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97节
刘彻挑了挑眉,直觉的一口气发不出来,忍不住又去敲陈嫣的头:“你这意思,朕该别多管闲事了?”
看起来有些生气,但生气也不是真的生气,原来的愤怒不知为什么因为陈嫣的满不在乎就消散开了,现在也就是一点儿抱怨——刚才的天子之怒仿佛都是假的,只有现在这个性格爽朗的大男孩儿。
“嫣非此意。”陈嫣非常郑重地看着这位未来会名垂千古的少年天子,不管未来会怎样,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要保护她的自尊心。
“彻表兄是为阿嫣才会与几个女儿家计较…嫣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刘彻哼了一声,下意识回避了陈嫣的目光——陈嫣的感谢真心实意…或者说她从来出了名的真心实意,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不喜欢她的人也愿意和她相处。这种真心实意,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实在是太难得了。
宫人们自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私下也会议论。
“天子甚爱不夜翁主哩!”有人道。
“这是自然的,不夜翁主长于未央宫先帝之手,与天子如手足一般!先帝又有临终托付,天子自然另眼相待!”其实这就是马后炮了,当初临终托孤没有避着人,自然是立刻传开了。但临终答应下来是一回事,将来是不是真上心是另一回事儿。
看顾一个从女弟而已,怎样算是看顾?这里面的准线实在是太模糊!
宫中之人看人下菜,虽有太皇太后和长公主在,没人敢慢待陈嫣,可也注定不会有以前的那种待遇了。这个时候有新帝表态,显然是要将先帝临终托付真正担起来,如此宫人们就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了。
第106章 硕鼠(4)
夜黑风高, 不见星月, 荒野之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阳陵邑城郊外一处墓地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让人心中发毛。
“大郎,拉我上去!”一个窄小洞中, 年轻男人压低了声音。
洞旁好像有个人影,听到这声招呼晃了晃,然后便粗声粗气道:“东西给某!”
洞中男子啧了一声:“这可不成,若得了财物, 谁还来理我?恐怕巴不得少一人分!”
洞旁的男子也着实光棍, 当即便道:“你愿意便愿意, 不愿意便算了!某等在这儿, 看谁着急!”
这时候旁边一个望风的小个子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跑过来道:“快些吧!可别惊动了人,谁也讨不了好!”
洞旁的男子却不听劝,当即威胁道:“某做事还要你这小子来教不成?莫不是想尝尝某的手段?”
小个子声音仿佛是少年人, 听对方这样说, 心中不忿, 然而又没办法,只得返回望风的地点。
他们这一伙三人是个临时的盗墓小团伙…之前彼此也不认得——做这一行, 认得有认得的好,不认得有不认得的好。互相不认得,就算被抓了,也带不出其他人。但坏处也很明显, 那就是彼此之间没有信任。
这不,刚刚的猜疑就体现出来了。
三人中的小个子是个少年,按理来说是不要这样的人的…年纪小顶什么用?不过也是没的挑剔了,盗墓难道是什么好勾当?轻易不会有人去做。而且他们招募同伙肯定也是偷偷摸摸的,有人来就不错了!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他人机灵,以及最重要的,他不夜盲啊!在食品供应不足且种类贫乏的古代,普通小老百姓夜盲的几率可是很高的!
盗墓是晚上干活儿,而且得偷偷摸摸来,不能点灯。这种情况下若是夜盲,那就干不了活儿了。
索性三人分工,小个子少年负责望风,粗声粗气说话的地洞旁男子则负责做力气活儿,像是打洞、运送土石、搭手什么的——他也是三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一个,一看就知道有一把子力气。至于地洞中的男子,身材干瘦,像个猴精,实际上三人搭伙儿盗墓正是他组的局,他也是三人中的专业人士。
盗墓这活儿,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样简单,即便是再简单的墓葬,也是有技巧的!毕竟盗墓盗墓的,就不可能去盗那些只有几个陶盆瓦罐的墓,看中的就是有许多陪葬品的。
而这样的人家肯定会做出相关的防护。
从哪里打洞能够摸到陪葬品而不会让墓穴坍塌,从墓中将陪葬品完好无损地带到地面…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胆量,更是技巧——说到胆量,古人确实更容易相信鬼神之说,而对墓地这种地方心生忌讳。但真的被逼到了那份上,人哪里还怕鬼!
小个子少年是第一回 做盗墓的勾当,饶是他胆大,此时也有些紧张起来…当然不是怕鬼,他怕的是有人发现他们。律法严苛,盗墓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更让他不安的是,明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大家坐地分赃好聚好散不好吗?偏偏贪心起来,每个人都想要更多,最该手脚利落的时候反而拖延了起来。
少年警惕地望风,心中暗暗祈祷本地巡夜人不会发现这里的异常,汉时可是有紧夜制度的——若是偏远地方那还不好说,要看地方主官是不是靠谱的。但此处可是阳陵邑,虽不是长安城,但也称得上是天子脚下了!这里的官员都是很注意各方面情况的,毕竟做的好、做的不好都能很快落在中央眼里。
大概是祈祷发挥了作用,直到地洞那边两个人骂骂咧咧讨价还价好了,始终没有人过来。
见地洞中的人被拉了起来,少年机敏地靠了过去。盗墓团伙无论是不认识的,还是认识的,都是坐地分赃,主要是被人拿回去了再分赃总是容易让人怀疑会不会偷偷截留了。所以说啊,还是坐地分赃,然后各走一边,日后再不要相见来的好。
之前商议过,三人中小个子少年年纪最小,所做的事情也最容易找到人替代,到时候分个一两成就差不多了。若是不愿意,他们就找其他人做了!关于这一点,少年自己也清楚,所以答应起来没什么犹豫。
而负责干力气活儿的大个子拿三成半,剩下的归干瘦猴精,毕竟是他组的局,提前踩点也是他做的,他还是三人中唯一的技术人员。这两人的分割比例虽不干少年的事儿,他心中也是赞同的。
干瘦猴精将带下地洞的布袋打开,少年立刻感觉到耳边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当然不是干瘦猴精,东西是他下墓挖的,再者说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盗墓,不至于如此表现。
此时天色昏暗,但在暗处呆久了就渐渐适应了,也能看清一些东西。而布袋里打眼看过去,最吸引人的就是三四块金饼,每个都是一金的!再加上别的值钱东西,在三人眼里都是发光的。
干瘦猴精压低了声音:“分财货吧!”
先是扔给了少年一个金饼,还有一件铜器,少年分的最少,也最好分,剩下的就是干瘦猴精本人和大个子的事儿了。
少年很机敏,东西到手之后头也不回,立刻就要跑!然而有人比他快!
高个子趁着干瘦猴精给少年分东西的时候注意力转移,起手就是一铁锄——这本是挖地洞时用的工具,此时杀人越货倒也方便!
干瘦猴精虽然有防备,一锄之下有个躲闪的动作,没有伤到后脑要害。可大个子存心致人死地,下手十分重,锄刃一下砍进了肩膀向脖颈处。干瘦猴精惨叫一声就倒下了。
大个子显然是个强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手上动作更加利落,再一下砸在头上。就这么一下,半边脑袋都破了,显然真的是力气大!因为力气下的又大又快,只是几下功夫就气喘吁吁了。
他也没有就此急着拣那布袋,而是向着才跑了没几步的少年追去。
少年腿脚利落,但到底人小腿短,哪里比得过个成年人,很快被追上了。
“饶命、饶命!”少年见机很快,立刻将金饼和铜器扔下,‘扑通’一声跪地求饶。
“你小子倒是识时务!”大个子追的‘嗬嗬’喘气,龇牙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牙齿来,看的少年心里胆寒。
“不过某不信活人,若是你小子去官府告发,说不定就要牵连到某!”说话间又是几锄头,几下功夫满地鲜血,人也不动了。大个子觉得少年已死,又担心再耽搁下去会引来此地乡人。于是将金饼和铜器揣在怀中,然后往干瘦猴精那边去。
拣了布袋,掂量了两下收获,觉得满意了。扛起锄头往山里走——出头上有血,东西的来历也说不太清楚,可不能直接进城。他打算在山里躲两天,若是死的两个人惹不出事来,到时候再做打算。
到了白天,才有人在墓地旁发现尸体,立刻就有人报官。
毕竟是长安左近,官府还是很看重这样的恶性事件的,立刻派人过来查看。其实现场的情况已经很明了了,有相关经验的小吏随意查看就知,一定是一伙盗墓贼分赃不成变成了杀人夺财。
然后在不远处发现了第二个搏斗现场,大量的血迹、凌乱的痕迹说明了一切。旁边一块白石上都飞溅上了血点,让人不由得猜测昨晚到底发生了和等事!不过这里并没有尸体,这也是小吏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猜测恐怕是紧急之下杀人没有成功,东西虽然抢走了,人却没有死。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弄明白了也就简单了。
死的不是良民,而是盗墓贼!盗墓贼内部狗咬狗,死了也活该——这在此时是很正常的看法。所以说,这个案件最大的压力并不来自于被杀者家属、同乡这些人,反而来自墓主人。
人家祖宗墓穴都被盗了啊!当初家中也是很不容易才凑出这样的陪葬,如今却被人这样糟蹋!不只是值钱的陪葬品没有了,祖宗安宁也被打扰…真不知道哪个比较严重。
而能够置办出一份过得去的陪葬品的,本身就不会是最底层的小老百姓。这些人说话更有能量,吵着要个说法,官府也没办法,只能加大力度排查。不过大家都知道,若是没有当场抓住,事后想要抓罪犯就比较难了。
古代神探什么的,都是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人物。真实的古代,没有抓到人的情况下查案是很难的!而现今这个盗墓案就更难了!
主要原因在于古代的户籍管理政策很严格,使得人口流动几近于无,就算有流动也容易查出来。其他方面的影响先不提,但这确实是有利于古代治安管理的——谁都知道,人口流动越频繁就越容易滋生犯罪,而且出了事也不好排查和抓人。
但这是针对于‘老实人’的,事实上,在此时的关中地区,那么多四处闯荡的‘游侠儿’,他们都有可以四处走动的凭证吗?当然不是!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早就已经隐藏了身份成了黑户,走的是不那么正规的路子。这种人在本地身份都没有,更不要说去查了,就算查了,也只会出来一个查无此人!
还有一种则是用了别人的身份…这也同样不好查。
而能够做出盗墓勾当,而且还会把分赃搞成杀人,显然不是个新手了,这样的人身份早就染黑了,查也没用。
死的人本就是个盗墓贼,官府还愿意管,一个是出于本分,另一个就是墓主人家的要求了。
不过找了两三天,一点儿踪迹也没有,也就逐渐不管了——古代没有黄金72小时之类的说法,但也有差不多的意识。一开始的时候是最好抓人的,等到时间拖的久了,旧有的线索会消失,嫌疑人会活动离开事发周边…总之,本来就难抓的,后面就更难抱希望了。
至于那个猜测没有死掉的盗墓贼一伙儿,那就更没有人多心去管了…看现场的痕迹,就算没死也离死不远了!若是真的死了,一个盗墓贼同伙而已,会有人在意?
不过官府小吏猜测死掉的那个少年却没有死!
这种人向来有着杂草般的顽强生命力,当时那样的伤势谁看都会觉得必死无疑!要不是这样想,那大个子壮汉也不会不补刀。但他就是活了下来…当时晕晕沉沉的,但并没有真的晕死过去。等到确定高个子壮汉真的走了,这才艰难潜逃。
他很清楚,第二天天一亮就会有人发现尸体、发现盗洞,他要是留在原地肯定被抓!到时候投入大牢,就算不是死刑也会死了——他得想办法找人治伤,他可不觉得官府会给他一个盗墓贼治伤!
他一路是王阳陵邑城门跑走的,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副样子在乡间是得不到帮助的!乡间人淳朴,但也警惕排外。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人闯到村子里,首先便是扭送到宗族祠堂,然后或者动用私刑,或者送到官府。
城里就不一样了,城里人流量大,而且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就算他浑身是血,只要往比较乱比较穷的闾里中钻,旁人看到了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事——说不定就是游侠儿之间打斗!在游侠风气颇重的关中,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只不过他想的很好,路上走到一半就觉得浑身乏力,头昏昏沉沉到看不清路。最后是强忍着去路边溪流里洗了一把脸醒醒神,顺便也擦洗掉了脸上的血迹…至于衣服上的血迹,幸苦他穿一件灰扑扑的布衣,上面又多尘土。趁着早上入城人多的时候,到时候能混进城去。
倒是如他所想,城门并没有盘查,因为身材矮小瘦弱的关系拥挤在人群里也没有被城门兵士看出来。只是才进城他就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太阳高挂了…他倒是倒在了好地方,就在城墙根附近。要是倒在路当中,少不得引人注意起来。如今倒在城墙根,别人只以为是要饭的饿晕了。
“这小郎看来不大好!”
少年觉得浑身无力,意识也渐渐飘远…他可能要死了!就是这个时候,忽然身边有个妇人声音响起。他艰难地看过去,这妇人衣衫褴褛,脸上也脏脏的,似乎是个乞丐。也是,蹲墙根的能是什么人,若不是乞丐,恐怕都懒得看他一眼。
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不好的人到处都是,你可别瞎好心!前几日你还把徐媪的孙子抱过来了,那小东西才三四岁,又不能做事,只会吃,你养的起一张嘴?最后还不是牙人了!”
妇人声音讪讪:“徐媪病死了,只留一个小孙子…不能看着孩子死…此次绝不发好心了——也发不来好心。这小郎的样子,也不是一口饭食能行的。”
话是这么说,妇人又再三看了看这少年,忍不住道:“只是既然看到了,就帮一把吧!”
“怎么帮?”中年男子没好气道:“这一看就是要寻医用药的,你有钱做这个营生?”
妇人赶忙摇头,摇头之后又道:“我虽没钱,但我听说‘下里’有间医馆,给穷人瞧病少收钱,实在艰难的,还不收钱…我们送这小郎去看看。若真有这样的事,也算是救人一命。若是没有,也是这小郎的命!”
“某可没那气力!”说是这么说,男子还是问人借了一片门板,将少年放了上去,然后和妇人抬着去了‘下里’。
‘下里’原来是阳陵邑穷人聚居的一个闾里,后来因为旁边挨着几个大作坊,于是越来越热闹。如今这里变得各色人等混杂,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市井底层聚居。
‘千金医馆’是下里新开张医馆的名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医馆的大夫说是来自‘人贵千金’——人的身体都是很重要的,犹如千金。所以专门治疗身体的医馆就叫做‘千金医馆’了。
按理来说看得起大夫、用的起药的都是小有资产的,所以医馆开在‘下里’实属不智。但这间‘千金医馆’不同,医馆本就是为了让一些看不起病的穷人也能看病,所以开在‘下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还能节省租金什么的。
“医馆主人也不怕蚀本?这每日看病用药的…要花不少钱罢!”有八卦的人好奇地打听。他们已经知道了,每日打理着医馆的大夫并不是医馆真正的主人,他们也只是被医馆主人请来做事的而已。
医馆有一个老大夫,两个年轻大夫,至于其他人,都是三个大夫的学徒,现在还不能独立看病,只能旁边搭把手。此时被人打听的就是一个年轻大夫…年轻大夫一边给这人拿药,一边笑眯眯道:“医馆主人原是有善心才办这千金医馆的,钱的事儿在下可不知道——一百五十钱。”
这人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掏钱:“你们这儿别的倒好,大夫也高明,就是‘看人下菜’太厉害!”
这样说着,这人却也没有不给钱的意思,开始一五一十地在一边数铜钱。
千金医馆虽然对穷人少收钱甚至不收钱,可是有钱看病的他们也不会手软,该收多少就收多少。
年轻大夫看着顾客数钱,摊摊手道:“有钱出钱么,不然什么人来都不花钱,什么医馆也办不下去了。”
这也是道理了,若是什么人来都不收钱,且不说有违帮助穷苦人的初衷,也会让一些牛鬼蛇神都跑来——人都有沾便宜的心态,到时候恐怕没病的都要来问副药吃。不给开?人家就要耍赖了!
凭什么给别人不给自己?凭什么就咬定自己没生病?反正一大堆的麻烦。
正说着呢,年轻大夫听到门口喧哗,道了一声‘怠慢’,这才往门外去看:“什么事,这样闹了起来?”
门口的小药童见年轻大夫过来松了口气,立刻道:“于医工,您看这…”
原来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抬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看样子就知道了,抬人过来的一男一女就算不是乞丐,也差不多了。
其中那个男子大声道:“某先说好,某没钱!这小郎某也不认得,只不过见他倒在墙下,心中不忍。又听闻‘下里’有不收钱的医馆,这才来的!”
听他这样说年轻大夫也是明白的,就是怕临到头了,医馆管他们要钱。听起来充满了小老百姓的‘狡诈’,但这并不能怪他,很多时候都是生活逼至此的。