人对陈嫣的印象大都不错(那些被她击败的竞争对手是例外),一方面大家的生计都直接或间接和陈嫣相关,端着人家的饭碗,总不好手上夹肉,嘴上骂娘吧?另一方面,陈嫣也算是齐地成长起来的了,齐地是她的基本盘。对于陈嫣,大家总有一种老家人看优秀子弟的心态。
陈嫣在齐地也是很下功夫了,齐地是她的基本盘,她自然舍得花钱。这些年来齐地有什么天灾人祸的,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只要不触碰到官府的忌讳,她从不落于人后。
至于回馈乡里,修桥铺路办学,办育婴堂收养弃婴,办养老院奉养老人…实打实的慈善做起来,就算陈嫣没有以此邀名的意思,也多的是人做自来水,帮她写软文吹嘘这些。
梁师道本人处在这个环境中,并没有成为群众中的例外。简单来说,他对陈嫣也挺有好感的。所以对于这件事他能用一种很戏谑的语气说…这倒是和长安某些人的气急败坏、阴阳怪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多少事儿,朝廷那么多人、下了那么大力气都办不成的,最后还是不夜翁主一去就办成了。如果不夜翁主是一男子,恐怕早就成为朝廷重臣了。”梁师道比划着道:“如今办事,不夜翁主都是隐于众人身后的,也是怕那些人难堪…”
“哈!”梁师道笑了一声才道:“只是这种事儿么,不过就是掩耳盗铃而已,该知道的谁不知道呢?不过说实在的,不夜翁主是真的可惜了,若她是男子,封侯拜相不过是举手之事。”
颜异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赞同,关于这一点,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
说起这个话题,颜异的谈性比之前还高一些,梁师道是很能感受到这一点的。这有点儿不像他了,不过梁师道也没多想,只当是颜异人在东莞,难以接触外面的事,此时只是想多听这些外面新闻而已。
于是他把陈嫣这些日子在长安做的大事都一一说了,说到‘彩票’的时候他也盛赞是神来之笔——而颜异想到的却是多年之前陈嫣就和他说起过彩票,她想过做这个行业,最终却是放弃了。
“赚钱倒是容易,但实在没必要,我又不是差这个钱。不过未来我可能会献给朝廷…陛下是个花钱厉害的,外祖父与大舅攒下的家业看起来多,真的消耗起来却是快的。朝廷缺钱了总是要收税,相比起给底层小民更多负担,还不如卖彩票呢。”这是陈嫣当时说的。
真正的底层小民是不会花钱买彩票的,就算买也不可能日日买,只是偶尔试试运气而已。彩票这个东西,针对的是市民阶层,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个时候的市民阶层也不见得比赤贫好多少,但站在这个时代来说,让他们为彩票花钱,总比从真正的底层小民那里收更多杂税要好。
现在想来,陈嫣是很早以前就想到了这些的。
这一场对谈结束,安排梁师道休息的时候,颜异依旧保持着平静。他刚刚的表现不能说没有触动,只能说平静,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到颜守终于忍不住问他:“昭明,你难道不问什么吗?”
问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长安来的各路信件都没有提到?问颜守这些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告诉他?
颜异终于看向了他,眼神中的话颜守读懂了…
已经不需要问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第411章 采葛(6)
颜异早间做早课的时候始终觉得头昏沉沉的, 虽然记忆有一些模糊, 但是他大致还是记得他应该是做了个梦的。只是就和很多梦一样,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
他唯一的一些印象就是梦里有个小女郎…生的很像陈嫣, 在梦里的时候他觉得她是陈嫣小时候。
虽然头疼, 颜异的心情却比平常要好一些。这是这几年他第一次梦见陈嫣,他是想见她的, 哪怕明知道是梦也好。
但是在醒来之后,颜异又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觉得自己错了,那不是陈嫣——说不出来原因, 就是直觉。非要说的话,他只是觉得阿嫣并不是那样乖巧的女郎。虽说初见时两人是谈诗书,修乐谱, 偶尔登山赏景, 风雅文秀,但他并非不知她是怎样的女郎。
先帝的掌中明珠,曾经有‘独霸未央宫’之称的小贵女, 她的孩提时代应该是怎样的?
或许她表现的乖巧, 但内心恐怕比最大胆骄傲的大汉公主更大胆骄傲。
梦里的孩子虽然骄傲,但论大胆却是远远不及她的。
这个想法在颜异的脑海中也只是一闪即逝, 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也就是个梦而已。太计较一个梦里的逻辑和感觉,这也太奇怪了。
“郎君…”家仆在颜异做完早课之后便安排起饔食来, 一起的当然还有颜守和梁师道这个客人。
安安静静地用着早饭,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 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声‘喵喵’叫,在安静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出。家仆望过去,就看到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跳进来的小猫。
哦…养猫做宠物这个风气是从陈嫣开始的,在她之前猫只是某些祭祀活动中的吉祥物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太常会负责驯养猫。而从陈嫣养猫做宠物,带动了长安和齐地一大批有身份的贵女养猫,这个爱好就迅速扩展开了。
虽然这个时候的猫咪比两千年后更加不驯,但…说实话,谁能抵抗一只猫猫呢?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猫猫拥有扁平的脸、大大的眼睛,这些其实都是在将人类婴孩的某些特质放大。事实上,猫猫连叫声都和婴儿同频,人类作为一种已经进化到极其爱护幼崽的生物,是没办法抵挡猫猫的。
这只小猫脖子上挂了一只铃铛,而且看油光水滑,有些圆滚滚的身体,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小女郎豢养在身边的。
正犹豫怎么处理这只小猫的功夫,隔壁已经有人搭了梯子站在墙头上,尴尬道:“敢问…吾家女郎的猫儿可有见…正是此猫!”
显然,对方看到了院子里的猫。
拜托了一两句,隔壁的人就下了梯子,准备来邻居家带走小猫。
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过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带带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小姑娘走进了院子,直到见到小猫才松开抓着仆人衣角的手,一把抱住小毛。
“小狸奴!”
叫小狸奴这个名字并不奇怪,因为陈嫣的第一只猫就叫‘小狸奴’。这年头大家也不觉得撞名字有什么的,反而很乐意追赶这个‘潮流’。总之,就像后世的猫很多叫‘小咪’‘咪咪’一样,这天下的猫多的是叫‘狸奴’‘小狸奴’的。
这本来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却让颜异愣住了,因为他想起梦中的事。梦中的‘陈嫣’也是在逗小猫玩儿,唤着‘小狸奴’。
直到那孩子和她的家仆离开,颜异依旧看着院中失神。注意到颜异的古怪,梁师道便问道:“昭明…怎么了吗?”
颜异摇了摇头,将心中隐隐的感觉暂且压了下去…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他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在他的人生中给,还有什么东西的失去会让他不安呢?
不过是庸人自扰之而已。
颜异不说话,旁边刚刚送走了小姑娘的家仆却多了一句嘴:“梁先生有所不知,近日早起郎君便有些神思不属,似乎是昨日做了什么梦。”
梁师道大笑了起来,道:“原来昭明你也会为梦所扰!”
他当然是不会多想的,反而觉得颜异这个朋友稍微接地气了一些,有了点儿普通人的烦恼。甚至乐于助人的他还想到了怎样替他解决这个烦恼…很简单,为对方卜算一卦。
这倒不是梁师道这个人多相信占卜之学,只是大环境如此,汉代占卜之学很兴盛的!而大多数人也没有那么深信不疑,大概就是‘对我没有利益上的妨碍的话,那还是信一信吧,万一要是真的呢’。
梁师道这个时候抬出占卜,就是为了不管结果怎么样,都给颜异解释出一个好结果来,至少让人宽宽心嘛。
颜异一惯知道梁师道是甚样人,所以也没有做多余的解释,随便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焚香凝神,然后就焚烧按照既定规则钻了孔的龟甲…他用的还是规格挺高的龟甲,而不是蓍草。虽说占卜这种事并没有因为方式方法不同而产生高低贵贱,但在普罗大众眼里,龟甲就是比蓍草要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